次日,天还没亮就该启程了。
此次回家探亲,安保再次选择搭乘深圳-广州-韶关的“丹霞号”旅游列车班次。韶关既是安保的家乡,同时又是一座文化厚重、风光旖旎的文化古城,作为广东四大名山之一的丹霞山,历年受到众多游客的注重和向往,当中港澳同胞尤甚。人们纷纷选择在公共假期短期出游,粤北山城自然就成为众人出外旅游的首选目的地。此时期“丹霞号”专列早已应运而生,并且很快成为这座粤北古城与珠三角联系的重要交流渠道。王安保一大早从麻涌出发短途赶到广州,路上也是异常的幸运,没有遭遇一次半次的“卖猪仔”,难得不用在车上倒来倒去,倒去倒来。上了火车之后,安保所在的那节车厢,大部分客人都是从深圳或香港出发的乘客,当中许多人依旧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哪怕隔着车窗玻璃,一路景观皆令他们欢欣雀跃,无比激动,可安保刚坐下没多久却居然在车厢的笑语欢声中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专列座位太舒服的缘故,又或许之前身心俱惫,他实在是太累了,因此这一路回程相对要比去年年底回去那次睡得更踏实安稳些,隐隐约约似乎做起梦来了。
因着认识枚枚的关系,安保这次在梦里仿佛感觉自己身上早已插上了飞行翅膀四处遨游,为了配合昔日诸多的念想同时也为了努力寻找心中暗藏的目标,安保便恨不得自己能尽快找到下一个落脚点,对,该落脚点则一定也是枚枚的家乡,始兴。她可是暗地里的安保一直都在渴望靠近并且也是与生俱来为之带着念想的地方,该地方总令他心驰神往、梦牵魂绕。正如若干年以后他将在央视科教频道【中国影像方志】“始兴篇”所了解的“始兴”那样,“……‘此地兴旺,周而复始’……始兴之名是一条澎湃江河所赋予的千古印记,这条隶属浈江古水道的支流河道,在张九龄奉诏开凿梅关古道后,不仅成为沟通岭南和中原的重要水道,也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影响着当地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脉络。它既是一座千年古郡,又是天然的粤北粮仓,并且还是历朝历代屯兵储粮的兵家必争军事重地……它之所以物阜民丰,粮食富足,是与浈江、墨江的天然滋养有着密不可分的构成关系……”梦中的他既然已经幻化成一只宽大翅膀的鸟儿,那么他想趁机努力朝粤北广袤天空飞回去,他将会以苍鹰的姿态紧盯地表下方目标并随时作俯冲状……誓要冲破上空迷茫云彩随后找准时机轻轻降落,他将会亲自降临至一块既陌生又熟悉的红色沃土里。在这红色土壤上边,山峦起伏不定,两条河水蜿蜒有序并巧妙穿插于各处山水之间,山是苍翠的山,水是多情的水。浈江与墨江之所以多情,毕竟它们接下来又会在粼粼波光的宽大江面交合缠绕且最终拥抱在一起……那么在这块梦幻家园里,或者还将有无数大大小小类似白色围屋、灰色村舍的民间建筑群落在桑野田畴之间随意显现,画面时而迷蒙时而清晰,人们在这块红色大地上辛苦劳作了一代又一代,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既有一幅幅江水流长、稻穗飘香的丰收景象,也随时会出现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兵匪流窜的紧张生活场景,有朗朗欢笑自然也有沉重叹息……在这种种喧闹跟点点繁华交织的背后,这座千年古郡难以幸免亦曾历经无数次战火的无情洗礼,同样也因此引来无数悍匪兵贼对它的觊觎与糟蹋,时代亘古久远,那到底这两条江河一共承载了多少当年先民们艰辛奋斗历程中的沧桑与磨难呢?……总之那一幕幕似梦似真的久远画面针对沉浸在梦幻中的安保来说真有那么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列车到站,他宁愿呆在睡梦里不想醒来。
而安保同样熟悉的浈水正是从上游漂至下方来的同一条河道,它一路蜿蜒曲折匍匐前进,它将从安保老家丹霞景致的山脚缓缓流过,它还会一直不停南流直到抵达韶关山城之后又将会注入北江,再由北江流经英德、清远等地随后逐渐伸展到珠江三角洲的各处河汊。涓涓细流终归大海。这些年的浈水除春夏时节常常暴发山洪而显得较为迅猛之外,秋冬里的水势依然很迟缓。河水绕过点点几处村舍之后,不紧不慢在前方忽然拐了个弯,弯的深处容易让人多多少少产生一点疑虑,因为河水突然更改了前行的方向。那里被当地人命名为犀牛咀。一座石灰熔岩的小山朝江水黯然伸出一处岬角,阻挡了流水的方向,便在那里形成了一汪深潭,潭水有多深恐怕岸上没多少人知道,但当年行走在江面的始兴排佬却没有几个不知晓此处的深浅。当竹排从雨季的上游漂流下来,只见竹排上面的五、六个披着蓑衣的壮年排工抡着长篙一路吆喝而至,前头就是被洪水蔓延且水势咆哮的岬角,假若略有不慎或稍微判断有误,竹排前端就会紧朝那边的大石汹涌的撞过去,显而易见,一旦撞上岬角大石,整列竹排从前端开始就会被撞得撕裂扭曲,接下来的一节一节竹排皆无可幸免,也继续会被扭曲变形甚至节节断裂开乃至不成样子,于是在叫骂声中大伙都已经变得慌乱无神且一个个呆若木鸡又不知所措,就只会引得岸边的小安保前仰后倾连连发笑……那时的他常常独自喜欢来到河边发呆,顺道也是专程过来看热闹,看看从上头漂至的竹排将会在犀牛咀这里如何展开激烈的撕杀……尽管阿娘曾告戒过他不许下河玩水,更不能随随便便走上靠近在岸边停留的竹排,因为会轻而易举被竹子滑到,间或还会被几个坏蛋捉去等等,乖巧的安保虽然已跟阿娘点头应允,但他还是喜欢在雨中忍不住专门跑来看人家竹排上面的热闹景致,有时难免就会被雨水浑身淋透。到家后的小安保指定是非挨骂不可,不过也早被骂习惯了。安保的家那时就在离犀牛咀不远的山坡地上,看上去那是一间孤单简陋的茅草房。
其实乡下早早就有闲言碎语说安保这孩子其实根本就不应该姓王,毕竟安保一直都是随母姓。初初解放那年的安保尚处在幼年期,而那时的村里,也许以讹传讹,早就有闲嘴之人私下不停地议论旧社会时曾发生在安保家里惨绝人寰的那次上吊事件,当年由于母亲王凤喜没恪守妇道,偷偷跟浈江边上的某个始兴民间放排工有过野合之事,没多久怀上了小野种,后面还生下一对双胞胎……基于以上不争事实才让老实巴脚的瘸腿父亲尚在解放前那阵就逼得自我了断……在大家看来,既然安保母亲做了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一时肯定得不到大家的原谅,她只好带着那对双胞胎苦难弟兄仓皇逃离村子,幸好后面在浈江边的山坡地上觅得一处遮风挡雨可供安身的地方,从此总算扎根下来。慢慢长大之后的安保,思想里总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些奇怪的想法,脾气也慢慢变得越来越犟,还时常晓得要跟母亲顶嘴,开始也曾怀疑过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不是干出诸多坏事,譬如,他甚至依然还记得,往常他应该有个苦命的双胞胎哥哥,后来故意被家里给弄丢了,也许一早给卖掉了,用来换钱,至今不明下落……从那时起种种不安迹象最终导致该小主人公黯然心里异常迷惑还相当痛苦。
自上次挨了母亲的巴掌之后,安保就很少主动跟母亲说话,但不管结局怎样,其思想尘埃里面似乎早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羞耻的灰,以及更多幼时的彷徨与忧伤,从此难以掩饰。安保孤僻,敏感,却很顽强!到了十一二岁,小小年纪的他就晓得偷偷遛去外村砖厂要求帮一些大人搬搬砖,当然其主要目的无非就是两点情况,一是为了逃躲不堪的家,二是能够混上一口饭吃,能填填肚子。虽然当时有许多的人们因为“闹饥荒”而吃不上一口好饭,不过那时也足以见得他是如何不愿意长时间呆在家里,呆久了他会更加的压抑与郁闷。安保其实初小文化,在学校那阵也相当懒散,念书始终用不上功,当然母亲对他也从没作多少规劝和勉强,反正浑浑噩噩又过多了几年,等到能够在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慢慢也就安分下来,直到十九二十出头,公社搞征兵活动,安保这才想到要么干脆换换环境,哪怕暂时扔下阿娘在家不管,他突然很想出去当兵,于是怯懦地走到乡里大队部报了名,后边的体检完全合格,政审居然也如愿通过然后就顺利去了部队。等到退伍那天被群众族拥回到家,屋子门楣上装裱着“光荣之家”四个大字分外抢眼,母亲高兴的一边擦着泪角一边忙着替儿子取下肩上的背包之时,安保突然发觉母亲的样子明显变得有些苍老,还开始些许驼背,母亲这几年间的变化一时让安保的鼻子有点泛酸……内心也止不住责备自己往常太自私,他很难想象自己的母亲这几年是怎么苦撑过来的,然而母亲这些年在生产队里并没受到任何的歧视或欺负,相反,队里每年都会给家里补助工分,甚至奖励母亲一些口粮,又在大伙的帮助下,家里山坡地上的那间简陋的茅草屋,在他退伍之前也早就被意外改作为土坯房。退伍回来后,又经过媒婆介绍,安保还顺利娶了一个仁化女人回来帮忙照顾母亲。女人很听话,又善于操持家务,也毫不含糊接连的生了两个孩子,可惜都是女孩。陆续多了几口人之后,安保家里的经济负担也日益加重,加之伴随着孩子们的渐渐长大,安保日后只好考虑是否有必要外出打工来帮补家庭开支。居然很快得到妻子的赞成。当然在他出去之前,妻子已经完全打消丈夫的顾虑,亲自点头应允说,日后田里农事的艰苦支撑以及照顾家庭老小届时全包揽在她自己身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丈夫对她不变心,日后常常记得这个家,她就会心满意足,因此任由丈夫安心外出便是。安保在外面一直都是省吃俭用,不该花的从不乱花钱,当然除抽烟、喝酒之外,安保在部队时就染上烟瘾,不算重,但也一直没想戒掉。安保几乎把打工所挣得的大部分钱都寄往家里了,过年时候让两小姐妹穿上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家人平时难得团聚,大家也都笑呵呵的,山坡地上的小日子倒是过得异常安详与平静。
现如今,安保家的四周都围绕在丹霞美丽的景致里,正如往常一样,浈江就在山坡底下缓缓流过,安保的母亲在屋外呆呆看着一群刚刚孵出的青黄茸毛小鸡,一对姐妹花在鸡群旁边认真的写作业,而安保妻子辛劳的影子那时还在远处的田地里若隐若现,从山坡地望过去,朝石顶云雾飘渺,姐妹峰深情对峙,蜡烛峰近在眼前……照常说来,那座孤单小屋总会令身在外头的安保牵肠挂肚,而平日安保牵挂最多的莫过是日夜只会对着一江浈水发愁发呆的阿娘。安保晓得,母亲一定有太多太多的心事一直填埋在内心里不愿说出口,小时候安保不太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旧社会时的过往遭遇,他也无从所知,痛苦家世如谜底一般有待揭开,长时间压得安保似乎快喘不过气来。今日平安回来,刚到家门口,只见妻子一人提前站在那里干等着,快要中午两点了,头顶上太阳正毒着呢,安保觉得妻子不但是瘦了一轮还黑了许多,心里不禁一沉。
“阿娘呢?”
“出去了,到阳元山细美寨那边卖香去了,十多里的山路要走,我怎么也拦不住她,叫她别那么辛苦,可她偏不听我的。”
“哦,怎么要跑那么老远还要爬山去那边卖香?彤彤跟丹丹呢?中午放学也不见她们回家吃饭啊?”
“她姐妹俩带饭盒去学校吃,嫌家里离中学远,走路太累,加上太阳也毒,偏偏不象她们的娭毑,总不嫌累,我怎么叫也叫不住她,阳元山那边现在搞旅游开发,去的人很多呐,那些游客专程过来拜那块大石头,他们想要买香,阿娘就卖香给他们,一天最多也能挣二三十块呢,有时可能还会挣更多。”
“可是……”安保一时又说不出话来,接过妻子递过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女人在一侧微笑的看着他,并吩咐他别呛倒,还质问说这样着急下肚,是不是路上连半瓶矿泉水也舍不得买来喝呀?安保则一边放下身上挎包一边对妻子说,心里确实是有一件要紧事,感觉已经特别上头,完了就嬉皮笑脸拉着女人的手赶忙进屋去,转身还偷偷把门掩实,安保就说趁家里没人,他现在想要立刻办那种事……女人开始还着实吓一跳,后来执拗不过,就顺从的依了他。
光线稍暗的房间里安保的动作一时显得很粗鲁,妻子忍不住笑骂着说怎么那样猴急,就是新婚的那晚也没见他如此粗暴放浪,安保就说就快受不了啦,这么久没回家来,要是继续在厂里那么熬下去的话,估计得马上就会疯掉的!不久两人动作渐渐放慢……安保温柔的棒着妻子黑黑的脸庞一时幽幽的说,“月华,你受累了,看你现在又黑又瘦,我好是心疼。”妻子娇羞的回答他一句,“傻瓜——”暗屋里两人便重新又拥抱在一块,轻声在聊着最近的一点家常来,妻子就喃喃告诉他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如:两姐妹现在读书多用功啦,学校老给她们颁发奖状;家里母猪又下一窝猪崽啦,上回那一窝就差不多卖得好几百块钱;前两个月她回过娘家吃喜酒,从平圃嫁过来的弟媳嫁妆有多丰厚啦等等。安保突然侧起身来跟妻子说:
“月华,有一件事也许你们女人心里才清楚,就是……女人要是怀不上孩子,责任到底归哪方?是不是因为----”
妻子便抢过来说,“女人要是怀不上孩子,问题不一定就是错在女人身上啦,男方那边无论怎样都很关键,不过真要是出现问题,男女双方都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对不对,不过现在还真有不少女人结婚之后怀不上孩子,见她们也挺可怜的,什么问题都查遍了,就是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来丹霞这里求拜阳神,不过听人家说那阳神挺灵的,可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你说呢?”
“哦……”
安保沉思一会又说,“月华,这次我单位食堂来了一个始兴的妹子,年纪三十有多了,听人家说她结婚快十年还怀不上孩子,不知怎么一回事,唉。”
“阿保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八卦,啊?”妻子一头扯过被子重新盖在两人身上然后就笑骂着说。“人家女人生不生得出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这个小队长去管嘛,你看你怎么还替人家唉声叹气呢,老实说,我听了可是有点不高兴了。”
“看她挺可怜的,都是老乡嘛,关心关心人家也是对的,奇怪,听她老说我象一个人,问她象谁她又不愿意马上告诉我,好象总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所以我…….平日多跟她说上几句话,也许是她故意吊我胃口呢,你看你,就会爱吃醋!”
“阿保你住嘴,她吊你什么胃口?啊?她还始兴的呢……哎哟喂,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不成,你怎么出去不到两年就变坏了啊你,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老实人!那我可不干了,你说你‘老实老实,芋头拱毛吃’!……”,女人分明是想立马指责自己男人对待老婆明面老老实实,背地里却属招花惹草那类;明明心里有鬼,在老婆面前却煞有其事,其实内心紧张得一批,甚至紧张起来“连啃个芋头也忽略剥皮”,又或者,“啃下肚里的芋头之所以不剥皮,只是妄图掩盖事实真相”,“欲盖弥彰”而已,因此刚才还热烈抱作一团,可另一半的脸色像端午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女人立马将头扭向一侧,并狠狠的甩了甩“粉脸”,想必该女人忽然一时气愤了罢。
“哎呀,月华,你发什么神经,你这不是……故意拿我出气嘛,好啦好啦,老子立马辞职好吗,老子干脆就不回去了,老子说到做到!我最受不了你那种冤屈,你说不干,我还更加不想干呢——我至于嘛。”
屋里刚才热烈的情事气氛忽然降至冰点,看着丈夫一下子垂头丧气,女人这才似乎意识到某处不妙,便不想执拗下去,倒不是由于自己的内心突然瘫软了下来,心气明明还是硬的,“阿保,你别那样……”女人假装试着安慰对方,“刚刚我不就说错一句话嘛,何必呢,我……你看你,刚一回家就那么猴急着急想要……那你干嘛不想想,光你猴急,人家就不可以是急性子嘛……好了好了,是我一时错了,你别发火,我是你老婆,我肯定得相信你支持你,对吧,只是,你刚才不是已经提示说她是始兴人么,要是她老表态说你象一个人,嗯……那你不觉得奇怪吗?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人家故意说你阿娘跟一个始兴排佬背后的故事,那么你…….”
“-----得了!求你别再说了!”这阵,几乎一下子被拔光了“兴致”羽毛的王安保立刻打断妻子的说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实!”
“你不让我说,那我偏要说,毕竟我就是你的老婆;你不要我管,那我也得管。安保,自从我嫁进你们王家,这么多年,我可知道你娘俩一直都过得很压抑,其实我也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哪些问题,但我晓得,光是你,内心总好比有块石头压在上面一样,动不动就难受,要知道,我是真心不想看到在你背后难过的样子;阿娘她也是,她一定隐瞒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过去事情,还有,关于你的真实家世,你都快四十好几了,你就不着急想尽快知道一些内幕吗,你对家里过去的许多事情仍就一无所知,哪怕知道的,也就是一点皮毛而已,那到底阿娘在大家面前想要刻意隐瞒什么呢?隐瞒到何时呢?况且有这必要吗?对了,趁着这次阿娘召你回来,就得好好问问她,务必将过去所发生的、我们都尚不知晓的、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屋内的男人“休战”期间宁可选择沉默不语。
夫妻各方当然没有永久的胜者,磕磕绊绊的小生活总会有碰撞,有时赢了道理却输掉对方,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其实安保一直懂得妻子月华的心思,她刚才也只不过是心直嘴快娓娓而谈说出自己的看法,她处心积虑在替自己的男人着想,到底也是好事。女人知道男人在这个家的重要性,所以她并不想有时为占据主动上风而故意抬高自己,为了男人的自尊她也会适时帮自己找下去的台阶。而在自己男人的眼中,她宁肯一直都是小女人式的存在,小鸟依人的样子,只是她根本办不到。她目前是家里的主心骨,由于家里男人长期在外谋生,她平时同样也会异常思念自己的丈夫,同样也会害怕男人对她变心,毕竟外边五颜六色光怪陆离迟早还会迷失丈夫的眼睛。因此,她看似个性凌厉实际并不强势霸道,当中或许拥有一些要强的性情特质,但那只是独立自强而已,毕竟家里家外还得靠她一人支撑。虽说妻子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作农妇,平时的话虽糙,但句句占理,事事用心,因此不存在继续争辩的必要。
直到天黑之前安保才借用别人家的摩托车将出外卖香的阿娘平安接回来家里。妻子忙着张罗一家人的晚饭那阵,安保还得趁机赶紧还车去。饭后特意支走两姐妹进去房间做作业,阿娘便说,“保啊,明日你得陪陪阿娘去趟始兴找找你大舅。”
“大舅?哪来的大舅哇?”安保和妻子,两人围着阿娘坐在饭桌边,又见阿娘只是将眸子轻微动了几下就没有其他过多的面部表情了,两人面面相觑。阿娘似乎也不着急去解释什么。屋里三个人的影子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的模糊不清。
“反正我嫁过来以后从来就没听过还有这门子亲戚”,嘟囔的月华直白道,“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始兴排佬?……”一边察觉自己男人的脸早就已经煞白,自然还包括阿娘,母子俩的面相突然都很难看,月华便吓得赶紧闭上嘴。
“等去了始兴那边就知道了……”阿娘总算又开了金口,“保啊,有件事阿娘一定得提前说清楚,我眼看就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这辈子我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损害天地良心的事情,过去外边的风言冷语我可算听得多了,我向来懒得去作太多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呢——嗯?……”阿娘难过的停顿了一下下,但她泪眼已湿。“——那就说说你的瘸腿死鬼大叔吧,他并非是你们双胞胎兄弟的亲生父亲,原谅阿娘一直瞒着你这事,至于你们的亲生父亲又是谁,我想,至少等我死之前才看看是否还有必要说出来,所以你也不用再逼我讲……当年大家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你大叔,凭什么?哪来的证据?我想那是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完全没有道理的,……可是,当年我从不主动去作解释跟申辩,外头人家偏偏就以讹传讹,断定就是我的过错。
“还有,不瞒你们说吧,你大叔他原本就是个土匪,听明白阿娘的意思吗?你大叔他是土匪,他可就是土匪出身,过去他可在土匪窝明明白白充当了两三年土匪帐爷的角色,什么叫帐爷?就是专门管帐的,管钱的,不过他们土匪的钱在那阵基本都是靠在民间搜刮掳掠强行夺来的抢来的。我说以前呀,还没解放那阵,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粤北到处闹匪荒呀,他那时可好,胆大包天,胆敢一个人在夜里闯进财主大院偷偷将我绑架出来,又偷偷将我带到月岭一处荒村,还就想一心让我做他的压寨夫人……可能这事你们会有点不信,可它偏偏就是我应得的报应,前世犯下的恶,今世所遭受的报应……可那帮贼驴,他们到底又犯下多少伤天害理的罪恶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因此他的死到头来也是他自找的。当土匪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到了解放之后……光是五十年代周田月岭就开展过好几次‘大运动’,——他自己是什么人,过去干过哪些事,内心最清楚不过了,心想迟早也是跑不掉的,活罪难免,死罪难逃嘛,过去那阵他就时刻担心过他将要被人民政府重新追讨,心想他以往的各种罪状,不是靠侥幸就能绕过去的,想来想去就只剩一条路可走,私底下就只能自我提前了断!……
“大叔那会的死相的确好难看哇……可我有什么法子呢,唉……我当时也并不好受哇……还有,更加要不得的是大家对我的误会,旧时大家都不知我俩底细,都一直误以为我只是他这个男乞丐的结发妻子,都在指手划脚说我不该那样对待他,贫贱夫妻百事哀,众人说再穷也要穷出骨气,再穷也要有信念活下来,何况都已经解放了,日子可有盼头了,夫妻俩何必还要吵吵闹闹……可我哪怕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完当时的事,更何况,我那阵哪怕就是存心想当面去极力阻拦他,求他别去死,我都未必能拦得了他,——他可是一门心思要寻死的,偷偷摸摸背着我上了吊……在他死之前,我俩还总有吵不完的架……可我俩又从没拜过堂,也从没成过亲,他犯得着要那样治我罪吗,我想我是好心没好报,当初就不该招惹他,解放初期,他从始兴衙门牢仓逃出来拖着一条残腿当了乞丐,后面恰巧又在月岭街头重新碰到我,他又惊又喜地叫着我名字,我要是那阵心够狠,就完全没必要搭理他的,可以假装不认识他,一笔带过,后边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我当时主要是见他可怜呀,他身后边还拖着一只肮脏小手,一大一小沿街乞讨,要不是挺担心他当时的处境,要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于是我好心将那一大一小领回家,指望同在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互相照顾,可哪里能想到后边事情会翻转……,不是我在逼他,是他几乎每天都在逼我,说我不该独吞了他以前弄来的钱财……他哪叫无事找事,他分明就是脑子进水,故意要治我罪!哪怕临寻死上吊的前一天还在数落我的不是,他指明迟早要打击报复我,一定得要让我难堪,说不信就走着瞧。我当时误以为他疯了,以往在衙门牢仓不仅被打断一条腿,连脑袋也被砸疯了,所以当时就没如何重视,除了懒得还嘴,根本没当他是一回事……那他到头来干嘛还要这样对待我?我想不通,没等我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就独自出外在一间青砖老屋里面残忍的作出了那种傻事。我后边也心痛啊,你以为……后边还有那间青砖老屋,也被月岭当地人民政府当成危房给拆掉了,没有保留下来,不过那已经是六十年代之后的事。但我是真心不想重新回忆那段丑事,我至今还会恨,心口还隐隐作痛,哪怕到目前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去作解释,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为什么会进衙门牢仓?早在民国尾巴时期你大叔就已经触犯过天条,他当时杀过人,据我所知,他虽然仅仅杀过一人,可杀人总得偿命呀,人家哪能轻易饶得过他,他那阵很快也就被国民军抓到,押回始兴,眼看被投入县里大牢,日后还准备是要等着被宣判然后还要被拖出去枪毙的,所幸还没等到尽快处理解决之前,形势得到扭转,接下来几年时间里腐败无能的国民军注定是要被打得节节败退,那时简直太痛快人心啊,庆幸后面人家始兴那边还意外得到和平解放,想想人人都会拍烂手掌,那是该多值得高兴的事哟,当年据说就连衙门牢仓都提前给砸穿了,里面的许多犯人都提前顺利逃命出来,当中就包括你大叔……他也总算逃出来了,倒不如说是想亲自回头找我算算账吧,他总说我欠了他东西,他分明就是过来找我索债的呗……可他命中注定一死,说来可话长啊,阿娘今天困了,想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