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竹影青青

杏花吹满头(一)

竹影青青 沈筠兮 4214 2024-07-11 09:42

  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春。

  陆承瑾拿着政治部主任特批的假条,将二弟秉璋硬从军校里拽出来塞进轮船,经过好几日的折腾才回到上海,稍作休整后便直奔白公馆,目的很明确,跟白家四小姐相亲。

  在去白公馆的汽车上,秉璋依旧装睡,承瑾照例数落:“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总是这个样子,从来没个定性,之前大娘相中的李家三姑娘,你嫌人家缠小脚,死活不同意婚事也就罢了,父亲虽不悦,但到底还是愿意尊重你,又替你千挑万选,好容易选定了露思小姐,刚留洋回来,又生得秀丽端庄,性情温婉贤淑,总不算辱没你了吧,可你还是诸多借口,连见一面也不肯…”

  此时半卧在车座打盹的秉璋睁开一只眼,笑着打断他道:“哥,这些话你都说了一路了,不累吗?再说了,就算要谈婚论嫁,也得等我从军校毕业吧,现在急什么。”

  承瑾瞪了他一眼:“急什么?你不是今年就要毕业了吗?也罢,那相亲的事咱们暂且不论,就说你上军校这事吧。家里请的先生博古通今,你跟着学了几年,嫌人家思想不开化,非要去考公学,这也就罢了,总归是大势所趋。可公学读了没两年,又要跑回来问家里要钱,嚷着要去留洋,学西洋医学。要不是你老师专程来说明原委,大家还都不知道你一早跑去考了公费留学生,而且明明已经考取了,为了把名额让给同窗,又自己放弃了。你说,父亲那顿臭骂你挨得值不值。”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又道,“你既是见他有才有志,家境却一般,无力支付出洋所需,那次考试又只差了你那么一点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又怕公然提出资助他,伤他自尊,所以悄悄找到老师让出名额,其实也并无不妥,好好解释清楚,谁又会说你什么,左右家里也不是缺你去留洋的钱,偏偏你就懒得多说那两句,父亲就是气你,什么事都爱自作主张…还有就是,你既已学成归国,为何又不好好做你的医生,忽然跑去考军校了呢?这考军校也罢了,你想建功立业本身没错,然而体能差一点,家里也是能够想办法让你先进去的,可你偏偏又不愿意跟家里说,非要绕远路,自己跑去参军历练了一年,多吃那么些苦头,有意思吗…”

  承瑾这一箩筐话,自以为句句占理,当有醍醐灌顶之效,不想秉璋却又闲闲地闭上双眼,气息很快变得绵长。承瑾发现后,却也只能无奈叹道:“罢罢罢,我倒成你的巴比妥了。”

  小车很快驶入了白公馆,秉璋一早被承瑾叫醒,等到车子停稳,承瑾又替他正了正领结,这才款款下去,秉璋轻轻叹了口气,也微笑着从另一边下了车。这时已有仆人来向他们问了好,又领着他们往会客厅来。

  待进了会客厅,白敬梓笑着迎了上来,对承瑾拱手道:“哎呀世兄总算来了,愚弟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说着又转过身来对秉璋道,“这就是子岚了吧,啧啧,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秉璋见承瑾微微皱眉,笑着拱手回礼道:“哪里哪里,少钦谬赞了。”知道他其实也不大喜欢眼前这个白家大少爷,便没有言语,只跟着拱手赔笑。

  好在白敬梓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领着他们来见他父亲白庆云。白庆云早已看到他们来了,此时正笑眯眯打量着恭恭敬敬向他问安的陆秉璋,看样子,似乎对这个准女婿很是满意。

  陆承瑾自然看得明白,而且对他的态度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他这个弟弟,品貌兼优,前途无量,配她白四小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白庆云便道:“好了,让你们年轻人总陪着我这个老朽,就太拘束了,敬梓啊,你替为父好好陪着吧。”说完已站起身,柱起手杖,由仆人搀着回房去了。

  白敬梓答应着,与陆家兄弟欠身恭送他离开后,才一同说笑着往花园中来。

  原来,白家未免这两个接受过新思想的年轻人觉得相亲尴尬,便借为刚刚留洋归国的白露思接风洗尘的名义,专门举办了一个花园派对。此时,已有不少他们的亲友在花园中,跳舞的跳舞,闲聊的闲聊。

  陆秉璋想到自己一个自由主义新青年,如今竟然被逼着穿得像只企鹅,来跟一位陌生女士谈婚论嫁,心里当真是万般不自在,所幸此刻意外看到了当年的同窗好友,便借口过来打招呼,拉着他躲到一边闲聊。

  那位同窗见了他自然也很高兴,两人说着话绕过假山,忽见前方不远的秋千架上,坐着一个身穿白狐皮掐牙,绾色丝绒绣花旗袍的年轻女子,正闲闲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秉璋一看,书的封面单单印着:La Dame aux Camélias—Alexandre Dumas fils,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同窗见状,赶紧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一面拉着他往另一边走,一面小声道:“子岚既是来相看白家小姐的,那样的女人,还是暂且少沾惹吧。”见秉璋不解,他便解释道,“那位乃白大少爷特地请来暖场的蘅香书寓头牌女校书,许曼筠是也。”

  秉璋听得直挑眉,却不由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当此时,一阵风起,将杏花吹了她满头满身,而她也恰恰抬起头,伸手去接那些随风飘落的花瓣,余光扫到这边有人,便转过头来看他们。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秉璋只觉得她眸中略带着的那点朦胧,恰似秋江之上笼着的薄雾。然而下一刻,他已回过头,随同窗渐渐走远,心中暗道,一个女校书罢了,看白话小说还差不多,看法文原版的茶花女?装样子的吧。

  等他们闲聊着绕了一圈又回到派对时,承瑾早已等得不耐,见了他便低声训斥:“你跑到哪里去了,竟让白小姐在这里等,真是越发连礼数也不知了。”

  这时秉璋的那位同窗忙与承瑾见了礼,打着哈哈道:“兄长莫动气,全怪小弟,与子岚久别重逢,光顾拉着他畅叙幽情,一时竟忘了他今日是有要事在身的,该死该死。”

  而穿着一身纯白缀珍珠蕾丝小洋装的白露思呢,起先的确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脸色是不大好,但听他这么一说,又见陆秉璋确如旁人所言,风度翩翩,不仅观之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英姿,心中也就欢喜起来。

  秉璋那位同窗,见白露思原本有些阴沉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甜甜的微笑,便十分见机地捅了捅他道:“子岚兄,还不快请露思小姐跳支舞,赔个罪?”秉璋白了他一眼,然而碍于礼节,便也只能对白露思伸出一只手,淡淡笑道:“还请白小姐赏光。”

  白露思羞涩一笑,也伸出纤手搭在他手上,二人便在乐声中翩翩起舞,等到一曲终了,站在一旁观看的众人便齐声鼓掌喝彩,说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之类的话,白露思不禁羞红了脸,而陆秉璋,却只是微微蹙着眉,礼貌地笑笑。

  这时许曼筠已站在白敬梓身边,也淡淡笑着鼓掌,下一支舞曲响起时,白敬梓便掐了手中的哈德门,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道:“许小姐,咱们也去跳支舞吧。”

  许曼筠听了,将手搭在他肩上,微微笑道:“好的呀。”

  此时白露思恰巧路过,不禁白了她大哥一眼,又看了看曼筠,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白敬梓却权作不见,只是携着曼筠跳舞去。秉璋倒是神色如常,一来他并不认为白敬梓将来会成为他的大舅哥,因此他再怎么不堪也与自己无关,二来,在秉璋的概念中,曼筠这样的女子,与露思之类,实质上并无区别,与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也并无区别,都是精心妆扮,待价而沽罢了。

  待敬梓和曼筠跳完一曲之后,秉璋在他兄长的目示之下,又邀请露思跳了一支舞,回来时才见座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五十多岁的西洋男人,正与曼筠说着什么,走近一听,两人讲的竟然是法语,心道幸好刚才没张口胡说,不然真是打脸,又想着反正这一天也挺无聊,不如八卦一下,于是借着座位相邻的便利,侧耳细听他们的对话。

  那西洋男人问:“Pourquoi es - tu là?(你怎么会在这儿?)”

  曼筠叹了口气答:“C'est une longue histoire.(说来话长。)”

  西洋男人沉默了片刻又问:“Je me souviens que tu es alléà l'école br /rovinciale des femmes.(我记得,你后来去了省立女子学堂。)”

  曼筠笑笑:“Oui, mais seulement un anà l'école, mon br /ère est mort soudainement, ma belle - mère m'a demandé de me marier, je ne veux br /as, je suis alléà Shanghai.(是,可只上了一年学,父亲忽然离世,小妈让我嫁人,我不愿意,就自己跑到上海来了。)”

  西洋男人又沉默了许久,才问:“Toutes ces années,ça va?(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曼筠想了想,答:““Qu'est - ce qu'il y a de mieux,Qui sait que j'ai devenu une singsong girl .Cebr /endant,je ne regrette br /as.M'échabr /br /e et sens le ciel libre br /lutôt que de marier avec un vieil homme dans ce village.Même s'il est br /énible,ça en vaut la br /eine.(有什么好不好呢?谁知道怎么就混成了个singsong girl…不过,我不后悔,与其在山村里给个糟老头子当姨太太,不如逃出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过得再辛苦,也值了。)”

  西洋男人听罢,叹了口气,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握住她的手道:“Le Seigneur est avec toi.(主与你同在。)”

  曼筠眼圈忽然有些红,半天才道了句:“Merci, mon br /ère.(谢谢你,神父。)”

  此时,不知谁将舞曲换成了一步之遥,神父站起身,对曼筠作了个请的手势,笑道:“Tu te souviens de cette danse? Ma chère br /etite br /rincesse.(还记得这支舞吗?我亲爱的小公主。)”

  曼筠也笑了,站起身道:“Bien sûr.(当然。)”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