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曼筠与神父一离开,坐中便纷纷扬扬议论开了,一个道:“这头牌就是头牌呵,连洋人也能被她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另一个道:“别瞎说,那男的好像是个洋和尚,你编排他,小心死了以后进十八层地狱。”先前那人便哂道:“洋和尚又如何?洋和尚里面就不兴有花和尚了?你听他们两个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的啥,还能不是些男盗女娼的勾当?”此时已有人听不下去,出来仗义执言道:“你们别胡说,这位杰夫神父是法国传教士,德高望重,这会儿怕是看那个女先生业障太重,想要感化她罢了。”
先前说话那两人不明就里,异口同声问道:“法国传教士?”
那人的同伴便悠悠解释道:“西洋的天主教一般都爱在经济发达的城市建院传教,偏偏这位杰夫神父所在的修道院独辟蹊径,将院址选在了四川的深山老林里。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偏居一隅安然壮大,除了当地民风淳朴之外,实在也是因为有许多仁惠之举,除了时常周济穷苦人,还开设教会学堂,给小镇中的孩子们讲授西洋的新文化新知识,有教无类,分文不取。鄙人不才,多少懂得一点法语,根据刚才听得他们些许的交谈内容推测,那个许小姐,应当是曾经受惠于那所修道院吧。”
此时又有人道:“阁下说这个修院在四川,可书寓中的女先生们,大多出自苏杭一带,你们看那个许小姐,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说起官话来也毫不含糊,倒不真听不出来是出自蜀地。”
那人轻轻一笑:“你怎么不说人家法语也讲得很地道呢,这就是天赋。”
此时又有一人凑过来道:“是了是了,当年这位许小姐在小南门书场接受书寓考核时,琵琶弹得平平,可那段书讲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关键在场的考官还都不曾听过,就问她是打哪儿学来的,她竟然答是自己现编的,可不就是天赋吗。”
另有一人也附和道:“所以当时几大书寓都有意邀她入驻,但不知为何,她最后只选了名头不算最大的恒香书寓。”
有人笑着接过话头道:“总不见得是为了顾太太比另几个老鸨难相处吧。”
另几个人听了这话,也都笑了,这个顾太太的确是出了名的难应付,对于书寓那些女先生不可彻夜不归,不可让恩客留宿之类的老规矩守得甚严,从不通融。像许曼筠这样的当红女校书,肯老老实实受她拘束,也是奇事了。
他们正八卦得起劲,就见舞曲已然结束,白敬梓也开始招呼客人们用餐,便也只得暂且止住话头,由仆人们领着陆续入座。
宴饮过后,杰夫起身告辞,临走时给了曼筠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他在上海的临时住所和电话,又嘱咐她有空时去他那里坐坐,曼筠笑着点头答应,陆秉璋先前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自然知道这不过是故友的邀约,平常且纯粹,但落入白敬梓眼中,却又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杰夫走后,又有宾客陆续离开,剩下的大约是食困了,也都有些恹恹的,花园里瞬间冷清了许多。本来今天应白露思的要求摆的就是纯西式的宴席,未曾见到中式酒宴那样觥筹交错的场景,白敬梓已然觉得不够热闹,更何况饭后呈现这般情景,实在是大大的不体面,想了想便对曼筠道:“素闻许小姐长生殿唱得极好,不知鄙人们今日是否有幸得闻金声啊?”
曼筠口中道着岂敢,心里却很明白,于她而言,这种事是不可能推脱的,便只能淡淡笑着,自包中摸出一把镂空雕花湘妃竹折扇道:“那就献丑了。”说完盈盈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将扇子一甩,开口唱道:“花繁秾艳想容颜…”
陆秉璋从前觉得,昆曲拖拖沓沓的唱腔调实在让人着急,有那个功夫,不如多做点旁的事,因此从不曾认真听完一出戏,可今日既然闲极无聊,便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一番也无妨。谁知他不品则已,一品,竟觉得那个唱曲的女子,动静之间,从手指尖到头发稍都气韵十足,腔调悠远,顾盼神飞,他便也如旁人一般,看得出了神。
白露思见状十分不悦,心中大骂果然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又忍了许久,终于还是略带讥讽地问:“怎么?Mr陆很喜欢昆曲吗?”
她的声音在曼筠悠远的唱腔衬托下,显得益发尖厉,也成功打断了秉璋的遐思。他回过神,看了看她,又望着曼筠笑叹道:“从前不喜欢的,只是今日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当年寒云的一曲《千忠戳》,能唱得地山潸然泪下。”
白露思其实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叫许曼筠的女人,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却已抢尽了风头,因此更加不悦。
然而陆秉璋却没空关注她悦与不悦,因为就在他扭头与白露思说话的时候,意外瞥见白敬梓正接过仆从递过来的两杯香槟,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两人的笑容都太邪性,他便觉得没有好事。果然,等到曼筠唱完了曲过来休息时,白敬梓便将手中的香槟递了一杯给她,这光天化日的,曼筠也不疑有它,与他碰了杯,道了声“Cheers”就要喝,秉璋本能地想要阻拦,猛地站起身之后,才见承瑾瞪了他一眼,他便又犹豫了,万一是自己多虑了呢,这种场合要是捅了娄子,又不知要被念多久,于是只能干笑着对一脸愕然的白露思道:“哦,在下只是…突然想上一下洗手间。”
白露思一愣,随即掩口笑了,立刻招呼了一个仆人来带他过去。
他走时,曼筠已然饮下了那杯香槟,才刚坐下便又有人来敬酒,那人还“失手”打翻了杯子,将酒泼了她一身,曼筠无奈,只得随婢女到客房整理衣衫。
可一到房中,她的头就有些发晕,四肢也发软,心中警铃大作,便借口提包忘在外面,支了婢女去拿,待她出去立刻反手锁上门,跑进盥洗间捧了冷水泼面,又想要抠喉催吐,可还没等她吐出什么东西来,就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锁的声音,她便也慌了,四肢益发瘫软,终于跌坐在地,心道完了,这次恐怕再躲不过了。眼看门都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外面却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只听他道:“咦,世兄怎么在这里?”
白敬梓自然不好明说,正支吾着,那年轻男子又道:“刚才还听贵府的老管家说,伯父在寻你呢,世兄不快去看看吗?”
白敬梓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甘,嘟囔道:“这个时候找我做什么。”
那年轻男子笑道:“这愚弟就不知道了。”
白敬梓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关上门,转身走了。
曼筠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扶着盥洗台慢慢站起来,可还没站得很稳,门却又开了,见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曼筠心头又是一紧,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陆秉璋见她靠在盥洗台边,身子不住轻颤,头脸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水,妆虽有些花了,竟也不难看,反倒显出一点西施捧心之美。陆秉璋不由地心生怜惜,温言道:“许小姐不用害怕,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小姐还是快走吧。”
曼筠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好像就是来跟白四小姐相亲的陆家二少爷,单看面相做派,倒也不似坏人,便依他所言,勉力支撑着往外走,没走两步,却又险些跌倒,幸而秉璋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搀住,又带着她避开人群,绕到自家的汽车跟前,扶她上车坐好,嘱咐司机好好送她回去,待目送汽车出了白公馆,这才抖了抖那身“企鹅装”,返回派对。
承瑾一见到他,又开始低声数落:“你怎么又这么久不见人影,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秉璋不以为意,淡淡笑道:“上洗手间啊。”
旁边坐着的白露思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心道洗手间上这么久,信你才有鬼。
承瑾见状,瞪了秉璋一眼,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这时白敬梓一脸愠怒地过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待走近了,还听到他在对身后跟着的仆人发牢骚:“你说你们脑子不好使也罢了,连眼睛也给油蒙了不成,恁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白露思看到哥哥气急败坏的样子,便知道他又跑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并且这次还没能得逞,让人给跑了,便忍不住故意讥讽道:“怎么没见你的那位相好呢?”
谁知白敬梓尚未回答,秉璋已道:“您是说那位许小姐吗?我刚才上了洗手间回来碰到她,见她似乎身体很不适的样子,就让小范先送她回去了。”
白敬梓听了这话几乎暴走,但转念想到这是老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慢待的金龟婿,便也只能强压下怒火。又见秉璋一脸无辜,心中不由叹道:哎呦喂,我的好妹夫,你看着那么机灵,却原来是个愣小子,可知我遛了那小蹄子多少时日,总不能得手,今日眼看大事将成,然而经你这一搅和,算是彻底鸡飞蛋打咯。
白露思幸灾乐祸地睨了一眼脸憋得紫涨的白敬梓之后,又颇有深意地看看秉璋,可秉璋依旧一脸无辜,实在看不出什么,她便又看看承瑾,承瑾面上自然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即便他其实已经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