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罗萨雷斯岛
罗萨雷斯岛是大陆南方海岸线上最著名的一个城市。它东南西三个方向面朝大海,剩下北面也被罗萨雷斯海峡,将之与大陆本身彻底隔开。城市本身被密集的水网所切割,从地图上看上去就像无数破碎的小岛紧紧拼在一起。这就是它被称作“岛”的原因。
只有走过长长的罗萨雷斯石桥,或者搭乘渡船,才能进入城市之中。
这样的一个岛上城市,几百年前却是大陆的贸易中心。
“我们在神明视野的边缘,却又在金钱世界的中心。”
这是几百年前南水诗人们就开始传颂的歌谣,具体的作者出处如今已经无法考据。
那个年代里,罗萨雷斯岛仿佛整个大陆的明珠。超过一半的海洋贸易,都流入到罗萨雷斯岛的港口之中。货物从遥远的东方大陆乘船而来,经过罗萨雷斯岛转向陆路,流向内陆的每一个地区。不仅罗萨雷斯岛,整个狭长的南方海岸都是如此,一个又一个港口城市,都在诉说着那个时代的繁华。
财富必然伴随着血腥,南方海岸的各股势力从来没有停止过争斗。在历经数个世纪的合纵连横、明争暗斗之后,洛斯兰公爵成功统一了狭长的南方海岸线,并挥师进入罗萨雷斯岛。他在罗萨雷斯岛建立了一座宫殿,名为“白水宫”,然后在白水宫里宣布建立南水公国,自封“南水大公”。
南水公国成立之初,其凭借垄断商路所带来的权力和财富,力压千镇王国等众多邻居,成为了大陆南方的霸主。不过好景不长,仅仅一代人之后南水公国就走向了下坡路。
随着双神教的兴起,原本遗迹教统治下的世界分崩离析。
南水公国也陷入了长达上百年的宗教战争,加上大陆其他地方也常年处于战乱之中,从此经济发展几乎陷入停滞。这场宗教战争的最后,南水公国已然无法抵挡汹涌而来的双神教势力。虽然国内遗迹教信仰毅然是主流,但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当时的南水权贵们,操纵着年仅四岁的南水女大公蔷薇,宣布向北方的双神教国家臣服,从此沦为附庸国。
然而三十多年前,世界局势再度发生变化。
在纳西索斯,石斛兰举起了遗迹信仰的旗帜,重建了古老的遗迹帝国,并与前来干涉的双神教联军展开激战,史称第一次帝国战争。当年的蔷薇女大公如今已经年逾五十,南水的统治权已掌握在她自己手中。在战争之初,尽管民意向着纳西索斯的遗迹教同胞,蔷薇女大公却牢牢地站在双神教一方,继续“兢兢业业”地为双神教的宗主国们服务。她的小儿子玫瑰表态支持纳西索斯,随即便被她软禁了起来。
可是,随着利利安和千镇加入帝国,局势出现了逆转。不久之后,千镇王国国王曼陀罗亲自出征,带领大军越过山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洛斯兰。洛斯兰是南水公国的农业重镇,又是大公血脉的祖宗之地,失陷之后南水公国立刻陷入了混乱。
然而曼陀罗的目标远不止洛斯兰,他亲率大军,直奔罗萨雷斯岛而来。
由于信仰的原因,南水公国的民众不但没有将千镇军队当作入侵者,反而视作解放自己的同胞。他们纷纷倒向千镇一方,甚至自发组成起义军,在千镇军队到来之前就攻入了罗萨雷斯岛的白水宫。
这支起义军的领袖,竟然是之前被蔷薇女大公软禁的小儿子玫瑰。在广场上,玫瑰以深情的演说打动了罗萨雷斯岛的民众,并拉起了这支起义队伍。
后来战争结束了,南水公国获得了独立,玫瑰成为了新的南水大公。
可直到多年以后,那场起义的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
正是蔷薇女大公,将小儿子玫瑰,还有他的幕僚们从监禁中释放了出来。当起义军攻向白水宫的时候,蔷薇女大公不但下令所有战舰不得开炮。
在白水宫的鸥桥上,蔷薇女大公对自己的大儿子说:“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然后她用匕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大儿子,自己也自杀了。
没有人知道,当玫瑰在鸥桥上看到自己母亲和兄长的尸身时,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战争结束了,由于玫瑰领导的这场起义,罗萨雷斯岛免于战火摧残,南水公国也获得了独立,没有被千镇王国所吞并。
这场起义,也让玫瑰大公得到了帝国一方的感谢,帝国的民众将他视作复兴帝国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
国家重新独立,和平重新到来,可是南水公国昔日的繁荣却不可能再回来了。
长达上百年的战乱,其实并不是南水公国衰落的主要原因。
真正改变一切的,是航海技术的发展和新航路的开辟,是科学工具的改进和生产组织的变化。
近一百年来,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人们的视线不再仅仅停留在自己所居住的大陆上,南水公国也不再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了。由于远洋殖民和贸易的兴旺,纳西索斯、利利安以及海燕王国的众多海港,逐渐超越了南水公国的一众海港。
虽然每一天,还是有无数的财富从海上运来,流经罗萨雷斯岛,大笔大笔地装入玫瑰大公的口袋中,但在繁华的罗萨雷斯岛以外,南水公国的其他港口已风光不再。
曾经通往利利安的商道,颇有名气的“西康港口”,甚至退化成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在这种衰落的大环境下,罗萨雷斯岛的人们仍然每天都在饮酒作乐,过着全帝国里最奢华的生活,挥霍掉他们祖上留下来的最后一箱金银。精明的南水商人并非看不清未来,只是他们已深陷在享乐的泥潭中,再也无法从里面爬出。
故事并没有结束。
十七年前,第二次帝国战争开始了。
第二次帝国战争的覆盖地域、激烈程度、破坏程度远远超过第一次帝国战争。经济衰落的南水公国无力独自作战,只能在多方势力的压迫下加入了帝国,成为帝国的诸侯国之一,从此玫瑰大公也正式成为了石斛兰的封臣。
战争结束后又过了十余年,玫瑰大公在白水宫去世,其头衔由他的儿子月季继承。
此时的月季年龄已过二十,与父亲当初发动起义进攻白水宫时相当,然而在众人眼中,他和父亲相差甚远。他不关注政治,也不关注军事,甚至不关注他自己口袋里的钱。他还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活在父亲所编织的安全巢穴里,只知道为戏剧和诗歌感到快乐或苦恼。
月季之所以能顺利继位,是因为玫瑰大公在去世前,已经为他扫清了南水境内的所有潜在政敌。
但这只是在“南水境内”。
玫瑰深知还有一个人,会成为月季最大的威胁。
那是一个名叫石楠的男人,那是当年死在鸥桥上那个兄长的儿子。
虽然和月季来自同一个家族同一辈人,但他的成长历程与月季完全不同。父亲去世之后,还在襁褓中的石楠便随同母亲一起离开了罗萨雷斯岛,回到家乡洛斯兰生活。那时候出于对兄长的思念与歉疚,玫瑰大公给了石楠一家许多支援和帮助。
后来第二次帝国战争爆发,南水公国加入帝国,年轻的石楠进入帝国军队,他的出色表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最终被石斛兰皇帝留在身边担任将军。
玫瑰大公当然明白,这是石斛兰的权术,为了切实确保南水公国的忠诚,他故意将石楠留在身边。
因为石楠也有着南水公国继承权,他是石斛兰对付玫瑰及其后代的一把利剑。
时光冉冉,又过去了十几年。
这一年,纳西索斯发生了政变。
老皇帝石斛兰和皇子水仙,全部丧生。
石楠自由了,他回到家乡洛斯兰,凭借着自己这些年跟随石斛兰征战而历练出来的政治和军事能力,迅速组建出一支军队。他在洛斯兰向世界宣布,自己将替鸥桥上死去的父亲,前来罗萨雷斯岛,夺回本就属于他家的南水大公头衔。
就这样,南水公国的内战开始了。
不过现在,在洛斯兰的军队攻到罗萨雷斯岛之前,另一支军队先到来了。
这里是与罗萨雷斯岛隔海相望的北岸废城,曾经罗萨雷斯岛辉煌的时代,这里也是一片繁华景象,如今城市衰退,这里已尽是萧条。
如今,废城上空竖起了新的旗帜——代表纳西索斯的凤凰旗帜、以及代表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独角兽旗帜。
“女皇陛下,请再慎重考虑,您这一去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放心,我这只羊,他们一口可吃不下来。”
铃兰微笑着与曼珠沙华道别,然后在红衣士兵们的列队守卫之下,跟随南水使者往石桥走去。
石桥,全称罗萨雷斯岛石桥,是连接罗萨雷斯岛和大陆的唯一桥梁。
带路的使者正是前些天在斯特法小镇拜访铃兰的那位使者,自从铃兰宣布要来罗萨雷斯岛之后,他就一直负责月季大公和铃兰之间的联络。根据协定,罗萨雷斯岛仅接纳铃兰本人以及几名贴身随从。曼珠沙华和他的近卫军必须留在对岸,暂时驻扎在废城里。
这个协定,明明是对罗萨雷斯岛一方更为有利,但比起神态自若的铃兰,使者反而显得更加紧张。
原因很简单,在废城街道两旁列阵的红衣士兵装备精良、阵容齐整,让使者望而生畏。
而比使者脸色更难看的,就是曼珠沙华了。
“女皇陛下,请再慎重地考虑一次。”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曼珠沙华再一次提醒铃兰道,为了不让前方的使者听见,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已经决定好了,”铃兰放开声音回答,“作为军人,你应该执行命令,而非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提出质疑。”
“陛下,您这可是羊入虎口……”曼珠沙华没有放弃说服铃兰,“我知道您不愿意再改变自己的决定,但至少应该让在下一起进入罗萨雷斯岛,在下曾是雇佣兵团长,在这里与众多权贵打过交道,或许能提供许多帮助……”
“好了,马上就到石桥了,你差不多应该回去处理近卫军的事情了。”铃兰大声说,“我的安全将由月季大公,将由我的私人随从们来负责。”
“可是陛下,”曼珠沙华低声说,“您还记得在草原上,答应过在下的事情吗?您不能再随便拿自己作赌注了。”
铃兰转过头看了看曼珠沙华,然后自信十足地笑了一下。
接下来铃兰也放低了声音,对曼珠沙华说:“放心吧,我可不是羊入虎口。相反罗萨雷斯岛的月季是羊,我们才是狼,至于洛斯兰的石楠,他就是真正的虎。我们过来的时候你不是都看到了吗,石楠的军队就在严阵以待,寻找着任何一个有机可乘的时刻。石楠是想控制我为他所用,倘若当初我们选择了前往洛斯兰,那才是真正地落入虎口。”
“但是陛下,您现在只身进入罗萨雷斯岛,不等于也是要被月季控制了吗?”
“不,从战场态势来看,月季大公正处于不利的一方。现在他想稳坐南水大公的位置,不能只靠简单地控制我们,反而要依靠我们,讨好我们。”
“可是在下听说大公本人并非聪明的领主,万一他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所以才把你留在这里。”铃兰说,“你是大名鼎鼎的红色死神,罗萨雷斯岛的权贵、南水公国的士兵没有人不知道你。只要你和近卫军守在石桥的这一头,罗萨雷斯岛就不敢“不理智”,也不会有任何的‘万一’。”
听到铃兰这么说,曼珠沙华才不再说话。
罗萨雷斯石桥。
这是连接罗萨雷斯岛和大陆的长长石桥,横跨在罗萨雷斯岛北面的宽阔河道上。踏上这座桥之后,两旁的视野立刻变得空旷起来。海水把废城隔离在了北岸,而大名鼎鼎的罗萨雷斯岛主城区,则如同神话中逐渐浮出水面的传说之城一样,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初次到来的旅人,无一不被这一幕的魅力所震撼。
渐渐的,城市密集的建筑群,五花八门的房顶,高耸的塔楼,交错的水道桥梁,雄伟的码头,还有巍峨的海岸要塞,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在海平面上勾画出一道起伏的风景线。
据说在几百年前的鼎盛时期,每日从石桥上走过的运货马车比整个纳西索斯西海岸地区加起来的马车总数都要多。如今商路已经衰落,只有这罗萨雷斯岛的壮美轮廓仍然被神明保留下来。
由于曼珠沙华和近卫军留在了北岸,铃兰走上石桥的时候,身边的随从就只剩下山茶、芦苇,以及临时拼凑的十余个士兵和仆人。而当铃兰真正踏上石桥的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久违的害怕,以及自己刚才对曼珠沙华那番言论的无知和幼稚。
长长的石桥两旁,来自罗萨雷斯岛的南水士兵在此列队站岗。南水公国的军队战斗力之弱在整个帝国都已是共识,这点从他们的精神面貌上就能看出来,所以南水公国才会极度依赖雇佣兵体系。而且这些士兵没有带武器,他们只是举着一面面旗帜和标语,与手捧鲜花的平民一起欢迎贵宾的到来。
所以,让铃兰感到害怕的不是这些士兵,而是来自更远的东西。
在石桥两边的水面上,停驻了数十艘大型划桨战船。海峡之外的海面上,更有风帆战舰的身影。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水公国海军。
虽然南水海军综合实力不及海燕王国的远洋舰队,但在近海作战的能力上首屈一指。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支海军,占据巨大优势的石楠才迟迟无法拿下罗萨雷斯岛,被牢牢阻隔在海峡的另一边。
铃兰在滨海的纳西索斯城长大,常常在酒馆里和船长水手们打交道的她,对航海知识也算是略有了解。她的兄长,纳西索斯公爵水仙皇子,也正是作为海军将军带领船队出访附属的海燕王国,最后在海上遇难。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如此近距离看到过一支庞大完整的舰队,没有亲身体会过一支强大的海军给人带来的震撼。
单论军事的话,只要有这样一支海军,罗萨雷斯岛便已位于不败之地。
北岸废城的区区近卫军,根本无法震慑罗萨雷斯岛。
走过长长的石桥,铃兰与使者一同步行踏上了罗萨雷斯岛的土地。
一支百余人组成的仪仗队士兵出现在了街道两旁,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走到铃兰一行人的身前,然后作为开路部队带领宾客们向前行进。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支“职业的”仪仗队,他们虽然是南水公国军队的一部分,但直属于大公,且从来不参加任何战斗。这些年轻士兵们的任务就是穿上华丽的服饰,手持漂亮的兵器,以整齐的队伍迎接来自四方的贵宾。
在仪仗队的带领下,铃兰走入了罗萨雷斯岛的街道。
开始的时候,街道还算宽阔,两旁建筑规划整齐,与利利安有些相似。但是随着越来越往前走,街道变得狭窄,而且弯曲起来。建筑物越来越密,以至于遮住了大部分直射而来的阳光。无数水道在城区里穿行,组成密布的水网,铃兰几乎每前进几步路就会经过一座桥梁。
姑娘们的欢笑声,小伙子们的歌声,商贩的吆喝声,工匠的工具碰撞声,在这里组成了一首欢快的交响曲。
人们带着笑脸,从二楼阳台探出身子,将一把又一把花瓣抛洒而下。
这番景象与岛外的世界完全不同,甚至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是正在经历战乱的国度。
铃兰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曾几何时她认为只有纳西索斯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地方。可是后来她见识到了利利安的要塞群,见识了千镇的无限王宫,见识了大草原的克洛瓦城,现在终于又见识到了南水的罗萨雷斯岛。
南方的水上之都,罗萨雷斯岛。
这段路的尽头,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水宫了。
自从南水公国建国以来,白水宫一直就是大公本人居住、办公,以及接待来宾的地方。它由两部分组成,进门之后是奢华的纯白宫殿,里面有办公大堂、宴会厅、展示厅三部分。穿过长长的宫殿走廊之后,就会到达一座小桥前,这座桥就叫做“鸥桥”,鸥桥之后是一座小岛,岛上有着为主客分别准备的别墅和美丽的园林。
在白水宫门前,一路上已经习惯了被欢迎者们包围的铃兰,终于见到了她真正在期待的迎接者——南水大公月季本人。
月季大公今年已经二十过半,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身材偏胖,皮肤雪白,一脸让人感觉再单纯不过的微笑。他身上穿着好几层衣服,从内衬到外袍,都选用了名贵的布料,不过奇怪的是他的腰带,在全身上下的行头都显得雍容华贵的同时,只有腰带看上去十分朴素,上面除了黑色的上古文字之外,什么装饰也没有。
这是他祖辈留下来的,象征大公身份的东西,上面文字的意思是“节制”,也就是这条腰带的名字。
铃兰一如既往地穿着曾经皇家轻骑兵的制服,戴上了人造铃兰花编成的项链,她的头发少有地像传统纳西索斯贵族女士们一样扎在一边,上面系上了曾经送给百合的那串珍珠挂饰。皇后佩剑和愚者戒指则更加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一般,从不离身。这可谓是铃兰一年前离开千镇之后,打扮最用心的一次了,她对自己的形象非常地满意。但当她此时见到月季大公之后,不禁感到自己的装扮完全被这位大公所比下去,甚至有些担心在南水贵族和民众们面前失了身份。
但其实她完全不需要担心。
因为早在铃兰到达之前,她在大草原上的故事已经传遍了罗萨雷斯岛的家家户户,人人都会唱戏剧里的那段诗歌。
“女皇没有珠宝装点,也没有礼服环绕,然而她身穿纳西索斯的军服,手握康乃馨皇后的宝剑,佩戴利利安大总督的戒指。
军阵中的她是世上最美的少女,举起宝剑的她是瑞文神明的化身。”
人们早已在心中接受了铃兰这样的形象,也正因如此,从石桥走到白水宫的一路上,铃兰才会听到那么多民众的欢呼。
不过接下来,比那些凑热闹性质的民众,月季大公本人的表现才真正让人吃惊。
这位年轻的大公走到铃兰身前,像所有觐见君主的贵族们一样单膝跪下。
下一刻他双手递上了一大束鲜花。
“女皇陛下,请收下这一份我对您的仰慕之情。”月季说道。
这一幕,与其说像是贵族觐见君主,不如说更像是诗歌和小说中,骑士向自己心仪的女士表达爱慕。
作为铃兰的护卫,山茶走上前去。这是铃兰与月季的第一次见面,而且在对方态度不明的情况下,应该任何时候都存有戒心。
但铃兰伸手阻止了山茶,自己上前接过了鲜花。
“谢谢你的好意,大公先生。”
当“大公先生”这个词从铃兰口中说出时,全场的人都愣住了。随着时间推移,沉默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赞叹。
这代表帝国女皇承认月季在南水公国的合法地位。
月季完全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高兴之情,他也根本没有试图去掩饰。他站起来,开心地对铃兰说:“陛下,感谢您的信任,请随我来,我一定会带给您一个美好的新家。”
铃兰点点头,然后一行人与月季一起,走进了白水宫。
白水宫是一座外观纯白的宫殿,从进门开始,每一面墙壁上满是精致的浮雕,每一扇窗户上都是不同的花纹图案,每一个屋顶上都有各式的雕塑作品。而宫殿内部,无数艺术家的作品被陈列在每一条走廊的两旁,使得走廊本身就成为了一幅迷人的画卷。传闻白水宫的展示厅内存放着许许多多稀世珍宝,但此时根本不需要进入展示厅,光是宫殿内普通的装饰就已经超越了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铃兰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奢华的地方。纳西索斯的皇宫、利利弗罗瑞家的厅堂,其奢华程度都远远无法和这白水宫相比
穿过宫殿之后,铃兰一行人来到了鸥桥。据说在刚刚建成的时候,成群的海鸥停留在这座桥上,因此它得到了这个名字。它是链接白水宫两部分的唯一通道,也是有着独一无二景色的观景台。
平静的水面将大海的碧蓝一直延续到视线的尽头。
在鸥桥中间的一段扶手处,南水公国的盾徽刻在了上面,传说中在三十多年前,蔷薇女大公就是在这里带着大儿子一起自杀身亡的,她的死为整个南水公国写下了新的篇章。
鸥桥的另一头,一座水上园林坐落在小小的岛屿上。
如果说白水宫的宫殿所体现出来的是琳琅满目的奢华,那么鸥桥这边的园林则展现了奇妙的设计艺术。别墅、花园、塔楼、小径,所有元素在建筑师们的精心安排下,完美地组合在了一起。
仿佛神话或文学作品里才会出现的世外桃源。
“陛下,从现在开始,这座园林就是您的新家了。”
月季大公再次走到铃兰面前,向铃兰深深地鞠躬行礼,脸上满是孩子般单纯的微笑。
在安排好住所,又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在白水宫的宴会厅里面,一场晚宴正在开展。
晚宴按照南水式的礼仪进行,作为主人,月季坐在长桌的一端,他的右手边坐着今天最重要的宾客铃兰女皇,铃兰过去则是山茶、芦苇,还有其他几个重要随从。而在月季的左手边,也就是铃兰的正对面,坐着一位看上去不同寻常的宾客。
他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穿着崭新的军礼服,头发也整齐地梳在后面,展现出来一副完全不输给年轻人的活力。最奇怪的是他的礼服外面,竟然还穿着一副胸甲。这副胸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依然能看出它的精致程度远非一般盔甲可以相提并论,而上面刻有的上古文字显然更是某种地位的象征。
倒吊人——那便是这行上古文字的意义。
铃兰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是从宴会座次以及他的形象就已经推断出他的身份。果然接下来他的自我介绍完全处在铃兰的意料之中。
他名叫海棠,是南水公国的海军提督,那支牢牢守护着罗萨雷斯岛的舰队,正是由他所指挥。除此之外,他还是整个南水公国的军事总管,是月季最信任的人。
铃兰很快就明白了月季与海棠之间的权力关系。
在宴会过程中,月季就像是好奇的孩子一样,完全不顾用餐时要求安静的礼仪。他不断询问铃兰关于她在东方世界的经历,尤其是她和“战神公主”交手的情节。对于这些问题铃兰大多都如实回答了,直到月季后面问起了关于近卫军现状的事情。
“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军队,虽然受到过挫折,又经历了长途跋涉,现在补给不足、减员严重、而且士兵们疲惫不堪,但他们仍然忠心于我。我相信在北岸的临时军营里经过冬天的休整,他们将会恢复昔日红衣兵团的战斗力。”
铃兰这样说道。
“啊,这可不行,”月季马上说,“在北岸休整太危险了,不如来我们罗萨雷斯岛吧,我们岛上还有……”
“尊敬的女皇陛下,”海棠突然抢过月季的话说,“本来我们应当接待您和您的整支军队的,但无奈战事连年,罗萨雷斯岛上的负载已经到达极限,没有更多的位置能够腾出来给近卫军的士兵们了,这一点还请原谅。”
“啊……嗯。”月季转头看了看海棠,然后就不说话了。等海棠说完之后,他向铃兰笑了笑,“是的,还请女皇陛下原谅。”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铃兰说,“我只是希望借道罗萨雷斯岛前往塔拉克港口进入千镇王国。大公先生能够提供过冬的驻地以及部分的物资补给,已经完全尽了自己的职责。我的曼珠沙华将军并不在这里,所以我才应该在这里代表他感谢大公先生的支持。”
铃兰连续用“大公先生”称呼月季,这让一直深色紧绷的海棠的脸色稍有缓和。
显然南水公国相当的一部分实权,掌握在海棠老提督的手上。
不过月季似乎没有在意这一点,至少他此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感觉。在宴会过后他继续向铃兰打听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少向铃兰讲述自己的经历与看法。只是海棠会时不时地在一旁提醒他,让他不至于轻易说错话。
总之,这仍然是一场平静的晚宴,在晚宴之后,一场同样精彩的舞会开始了。之前进入罗萨雷斯岛时,铃兰所产生的不安现在终于烟消云散。仅仅半天不到,她就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罗萨雷斯岛不会伤害她,因为他们需要她。这位女皇的价值可不止手里的区区数千人的军队,她同时还可能成为月季与石楠这对死敌之间的一个重磅砝码。
第二天,女皇在罗萨雷斯岛发布了一篇布告。
遗迹帝国的铃兰女皇承认月季作为南水大公的合法性,但她并没有宣布开始对石楠的“叛军”进行讨伐,而是主动提出充当调停者,以促进两方的和平谈判。
这一声音的传出,立刻得到了南水公国众多渴望和平的平民们的支持。而对于对战争不报乐观态度的罗萨雷斯岛权贵们来说,这也是一个他们所能接受的结局。
但这对于洛斯兰的石楠将军,以及那些支持他的南水领主们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他们是反叛者,是挑起战争的人,一旦中途放弃,承认月季大公的统治,那么他们今后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应对罗萨雷斯岛的女皇布告,石楠宣布女皇已经被月季囚禁,而他和他的部队则要南下拯救女皇。不但如此,石楠还派出信使向利利安和千镇求援,希望得到这两股强大势力的支持。
这一天,南水公国少有地迎来了大面积的低温天气。
在逐渐变得僵硬的空气里,洛斯兰的军队向前推进,进入到距离罗萨雷斯岛北部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罗萨雷斯岛北岸的守军向铃兰带来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提出了支援的请求,却被曼珠沙华将军所拒绝了。
眼看新一轮的战斗一触即发。
而此时的罗萨雷斯岛上,仍然是一片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三十公里外的火药味随着冷空气飘来,却丝毫无法影响到岛上的居民。
食物、衣物、玩物,无数的商品继续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运往岛上,罗萨雷斯岛上的权贵们挥霍着他们祖上数百年攒下来的最后积蓄,继续沉浸在无休止的享乐之中。
铃兰也加入到了他们的挥霍享乐之中。
从踏上罗萨雷斯岛的第一天开始,她的行程几乎就已经被月季大公安排满了。接下来每一天,她都在月季大公的亲自陪同下游玩罗萨雷斯岛的各个景点;每一晚,她都在参加罗萨雷斯岛上层权贵们的聚会。
起初,铃兰还很在意那些跟在她身边的南水士兵。这些南水士兵准确说应该叫“罗萨雷斯岛水兵”,是海棠提督的部下。他们一共两个小队二十余人,不论铃兰去哪里都会在不远处全程跟随保护。经历过利利安与千镇的“半囚徒式生活”的铃兰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止是在保护自己,同时也是在监视自己。
但没有过多久,她就好像习惯了这一切。
似乎比起水兵,其他的东西对她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梦幻般的美景、令人难忘的美食、动人心弦的歌声,以及来自权贵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奉承赞美。这些作为女皇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铃兰从未拥有过这些,然而一夜之间,她似乎就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女皇。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为什么不干脆好好体验享受一番呢?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讲,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让人流连的呢?
遗迹教有一句谚语:“甜美的陷阱远比刀剑更加可怕。”
在铃兰进入罗萨雷斯岛,入住白水宫的第十五天,位于北岸的曼珠沙华写下了一封信,信中明确提醒铃兰女皇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事实上,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女皇的变化。
他和铃兰之间每天一直保持着书信上的联系,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铃兰的信件中有意义的信息越来越少,同时态度也越来越慵懒,甚至隐约感觉到了不耐烦。
这一次,铃兰回信道:“我是帝国女皇,你只需尽好自己本分即可。”
当晚,铃兰在一场贵族们的化装舞会中喝得伶仃大醉。一身囚服打扮的她倒在会场中央的地板上呼呼大睡。最后是山茶在南水士兵的帮助下,费了全部力气才将烂醉如泥的铃兰带回到白水宫的别墅里。
第二天,宿醉的铃兰几乎无法起身。而南水大公月季前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却用消沉无力的声音开起了玩笑:“我想在这里做女大公,你代替我去纳西索斯当皇帝可好?”
说这话的时候,不但月季大公在场,连老提督海棠也站在一旁。老提督离开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在这之后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位在东方大草原上闯出巨大名气的女皇,已不再是罗萨雷斯岛的威胁。
然而,就在海棠提督这么想的时候,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这件事不但让整个白水宫陷入恐慌,甚至让罗萨雷斯岛对岸的纳西索斯近卫军也进入紧急的作战状态。
铃兰在罗萨雷斯岛的第十八天,她带着山茶和芦苇两名随从,在留下一封信之后就从白水宫里消失了。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女皇外出,稍后返。
罗萨雷斯岛,西岛第四街道。
任何一个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光就会有影,一个城市往往越是繁华,它灯光后面的影子就越是黑暗。
罗萨雷斯岛正是如此。
这里是帝国最富裕城市里面帝国最贫困的街区,罗萨雷斯岛的贫民窟。与罗萨雷斯岛光鲜靓丽的外表相比,这里完全已经处于另一个极端。污水积满街道,垃圾堆在两旁,莫名的恶臭时不时从那些残破不堪的房檐之下飘出。行人们裹着肮脏的破布,对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投以不友好的眼神。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比那些经历过战乱的地方,还要触目惊心。
在第四街道的尽头,有一家没有招牌的酒馆。对于居住在贫民窟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在这里工作以获取相应的利益。
从厨师、工人,到小偷、强盗、妓女,再到一些非法商贩,甚至包括贩卖人命的杀手,都能在这个酒馆里找得到。
贫民窟里的居民就在这里,为那些活在七彩世界里的罗萨雷斯岛光鲜权贵们,提供一切不能见光的服务。来这里的客人们总是会穿上斗篷大衣,或者戴上面罩,总之是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让人认出。
今天也是如此,虽然时间尚早,已经有三个身穿斗篷的客人坐在了酒馆里。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倒不像是来做买卖的,纯粹像是路过的普通客人。
尽管如此,侍女还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还有小偷们也是。
这三个人,就是铃兰、山茶和芦苇。
打从铃兰进入酒馆大门的一刻开始,她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这里和纳西索斯的酒馆,或者说和其他普通的酒馆都不一样。明明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却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感觉。各种胭脂香水的味道和汗水的味道,还有木头腐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初来乍到者难以适应。
对于山茶来说则更是如此了,他曾经在利利安城生活过,然而同样是富裕繁华的城市,这里的气氛比起利利安却要颓废得多。在酒馆角落里有两个呼呼大睡的女人,她们暴露着自己身体大半的雪白肌肤,这更让这位青涩的少年感到非常不自在。
更严重的是,铃兰三人刚刚坐下来不到半分钟,山茶发现自己挂在腰间的钱袋不翼而飞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四处张望,搜索着可能的犯人。结果这个动作引起了酒馆里其他客人的注意,那些看上去粗野强壮的佣兵们,打扮邋遢的奇怪客人们,甚至还有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妓女们,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个罩着斗篷的少年。
然后,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嘲笑声。
这时,酒馆侍女来到了铃兰三人的身边,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打扮和相貌都很普通的年轻女子,她稍微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三人之后,就面向铃兰露出了微笑。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吗?”侍女恭敬地问。
铃兰不禁感到佩服,甚至还有一点害怕,这个侍女竟然一下子就判断出了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本来铃兰还打算让山茶为主导去和对方交谈的,但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我要见老板。”藏在斗篷下的铃兰压低了声音说。
“对不起,老板外出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侍女回答说。
铃兰看了一眼山茶,这时山茶坐回到了座位上,然后从衣服里拿出了一个小信封。信封的封口泥处有一个花瓣图案的印章。
“这是我们的介绍信。”铃兰对侍女说。
侍女接过了介绍信,在稍微看了看信封外面之后,说:“我知道了,请在这里稍候。”
说完侍女就拿着信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再次满脸微笑地出现在铃兰面前。
“老板稍后就回来,请先跟随我到房间里等候。”侍女说。
山茶露出了警惕的神情,不过铃兰倒是果断地站了起来,跟上了侍女的脚步。在走过狭窄阴暗的几个拐角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房间前。侍女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没有等里面回话便把门打开。
这是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房间,里面坐了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穿着看上去很朴素的衣服,但是手腕上却戴着看上去价值连城的首饰。
侍女什么也没说就自己离去了,房间里剩下铃兰、山茶、芦苇,还有这个中年男人。
“哈哈,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听说你们要见我,是要买什么东西吗?”这个中年男人爽快地笑着,看起来和外面酒馆给人的阴森印象不太相符。“既然你们有那位大人的介绍信,那只要是我们有的东西,一定会告诉你们的。”
铃兰上前一步,走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说:“三样东西,第一样是罗萨雷斯岛海岸要塞的图纸。”
中年男人突然脸色紧绷,他下意识般地朝周围警惕地看了看。在似乎确认了什么之后,他才放松下来,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哦~真是单刀直入的爽快客人呢。”中年男人说,然后他伸出双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个数字。
铃兰拿出了一叠纸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那是利利弗罗瑞金库的兑换凭证。
为了以防万一,山茶握紧了藏在自己斗篷下面的马刀“隐者”。
中年男人斜下目光,看了一眼凭证,然后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第二样东西呢?”他问道。
“船。”铃兰说了一个字。
“大小姐哟,您这可是强人所难了呀……”中年男人幽幽地说,“现在是战争时期,罗萨雷斯岛的所有船只可都是被军队管制起来的,别说出海了,就连取回自己家的船,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次,铃兰又拿出了一叠金库凭证,放在刚才那一叠的旁边。
中年男人停下来,盯着这些纸张看了好一会儿。
“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不过,既然你您一定要问的话……您可以去罗萨雷斯岛大学看看。”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说完之后他的表情马上又变得轻松,“最后,第三样东西呢?”
铃兰回答说:“今天晚上,三张西岛大剧院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