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双神盟友
“尊敬的诺尔林纳耶国王,白蜡陛下:
我即将重返纳西索斯执政,作为曾经在战场上交锋过的朋友,我相信您明白我的决心和力量。在我回去纳西索斯时,希望您能正确领导双神世界,不要让来之不易的和平在愚蠢之人的手中流失掉。
待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会亲自前往北国,登门道谢。
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必将千古。
您纳西索斯的朋友,铃兰”
诺尔林纳耶首都,乌雪平城郊。
虽然才进入秋天,大陆上其他地方的阔叶刚刚落下,但是在这世界北端的半岛上,人们呼吸间已经感受到了初冬的气息。
一位衣着朴素的白发老者坐在河边,双手握着吊杆,紧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一动不动。白色的水气随着他的呼吸,从胡子间慢慢飘出。老者的身后是成片墨绿色的针叶林,从河边一直向远处绵延,伸入到破碎的峡谷之中。老者的面前是潺潺河水,水面上倒映着远处的繁华城市。
这场景,仿佛画家描绘的仙境。
忽然间,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仙境里的寂静,一个年轻的男人骑着快马,从远处一路疾驰而来。在距离老者不到五米的地方,马匹才猛地停步,马背上的年轻男人急匆匆地翻身下来。
“父王,纳西索斯的水仙来信,说圣卡纳王国已经加入了他们阵营,然后要求我们也出兵支援……。”
“安静点,孩子,”老人说,“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个坐在郊外悠闲垂钓的老人就是诺尔林纳耶的国王白蜡,匆忙赶来的年轻男人是他的儿子王子雪柳。
“可是父王……圣卡纳王国已经开始向利利安边境增兵了”
“嘘——”
白蜡打断了儿子,更加全神贯注地盯着浮标。
雪柳明白父亲的脾气,他放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在旁边安静地等待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白蜡的眼角露出了笑容。
“上钩了。”
白蜡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可是他没有马上收杆,而是把鱼竿交到了旁边的儿子手里,然后转身去拿水桶了。
接过鱼竿的雪柳连忙开始收杆,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最后还是拉上来了一条激烈挣扎的大鱼。放进桶里之后,大鱼还在活蹦乱跳,甩开一片片水花。
“圣卡纳王国官方发布什么消息了吗?”白蜡这才问。
“没有,父王。”雪柳回答。
“那你着急什么?”白蜡笑了笑说。
“我是担心一旦圣卡纳王国有动作,我们再做出反应和计划就来不及了。”雪柳说,“我们的主力部署距离边境较远,而且现在还没开始动员征召……”
“孩子,你知道我今天坐在这里多久了吗?”白蜡又一次打断他,反问道。
雪柳马上就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为了一条鱼,老国王可以在这里坐上数个小时,而为了自己的国家,他可以等得更久。
“古语道,有备而无患。”白蜡说,“但是准备并不是争先,就如同鱼儿上钩之前,你要做的就只是放下钓饵,如果你急于收杆,那只会一无所获。”
雪柳想了想,说:“我明白了,父王,我应该先收集更多的情报,充分了解局势之后,再选择最佳的收杆时机。”
白蜡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儿子的满意,然后把一封信递给了他。
雪柳展开信纸,看到了来自铃兰的笔迹。
在雪柳读信的时候,白蜡又把吊杆拿回来,重新在河边坐下。
钓饵又一次被放入河水里。
“孩子,如果你现在已经是国王的话,你会怎样选择?是支持纳西索斯的皇帝,还是支持天平堡的铃兰?”白蜡语气平静地问。
“我会支持铃兰。”雪柳立刻回答。
“为什么?”白蜡问,“你是觉得水仙是比铃兰更有威胁的对手,所以先消灭他吗?”
“不,正好相反,”雪柳回答。
“那为什么要支持一个更有威胁的对手?”白蜡又问。
“对于仅求自保的小国来说,站在水仙一边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雪柳说,“如今利利安、千镇等帝国大部分势力已经站队铃兰阵营,此时加入水仙阵营,无异于再次和整个帝国开战,这样对我们几乎没有好处。”
“为什么几乎没有好处?”白蜡继续问。
“土地和人口方面,纳西索斯那些异教、异文化的土地和人口对我们来说难以管理。经济方面,以林业、矿业、冶铁、还有北海商业为核心的我们,和农业、内陆商业为主的纳西索斯并无太大的利益冲突,反而有更多的合作关系。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们会提升在双神教会中的威望,毕竟这是在与异教徒战斗。”
“那我们之前为什么要和纳西索斯帝国战斗?”
“因为我们在第二次帝国战争中占据了康尼河以北到北海海岸的土地,虽然这里在第一次帝国战争之前,本来就是我们诺尔人和双神教的领土,但纳西索斯不予承认。经过去年的战争,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纳西索斯方面,或者说铃兰方面已经承认我们在康尼河以北的法理统治权,现在我们已经和铃兰没有任何领土争端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
“首先是圣卡纳王国,他们近年来愈发强大,之前与利利安的战争虽然没有胜利,却借此控制了数个小国,扩张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们一直想要打败我们,回到双神教盟主的绝对位置。其次是海燕王国,随着他们的海上力量壮大,现在他们已不局限于新大陆的利益,还想从海上威胁我们,夺取北方航路的贸易权。”
听到这里,白蜡终于不再问了。
他刚才的每一个问题,雪柳都非常快速、完整、有条理地回答出来。
“没错,在纳西索斯方向,我们现在需要并的不是一个弱小的对手,而是一个强大的盟友。”白蜡满意地笑着,“孩子,你很聪明,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你已经开始明白怎么去领导一个王国了。只是你还是太过年轻,太过急于证明自己,所以在很多时候,你不妨像我一样休息一下,以免被情感冲昏了你的智慧。统治国家这种事情,其实在看清楚问题本质之后,就和钓鱼一样简单”
“是的,父王。”
“好了,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更大的,历练自己的机会。”
“我一定照办。”雪柳回答。
“拿着它,然后替我坐在这里。”白蜡突然说。
“嗯?”雪柳一下没反应过来,但是白蜡已经起身,把鱼竿再次交到了他的手里。雪柳一边按照父亲的要求,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一边思考着父亲这个举动的用意。
然后雪柳突然明白了。
“父王,您要去哪里?”
“我的一位老朋友病重了,我想去看一看他。”白蜡回答。
“老朋友……父王您是说奥诺瑟拉王国的国王,克拉齐亚陛下吗?”雪柳连忙说,“我们只要派一位使节前往就可以了,如今奥诺瑟拉王国局势不明,我们又与圣卡纳王国决裂在即,您亲自前往不是很危险吗?”
“所以我才要你替我守在这里,倘若我遇到危险,背后有你和强大的北国,必定能逢凶化吉。”白蜡说,“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继承者,是未来北国的第二十代狮王,这是你早晚无法逃避的使命。”
圣卡纳王国,它是位于大陆中央,西邻帝国利利安地区,东邻奥诺瑟拉王国的双神第一大国。它的国土面积除了统一的遗迹帝国外无人能比,从南方丘陵到中央平原,再到北方森林都是它的领地。而它的势力范围,更是涵盖了近三分之一个双神世界。
圣卡纳王国的王都,双神世界最大的城市,就座落在国土的中央。
每一天,无数贵族、平民、商人、圣职者都在这里进出,通往王国各处的大道上,车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这繁华的景象,丝毫不亚于大陆西面的利利安城和纳西索斯。
而今天,这里比平时更加热闹。
圣卡纳王国的四王子艾尔雅,今天亲自带领使节团,带领声势浩大的车队,准备向东前往奥诺瑟拉。
和他几个威武凌人的兄长们不同,艾尔雅王子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温婉近人的形象,外表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弱不禁风。因为儿时体弱多病,他从未学习过武术,也从未接触过军队相关的事务。成年之后他也没有像哥哥们一样被安排官职,而是在远离王都的地方给了一片庄园,一边疗养,一边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直到半个月前,他被父王紧急召入王宫。
然后今天,他第一次正式被赋予了代表整个王国的使命。
王都的市民们在道路两旁,欢送着这位虽然没有地位,却一直深受他们喜爱的小王子。
他们大概不知道,艾尔雅王子这一去,或许就不会再回来。
奥诺瑟拉王国,曾经的双神世界三大王国之一,虽然国土人口不如圣卡纳王国,财富军队不如北国,但也没有人胆敢小觑它的实力。后来从暴君加斯被杀开始,奥诺瑟拉陷入长达四十余年的混乱,王权不稳,内战不断,民不聊生。
直到近十年前,年长的克拉齐亚登基成为国王,才稳定了奥诺瑟拉的局势。他的儿子们为了继续统一分裂的王国,相继在战场上战死。关键时刻他的女儿月见公主接过兄长们留下的大旗,连下数城,统一了奥诺瑟拉剩下的半壁江山。从此克拉齐亚被人民视作带领奥诺瑟拉复兴的伟大君王,月见公主也被人称作奥诺瑟拉的“战神公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月见公主所率领的大军在大草原上被铃兰和她的克洛瓦盟友大败,奥诺瑟拉的王权再次被动摇,作为王位第一继承人的月见公主,也重新遭到了质疑的目光。
如今,克拉齐亚本人又已病重,他的王国再度变得风雨飘摇。
奥诺瑟拉的王都和圣卡纳、纳西索斯比起来绝对称不上繁华,它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市,座落在一个宁静美丽的、满是鸟语花香的湖畔。
它的王宫,就伫立在湖心的小岛上。
站在主人卧室的窗户前,甚至可以看到湖对面的青青山丘。
“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呐。”
如今站在窗前感叹着的是白蜡,另一个国家——北国的国王。
“哈哈哈哈……”躺在床上,用干哑的声音笑着的是主人克拉齐亚,他的年龄和白蜡相当,但是疾病让现在的他看起来要比那个健硕的北国国王衰老许多。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奥诺瑟拉的时候,你就带我在那片树林里玩耍,父亲们发现之后把我们抓回来痛打了一顿。”白蜡笑着,说起不知道已经是什么年代的往事。
“当然了,那时候呀……到处都是……叛党和山贼……只要出了王都这座小城……随时可能被害……”克拉齐亚说。
“不过现在好多了不是吗?”白蜡说,“你做到了这几十年来父辈们都没做到的事情。”
听到白蜡这么说,克拉齐亚并没有变得高兴,苍老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落寞。
“我死后,奥诺瑟拉究竟会怎样呢……”克拉齐亚叹道。
白蜡走到克拉齐亚身边,在一个椅子上坐下,他握起了老朋友的手,说:“如果你有困难,随时可以派人来找我,我会一直为你常备一支近海舰队的。”
克拉齐亚却摇了摇头,说:“感谢你,老朋友……可是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你要什么?”白蜡问。
“你的近海舰队,不能给我……一个稳定的王朝。”克拉齐亚回答。
“这么说……”白蜡说,“你是要求助圣卡纳王国了吗?”
“听我说,老朋友……圣卡纳王国……已经来信,他们的使节团……很快就要到来。”克拉齐亚有些费力地说,“他们已经答应……把四王子艾尔雅……入赘我奥诺瑟拉……和我女儿月见结婚。有了邻国圣卡纳……的支持,奥诺瑟拉……才能高枕无忧。”
听到这个消息,白蜡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说得没错,如果你要的是这个,我还真给不了你。我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他不能入赘他家,继承我的王国是他唯一的使命。”
可是克拉齐亚的脸色并不开心。
因为和圣卡纳王国结盟,也是他无奈中最后的选择。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只能看……月见她自己的了……”
奥诺瑟拉王宫一楼。
和主要作为居室使用的二楼不同,一楼主要是办公场所。由于老国王病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过楼了,一楼的主人现在是月见公主。为了方便替老国王处理国事,月见公主甚至把自己的卧室也从旁边的宅邸移到了这里。
此刻的月见公主就在国王办公室里,坐在父王的座位上办公。办公室里大部分地方保留了老国王健康时的布置,唯一的区别就是增加了一副挂画。
因为日夜操劳的生活,年至三十的她不再像几年前那样青春标致,可是这张东方美人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成熟后才拥有的美丽。
“公主殿下,圣卡纳王国派来的使节团已经过了墨水大桥,很快就要到王都了。”一个信使来到办公室,向月见公主汇报道。
“好的,派人检查一下南岸公馆的准备情况,务必做好接下来的接待工作,同时准备好今晚的晚宴。”月见先是吩咐信使,然后再转向旁边一直待命的女仆,“替我准备好礼服,从现在开始,他们是奥诺瑟拉最重要的客人,一定不能怠慢。”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些事务,作为王位继承人,她显然已经具备了所需的能力。
不久之后,女仆们拿来了礼服,月见公主也开始了换装和打败。
虽然经历了数年的军旅生活,但是因为身上没有留下明显伤疤,加上本身身材高挑,五官靓丽,经历一番洗涤、梳妆、打扮,立刻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月见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形象,以确保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在准备出发之际,她转过身,看了看那幅自己挂在墙上的挂画。
每次进出门时,她都会这样看上一眼。
画上所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一个披着纳西索斯军装、穿着马靴、戴着佩剑的女孩。
那个曾经打败她,让她发誓永远记住这份耻辱的女孩。
盛大的晚宴开始了。
老国王克拉齐亚在仆人们的帮助下,几乎可以说是被“抬”到了宴会厅的主人席位上。尽管身体不好,他仍然尽可能地展示了自己的礼节和风度,对整个使节团的人尊敬有加。
公主月见坐在父王身边的席位上,她成为了晚宴实际上的主人方,掌控着整个进程。
晚宴上最重要的角色,毫无疑问是使节团的领袖,圣卡纳王国的四王子艾尔雅了。他坐在克拉齐亚和月见的对面,脸色看上去不是一般地紧张,完全不像年长自己几岁的月见那样从容。
晚宴后面接着的是同样盛大的舞会,当人们在老国王的授意下,刻意将月见推到艾尔雅面前,并将月见的手交到艾尔雅的手里时,这位王子甚至满脸通红,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音乐响起,众人成双成对,踩着舒缓的节拍翩翩起舞。
不少舞伴相互间有说有笑,但是月见和艾尔雅这一对却只有沉默。
“月……月见殿下,您平时都有什么样的爱好呢?”终于,艾尔雅鼓起勇气主动问道。
月见没有说话。
艾尔雅感到沮丧,可是他紧张到连沮丧的表情也展现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可能是没有爱好吧。”月见这时才开口回答,就像慢了半拍。
一瞬间,艾尔雅感到了宽心,这位公主看上去并不是讨厌他,至少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下一刻,艾尔雅又感到了绝望,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这……这个,对了,我喜欢打猎……”他当然不喜欢打猎,事实上从年幼起就体弱多病,几乎从未去过野外。但他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只能这样说道。
“嗯。”月见简单地回应,声音是那样冷漠。
音乐声中,两人继续移动着舞步,一步接一步,一曲接一曲。
然而他们的距离却丝毫没有拉近。
第二天,按照老国王的安排,月见和艾尔雅乘坐同一辆马车,检阅奥诺瑟拉的军队。
过去每次统率部队出征的时候,月见都会穿上那件披着银甲的长裙战衣,但是今天她按照父亲的指示,只是穿上了更能展现女性魅力的礼服。相反,艾尔雅作为男性一方,穿上了他生平从未穿过的军装。
沉重的胸甲压得瘦弱的艾尔雅几乎喘不过气来,雪白的脸上时不时渗出几滴汗珠。
阅兵开始了,两人的坐着马车,带领着奥诺瑟拉的军官团,从湖边大道上缓缓走过。大道一层排列着奥诺瑟拉军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千两百名精锐士兵,他们徐徐站立,手里的长矛锋芒毕露,金属的火枪枪管闪闪发光。
看到这个架势,艾尔雅又紧张又害怕,不过在月见的面前,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懦弱表现出来。
然而,身经百战的月见,又怎么会看不出这个男人的窘迫?
“不要担心,他们是我最忠诚的战士。”月见转身,悄声安慰他说。
可这个举动给了艾尔雅更大的打击,一方面两人过近的距离让他耳根通红、心跳加速,另一方面月见这一句话意味着他的内心懦弱早已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加上本身的紧张和害怕,加上沉沉盔甲的重压,几乎就喘不过气来。
第三天,同样的事情继续重复。
在克拉齐亚老国王的安排下,两人共同出席这样那样的活动。两人表面相敬如宾,看上去越来越亲密的关系得到了人们些许认可,但是更多的旁观者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演戏而已。他们两个仿佛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纵然拉着手,纵然相邻而坐,也不过是走在各自平行,永不交叉的道路上。
克拉齐亚老国王所安排的行程一旦结束,月见便不会再看艾尔雅一眼,艾尔雅也从来不懂得主动去再邀请月见,去给彼此更多相处的时光。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
直到第七天晚上,一场酒宴里,觥筹交错,所有宾客几乎都酩酊大醉。
艾尔雅大概是第一个不省人事倒下的,他被使节团的随从们送回公馆。他离开之后,浅薄的酒量随即就遭到了奥诺瑟拉大臣们的嘲笑。后来,这些大臣们也都纷纷醉倒,一个接一个被仆人接了回去。
最后,整个酒宴上,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静静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月见公主,和唯一仍挺立在宾客席上的北国国王白蜡。
“白蜡叔叔,我该如何是好?”
走在王宫的回廊里,月见对父亲的老朋友,这位名满天下的老狮王说。
“哈哈,你说什么?”白蜡却好像一副已经喝醉了的样子,避开了月见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里,作为女性,终究不如男性,终究只是男性的附属,对吗?”月见却自顾自地继续问下去,“作为公主、一位女性继承人,我想保住奥诺瑟拉的王权,想守护这个国家,要付出的东西,远远比一位王子、一位男性继承人多得多。”
“啊啊……嗯嗯。”白蜡胡乱应答着。
“仅仅因为一次失败,我就遭到了贵族们的质疑,就要承受民众们失望的目光,”月见继续说,“如果我是王子,恐怕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吧……白蜡叔叔,您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呀。”白蜡这时给了一个回答。
“嗯?”月见停下了脚步,显然是因为白蜡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一个老男人,怎么回答得了你这样的问题呢?”白蜡也停下了脚步,对月见说。
“那……我应该去问谁呢?”月见又问。
“你应该去问一个经历了辉煌、也经历了低谷、曾受人爱戴、也曾遭人痛恨,但是仍然迈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仍然挺着身子往前走的,和你一样身为女性的人。”白蜡说。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呢……”
月见话音未落,自己却反应了过来。
怎么没有这种人呢,明明那个人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诗人们的传颂中,就在她办公室的挂画里,她每一日、每一日的惦记里。
月见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两人只剩下了沉默。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开口。
“白蜡叔叔,纳西索斯的内战,您和您的北国是站在皇帝一边还是女皇一边呢?”
“女皇。”白蜡爽快地回答。
“我的父王……他知道您的决定吗?”
“他知道。”白蜡回答。
“如此一来,一旦奥诺瑟拉和圣卡纳王国联盟,就要和北国成为敌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吗?”月见问。
“正是如此。”面对月见的提问,白蜡毫不避讳地回答。
月见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因为这个道理她早已明白身为一国之君所肩负的责任,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情感永远一文不值。
也正因为此,她才会在这些天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演着一场又一场虚伪的戏。
然而,这时的她,却突然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念头。
既然她可以做到,为什么我做不到?
既然她可以孤身一人,承受下整个帝国的重担,为什么我不能?
既然她可以泰然面对一切质疑她、嫉妒她、痛恨她的目光,为什么我不能?
如果这些我都做不到,那我日复一日地看着她,思念着她,怨恨着她,不就都像是一个笑话一样了吗?
“我明白了,白蜡叔叔……”月见恍如梦中初醒,她抬起头,向白蜡开口。
可是白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身边,消失在了回廊的远处。
圣卡纳使节团抵达奥诺瑟拉的第八天,公主月见来到了老国王克拉齐亚的病榻前。
“我决定了,父王。”
“什么?”老克拉齐亚显然从女儿的表情上预感到了什么,他挣扎着支撑起自己快要散架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我要拒绝与圣卡纳王国的联姻。”月见说。
克拉齐亚睁大了眼睛,像所有父亲看着叛逆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的女儿。
“我会用自己的能力,守护奥诺瑟拉王国。”月见又说,面对自己的父亲,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承受来自父亲的怒火。
可是她的父亲却没有展现出怒火,甚至没有给出哪怕只言片语的责备。
“啊,这样啊……毕竟我是已经老了呢……不能左右你的人生了……”老父亲这样说,展现出来的只有沧桑与一丝丝悲凉。
“这不止是我的人生,也是奥诺瑟拉所有臣民的人生。”月见说。
“这里有封信,你拿去看一看吧……”克拉齐亚说,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小盒子。
月见走到床头,弯下身来打开小盒子。
一张信纸,上面只有非常简短的几句话。
“尊敬的奥诺瑟拉国王克拉齐亚陛下、公主月见殿下
我即将重返纳西索斯执政,为此还请昔日在战场交锋的奥诺瑟拉的朋友们帮忙。我不需要奥诺瑟拉的士兵和钱粮,但是需要奥诺瑟拉到最后关头都保持中立。
至于报酬,我的这封信便是报酬。
保持中立,不被眼前的小利蒙蔽双眼、不被卷入大陆西方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纷争,才是奥诺瑟拉复兴之道。
您纳西索斯的朋友,铃兰”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满嘴谎言的异教小魔女。”克拉齐亚缓缓说道,“可是月见……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站在这一边……就要接受她的一切……千万不要再回头……”
“是的,父亲。”月见握住父亲的手,向他答应道。
这一天老国王和公主,取消了所有和圣卡纳使节团来往的活动。
然后在傍晚时分,使节团收到了遣回的通知。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一艘小船从南岸出发,跨过明镜般的湖面,来到了王宫边。坐在船上的是一个白净秀气的年轻男人,圣卡纳王国的四王子艾尔雅。
借着月光,他沿着湖边的小路,找到了独自一人散步的月见公主。
“你为什么在这里,如果被卫兵发现,会被当作盗贼或刺客逮捕的。”月见用冰冷的声音对他说。
“嗯。”艾尔雅低头回答。
“你们已经收到通知了吧,明天早上就是出发离开奥诺瑟拉的最后期限。”月见又说。
“嗯。”艾尔雅继续低头回答。
月见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那个……其实……”艾尔雅一如既往地紧张,他转过身面向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来,“其实……我一直以来都骗了你!”
“骗了我?”月见感到奇怪。
“其实我从来没有打过猎,也没有学习过政治、军事方面的知识……那天坐在马车上,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船上盔甲和军装……”
“……”月见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有,其实我一点剑术也不会,那个跟随圣钟教会导师修炼和游历的故事,也是瞎编的……”
这些事情,月见基本上都已经猜到了,但是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对她来说,肩负的使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他说得这些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政策没有变,她会毫不犹豫地和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订婚,然后走入殿堂。
“唉……”月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随着这声叹气,艾尔雅反而更轻松了起来,他鼓起勇气转身,面向月见。
“其实,我一直以来的理想,是做一个宫廷诗人。”他说。
“嗯?”面对艾尔雅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月见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我把它带了过来,这是从小就陪伴在我身边的小诺尔琴。”艾尔雅把刚才一直背在小木琴移到了前面,“公……公主殿下,可以让我为您演奏一曲吗?”
月见的视线再次让艾尔雅心跳加速,让他紧张不安,但是捧起小诺尔琴的他,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退缩了。
他的公主殿下,向他点了点头。
“薄雾钟声
窗边眺望
初升的太阳
新的一天”
“小小的木门
出不去的世界
庭院门口的小桥
所知道的最遥远的地方”
“有人叹息
有人同情
有人嘲笑
可是却无人注意到
他也有开心的微笑”
“他关上窗户
他翻开书本
他拨动琴弦
他让歌声,替自己飞翔
他让歌声,替自己快乐地飞翔”
琴声与歌声渐渐散去,剩下一片只有蛙声和蟋蟀声的宁静。朦胧的月光把王子和公主的身影投映到湖水中,和他们身后灯火微亮的宫殿重叠在一起。
“怎么样……公主殿下?”
演奏结束后的艾尔雅又变得有些紧张,但比起之前的他来,已经发生了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变化,就是他的脸上,第一次展现出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笑容。
像孩子一样纯粹的笑容。
月见静静地看着他。
她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次正眼去看这个年轻男人,他的笑容和他的嗓音、他的琴声一样,轻轻撩动着夜晚的湖面,荡起细细的波纹。
“很好,圣卡纳的王子殿下,我很喜欢。”她说。
“那真是太好了……”艾尔雅笑着低下头,红着脸说,“其实……我想,我想我……我是……”
月见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是第一次她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过了片刻,她略带苦涩地笑了。
“我是,我是喜欢上您了……”
果然如此。
“可是我已经拒绝你们了。”月见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像之前面对他时那样冷冰冰地,但是却做不到。
“嗯,我知道哦。”艾尔雅仍然笑着,像孩子一样笑着,“虽然我没有参与过政治,但是我知道,本来我们的相遇,就是一场安排计划。父王的,克拉齐亚陛下的,还有您的选择,才是决定婚姻的关键。但是……但是……”
“但是?”
“但是……有朝一日您来圣卡纳王国,请一定要来我的庄园,我会再为您演奏!”
奥诺瑟拉王宫的二楼,主人卧室的烛光悄悄熄灭。
同一张床榻上,两个老人并肩而眠。
“从圣钟山一役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像这样睡在一起了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三十……哦不,四十年了吧……昔日睡在同一个军营里的战友,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白蜡向身边的老朋友感慨道。
克拉齐亚没有说话,他尽管身体虚弱,却睁大着眼睛,看着烛光熄灭后的黑暗世界。
“怎么了,还在为月见的决定感到不安吗?”
克拉齐亚还是没有说话。
“你也不要担心了,因为你已经老了,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了,再怎么担心,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不是吗?”白蜡又说,“这个时代,终将是孩子们的时代。”
“孩子们的时代……会比我们的……更好吗……”
终于,克拉齐亚开口了,费尽力气地向老友问道。
“当然了,比我们的更好,”白蜡在黑暗中露出了微笑,“你的女儿月见也好,我的儿子雪柳也好,还有那个把我们这些糟老头们整得如此狼狈的铃兰也好,看着这样的他们,难道不觉得未来那个由他们主宰的世界,比我们的这个世界要美好、要精彩得多吗?”
“……”
克拉齐亚听到这番话,才终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翌日清晨,克拉齐亚老国王去世的消息,在奥诺瑟拉发布,奥诺瑟拉王室宣布由第一继承人月见公主继承王位,她正式成为了奥诺瑟拉的女王。
同一天,月见女王正式拒绝了圣卡纳王国的联姻请求。
八天后,月见女王和回到乌雪平的白蜡国王同时宣布,承认铃兰在帝国的正统地位,并联名向全大陆发出书函,保证遗迹帝国独立,警告包括圣卡纳王国在内的任何国家,不得对纳西索斯内部事务进行干涉。
至此,能够左右纳西索斯胜负的最后一颗砝码,落在了天平之上。
那对兄妹之间的,搅动了整个大陆的大剧,也终于迎来了闭幕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