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草原上的交锋
东方大草原,遥远而神秘,贫瘠而凶险。千年来只有最彪悍的游牧民,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这些游牧民逐水草而居,形成一个个部落,气候温和的年份里他们在草原上扩张壮大,气候恶劣的年份里则往其他地方迁徙和掠夺,他们独特的生存方式,使之成为了邻近文明的巨大威胁。上千年里,游牧民们都被描述成十恶不赦、残暴无道的魔鬼。
后来时代变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像魔鬼,反而像剧院里的小丑,供人观赏、嘲笑。人们不再惧怕他们,反而开始给他们贴上了野蛮、无知、贫穷的标签。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依然只是一个个游牧部落,邻近的农耕部落和商业城邦却演化成了一个个领土广袤、制度先进、文化发达的国家。
而其中最强大的国家,就是奥诺瑟拉王国。
在这个庞大王国的不断殖民扩张下,大草原被逐渐蚕食,游牧民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少。身处弱势的边缘文明,似乎就要消失在历史的车轮中。
然而时代再一次变了。
古老的遗迹教和新兴的双神教之间掀起斗争,将整个世界撕扯得支离破碎。在奥诺瑟拉王国,暴君加斯在起义中而倒台,强盛的王国分崩离析。
在这个过程中,大量难民进入了大草原寻求躲避。他们带来了远在世界另一端的先进技术、制度、理念和思潮,而这些技术、制度、理念、思潮和游牧部落结合在一起,促成了游牧民的定居,促成了各部落间的联盟建立,使得整个民族都迎来了新的生机。
这一年,石斛兰在纳西索斯联合利利安、千镇,发动第一次帝国战争。而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女子,出现在了草原盟主——克洛瓦大酋长车轴的面前。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利利安军装,帽子下面是一头刚刚过耳的短发。草原上的人们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女子,从大酋长的近侍到克洛瓦城的平民,都在房间外面争相观看。
女子对大酋长说:“我们正在寻找一个能征善战的盟友。”
大酋长将美酒和马刀同时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问:“你们能给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与您分享‘驾驭世界的秘密’。”
次日,草原联盟宣布与遗迹帝国结盟,遗迹帝国派出行政、经济、科技等顾问进驻大草原,而大草原派出远征军加入帝国战争。在这个过程中,流淌着祖辈游牧民血液的克洛瓦人结合了现代的军事技术和战术理念,形成了后来威震天下的克洛瓦骑兵,几乎横扫了西方所有马背上的对手。
这便是鸢尾之约。
鸢尾,就是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她是利利弗罗瑞家家主卡萨布兰卡的夫人,纳西索斯遗迹帝国的首席外交官。后来她与大酋长车轴、以及克洛瓦远征军的主帅泽菊,都被视为复兴帝国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
然而,这段同盟关系却只维持了二十年。第二次帝国战争前夕,卡萨布兰卡与鸢尾一同被利利安放逐,第二次帝国战争之中,克洛瓦远征军又在冬季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帝国和大草原的关系从此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鸢尾之约”。
如今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年,只有从零星前往纳西索斯或利利安求学的克洛瓦少年身上,才能看出一点那个时代遗留的痕迹。
与帝国关系断裂之后,以克洛瓦部落为首的草原联盟并没有停止自己前进的步伐,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分崩离析的奥诺瑟拉王国。十几年间,他们夺回了大片自己祖辈们生活过的土地。不过现在,奥诺瑟拉王国涅槃重生,王国权威的重建、土地财富的归属、宗教文化的冲突、世代传承的仇恨,所有因素都交叠在一起,驱使着奥诺瑟拉剑指东方。
随着曦城陷落,奥诺瑟拉的大军,如同无法撼动的巨兽,正向大草原腹地滚滚而来。
“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经过我们的不断骚扰,奥诺瑟拉的军队已经陷入了混乱,各部之间出现脱节,现在是最佳的进攻机会。”
“他们的后勤也被我们打得基本瘫痪了,现在他们停在特里部落附近进退两难。”
“野火将军说得没错,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了!只要我们一口气杀过去,一定能把他们彻底消灭!”
在克洛瓦的草原盟军作战会议上,来自各地的代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起初还像是讨论军事行动部署的会议,但随着大家情绪愈发激昂,很快就变成了单纯的演说与煽动。
从各个部落酋长所表达出来的态度上看,他们对是否决战的看法已经形成一致。
草原联盟应当向奥诺瑟拉发起总攻。
草原联盟的盟主,克洛瓦大酋长苜蓿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说话。在苜蓿身后的墙上,一把外观漂亮的古老复合弓挂在那里,弓身上还刻有失传的上古文字。这是苜蓿的父亲车轴大酋长曾经带在身边的武器,名为“星星”。
而在苜蓿旁边不远的贵宾席上,坐着受邀而来的铃兰和曼珠沙华。
“等一等,诸位,”苜蓿不满过于混乱的场面,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们这里有两位客人,他们在不久前就与奥诺瑟拉的军队正面交手过,我们应当先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原本喧闹的人们慢慢安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铃兰和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似乎在等待许可一样,看向铃兰。
铃兰微微点了点头。
曼珠沙华转头面向众人说:“在下认为,这是一个圈套。”
“什么,圈套?”一些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尤其是一直最支持进行决战的野火将军。野火将军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这样高大的身材在草原上并不多见,他的年纪看上去和苜蓿大酋长、曼珠沙华相差不多,他也像苜蓿一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盯着曼珠沙华,俨然一副要上前来干一架的态势。
“请继续说吧,我的朋友。”苜蓿一手示意野火坐下,一边看着曼珠沙华说。
曼珠沙华并没有被野火的态度影响,继续说道:“根据在下与奥诺瑟拉军的交战经历,奥诺瑟拉军具有强大的纪律组织度,还有高昂的士气,绝对不是如此轻易就崩溃的军队。在曦城的时候,他们围城数周之后攻击锐气都没有明显下降,最终反而是在下的部队先行崩溃。”
“嘿,你有没有到特里战场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奥诺瑟拉军没有崩溃?完全就是在这里空谈!”野火将军露出了不悦的面容,“这里和曦城不一样,他们在大草原长途跋涉,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我们兵力充足,和你们曦城那点可怜的人数根本不同!”
铃兰表情微微一动,她原以为这个男人只是个莽夫,会用“胆小懦弱”的标签去攻击曼珠沙华个人,没想到他却说出了一番有条有理的见解。
苜蓿再次打断了野火,说:“等等,野火将军,请让曼珠沙华先生把话说完。”
曼珠沙华继续说:“现在的奥诺瑟拉,已经不是那个内乱不断,四分五裂的弱小势力了。即便是书中记载的几十年前那个统一强大的奥诺瑟拉,恐怕也无法和今日的相提并论。”曼珠沙华说,“而且现在奥诺瑟拉军的领袖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对手,‘战神公主’的称号想必你们也听说过。”
说到这里,苜蓿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好,既然这样,那你来说说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野火将军又说。
“我们应该继续发挥骑兵的优势,不断进行小规模骚扰和袭击,避免正面作战。将他们一直迟滞在特里部落到克洛瓦的路上,直到将他们彻底拖垮之后,再发动攻击。”
“哈哈哈哈,”野火将军大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的土地上作战,从我们特里部落到克洛瓦城那么多土地那么多部族,难道都要被那些入侵者蹂躏一遍吗?这是如此的话,恐怕对方还没有崩溃,我们就先崩溃了吧!”
听到这里,曼珠沙华似乎明白了什么。除了军事上的因素,野火显然还有着其他考量。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去说服这样一个人了,于是他转过头,看向苜蓿。
苜蓿笑了笑,说:“你很多地方都说得很对,我的朋友,但有一点我想你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了。我们当然都听过‘战神公主’的称号,但这个所谓的称号不过是他们自己国民自吹自擂的结果。月见公主终究只是个宫廷女子,她再武勇也无法与我们的草原男子相提并论。她的‘胜绩’中,对手不过是奥诺瑟拉本土的各路叛军,或者是实力大损之后的红衣兵团。她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恶战,而这一次,我们草原骑兵将会真正教会她何为战争。”
看来苜蓿也认为应当决战。
虽然苜蓿说话时语气远不如野火将军激烈,但他的声音却非常坚定,给人一种更加难以动摇的感觉。
曼珠沙华没有说话。
不过苜蓿却继续问他:“先生,如果我们现在进行决战的话,你认为胜算能有几分?”
曼珠沙华思考了一秒钟,回答:“四分。”
“够了,”苜蓿笑了笑说,“你这样谨慎的人都能给出四分的答复,那在我看来就远远不止八分。我们的会议第一阶段到此为止吧,不要再争论是否决战这个话题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来讨论如何部署和进行这一次决战。”
曼珠沙华的脸色有些沮丧。
不过相比之下,铃兰的脸色却十分泰然。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以克洛瓦部落为主力、特里部落为先锋的草原盟军从周边驻地拔寨而起,往西北方向出发。
铃兰与曼珠沙华也回到了南区,不过他们并不是要回去近卫军的军营,而是要前往南区的废弃营区。
今天铃兰穿着的依旧是轻骑兵军装,腰间带着皇后佩剑,不同的是平日里披散下来的长发经过细心梳理后扎了起来,比起以往多了几分庄重。
她准备去见泽菊将军。
在一个小队红衣士兵的保护下,曼珠沙华和铃兰穿过显得有些破旧拥挤的街道,来到一座小屋前。小屋看上去和铃兰在曦城修道院时所居住的差不多简陋,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个大草场,草场旁边有原本军营留下来的马厩,里面不断传来嘶鸣声。不知是草原民族游牧时代就留下来的传统,还是军队留下的遗产,宛如贫民窟一般的废弃营区,大多数家庭几乎都还是保留了自己的马匹。
近卫军的红衣士兵们在分散在道路两边站岗,这时一些过路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因为好奇而一边走近,一边对他们打量起来。
曼珠沙华上前敲门。
没过多久,小屋的房门就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的白发老人出现在里侧。
这是铃兰第二次见到他了。
曼珠沙华说:“泽菊将军您好,请原谅在下的冒昧到访。”
老人认出了曼珠沙华,也认出了铃兰。相较上次见到铃兰的时候,他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但泽菊老人并不欢迎这两名客人,面对曼珠沙华的问候,他连一句回应都没有就转身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小屋的房门没有关上,曼珠沙华和铃兰相视了一眼,一前一后跟着走进了小屋里。
小屋里除了几张褪色的木椅,和布满裂纹的木桌,就只剩下四周剥落的泥墙。泽菊老人在木桌前坐下来,他没有为两位客人做任何的招待,相反报以警惕的目光反问道:
“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曼珠沙华微微侧身退开半步,让铃兰与泽菊老人两人面对,铃兰既没有在木桌前坐下,也没有急于回答泽菊老人的问题。她盯着泽菊老人的手看了一会儿,那双手的手背和手指上已经满是皱纹,但却并不能掩盖结实而硬朗的骨骼线条。
铃兰说:“大名鼎鼎的泽菊将军,为何沦落至这样的窝棚里?”
老人双手按在桌面上,漆黑的双眼里倒映出来的仿佛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是的。”铃兰的回答直截了当,“我们正在重整军备,期望能帮助克洛瓦部落一起对抗奥诺瑟拉王国,共度难关。可是我们对这片大草原并不了解,在克洛瓦城里也没有任何的话语权,所以希望您能够为我们提供合理的建议与帮助。”
“在这之后呢?”泽菊问。
“在这之后,我们就会前往纳西索斯。我并不会勉强您什么,但如果您愿意加入我们一起前往西方,我们也会给出合适的报酬。”
老人的眼中流露出厌恶,说道:“真是个丑恶的女人,小小年纪就满身权力的腥臭味。我不会跟你去纳西索斯,不会去满足你的权力欲望,不会帮你进行肮脏的复仇,更不会为你挑起更多的战争!”
这恐怕是铃兰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说她。从小她就被身边的权贵们轻视,越是受父亲宠爱、越是和平民们打成一片,她就越被认为不可能踏入权力的殿堂。可是今天,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上,一位老将军竟然说她满身权力的腥臭味。
不知为何,她并不讨厌别人这样说她,这反而令她有些骄傲。她承认道:“没错,我将会带着我的军队席卷纳西索斯,夺回我父亲的皇冠。”
铃兰淡定地站在那里,坐在椅子上的泽菊老人却逐渐变得激动起来。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不知不觉地嘹亮了许多,他说道:“你见过战争吗?参加过战争吗?知道自己的亲人和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在身边死去的感觉吗?你知道你们发动的每一场战争会夺取多少生命,毁灭多少家庭吗?这些事情,你的父亲还没有教过你吧。我不会帮助的,更不会让我的家人和族人沦为你的工具……”
“的确,我的父亲并没有教过我。”在泽菊老人话音未落的时候,铃兰就开口说,“但很不幸,我还是被卷入了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去世,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陛下……”一直站在旁边的曼珠沙华走了上来,他轻声劝阻,不希望铃兰与泽菊一少一老变得针锋相对。
但铃兰不理会曼珠沙华,愈发大声地说下去。
“而更不幸的是,我生为帝国皇位的继承人。我不能像您一样逃回到家乡,躲起来过自己的生活。我被迫要背负起命运赋予的责任,永远朝深渊走下去!”
铃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泽菊老人脸上的厌恶变成了愤怒,那高高的视线斜下来,压在铃兰的脸上。铃兰无惧老人,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右手摸了摸腰间的皇后佩剑,然后又摸了摸左手手指上的愚者戒指。
“所谓家人和族人,对您来说是最后的港湾,对我来说却只能是一场虚幻的梦。”
不知何时起,泪光便在铃兰的眼中打转。
但它们决不会落下来。
老人与女孩都沉默了,他们在这小小的木屋里,在破旧的木桌前相视,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曼珠沙华打破沉默说:“泽菊将军……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并不是……”
他尝试用温和的方式来缓解这一刻的僵局,但是铃兰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老将军,”铃兰说,“您知道吗,克洛瓦的军队已经倾巢出动了,准备在特里部落和奥诺瑟拉的军队决战。”
“那又如何?”泽菊老人说。
“如果他们赢了,当然没有什么问题。”铃兰回答,“但是如果他们输了的话,那么您的家乡,您的朋友,您的亲人,还有您自己又会有怎么样的命运呢?”
泽菊老人说:“即便如此,那也是我们族人自己的命运,不需要你们纳西索斯人插手。”
铃兰说:“这不只是你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命运,覆巢之下无完卵。”
泽菊老人没有再说话,而铃兰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又回到了沉默里。
曼珠沙华这次也没有再插嘴了,他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仿佛被冻结起来的两人,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这时,房屋里背后卧室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和泽菊老人一样是满头白发的老婆婆走了出来。老婆婆驼着背,看上去身体瘦弱,远远比不上泽菊老人那样健康,而且她的两眼还空洞洞的,好像失了神一样。
老婆婆先是看了看曼珠沙华,然后又看了看铃兰,这之后她仍然继续像是失了神一样,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
泽菊老人转过身,从铃兰面前走到老婆婆的身边,然后挽住了她的手。
“你们走吧。”泽菊老人冷冷地说。
铃兰没有动。
突然,老婆婆转头看向泽菊老人。
“山茶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们先回去房里吧。”泽菊回答说,然后就拉着老婆婆往卧室里面走。当他们走进卧室之后,泽菊回身过来对铃兰和曼珠沙华说,“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再接近山茶了。”
然后卧室的门就关上了,留下铃兰和曼珠沙华在空荡荡的简陋小厅里。
过了一会儿之后,铃兰与曼珠沙华相视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转身走出了小屋。
当铃兰走出小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有些意想不到的景象。
不知何时起,在小屋外面竟然围了那么多人,比一开始跟随围观他们的路人数量多了好几倍。在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是中年或老年的男子,他们以一种警惕的神情注视着近卫军的红衣士兵们,注视着曼珠沙华,注视着铃兰。
他们大概听到了刚才屋内铃兰和泽菊的对话。
铃兰对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她仅仅礼节性地向他们点头以示友好,然后就和红衣士兵们一起大踏步离去。
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没有参加这一次被克洛瓦军称作“特里会战”的行动。一方面近卫军仍在休整当中,另一方面草原盟军众人相信自己胜券在握,自然不会将功劳与外人分享。
但铃兰和曼珠沙华作为个人,并没有缺席这一次战役。他们从废弃营区回到近卫军军营之后,从各部抽调军官组成观察团,集结了一支大约三百人规模的小队伍,与草原盟军的第三批部队一同出发前往前线。
这场战役或许能为他们带来不小的收获。
特里部落草场。
成千上万的骏马在草原上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这里是草原盟军的第一批部队,作为整支部队的先锋,全部由最精锐的骑兵组成。部队当中大部分战士都来自特里部落,指挥者是特里部落的酋长野火将军。
在近年的军事改革中,来自草原的士兵们逐渐褪去落后的面貌,精锐的骑兵们甚至有了自己统一的绿色军服。不过,就在在清一色绿军装之中,混进了一个利利安黑军装打扮的少年。虽然穿着另类,但他的长相无疑是一个标准的草原民族少年,他腰间佩带的也是一把标准的草原马刀。
“谢谢您,将军!”
山茶骑着马行进在野火将军的身边,低头说道。
“哈哈哈,山茶,”野火将军大笑着说,“我知道,克洛瓦城南区人是不能加入克洛瓦军队的。而且谁不知道你父亲的脾气呀,他说了不能让你参军,大家自然都不敢接收你。不过不要紧,我们特里部落欢迎你,年轻人就应该驰骋沙场,扬名立万!”
山茶点了点头,因为野火将军的肯定,他的脸上多少舒展了一些。
“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啊?”野火将军感觉到了山茶情绪里的消沉,“哦,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不适应所以感到紧张吧?不要紧,到时候只要和兄弟们一起冲锋陷阵就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山茶再一次点了点头。
山茶的心事并非只是眼前这场大战。
不知为何,这些天铃兰的身影总是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随着没能见到铃兰的日子一天天变长,铃兰在他心中的存在不减反增。
“那就是……纳西索斯的女皇么……”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确认着。
山茶曾经憧憬着她,忽然有一天这个女孩就成为了女皇,他与她共同度过的几天短暂时光,眨眼间变得无比遥远。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再憧憬她了,除了多了一分孤单,什么都没有变化,可是他的心情却无法回到从前。
因为铃兰的到来,好像唤醒了他心中的某种东西,除初恋之情以外的另一种东西。
芦苇也骑着马走在行军的队列里。他没身材瘦小,有穿军服,身上又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牧民混在了军队中。
事实上,其他士兵们根本就没把他当作军队的一员,只是他自己执意要跟着山茶,所以才出现在这支军队里。
“哟,小伙子,等下开战了,你就躲得远远的看我们就行了。”
“对啊,你不是说你是什么……绘……图师?你就在远处,画下我们英勇的身姿就好。”
“对哦对哦,记得把敌人的惨象也画出来,等打完了仗我要拿一张来作纪念。”
“画画的时候,可别被血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
芦苇一路上都在被其他士兵们嘲笑,一向活泼的他也变得不声不语。他低着头,骑着一匹劣马跟在同胞们身后,视线的余光从未离开过队伍中靠前方的山茶。他把担忧写在脸上,不过山茶却从未回头看他一眼。
秋季的艳阳还挂在天空,但寒风已经提前到来,冻意渗透到了每一寸草场上。
只要过了黄昏,草原的气温就会迅速地下降。
天黑的时候,克洛瓦为首的草原盟军的士兵们纷纷披上厚实的冬衣。他们在三叶河边驻扎下来,然后像平时一样喝酒唱歌,快乐的歌声传遍了数个营地,仿佛共同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庆祝一样。
山茶也理所当然地加入到了其中,虽然他起初有些腼腆,但很快就被野火将军带进了草原男人豪迈的气氛之中。
只有芦苇没能融入进去,他一个人坐在军营不远处的小丘上,试着将所看到的一幕画下来。但天已经黑了,在草草几笔之后,他就因为看不清而将绘笔和画纸收回到背包里。
人人都知道,天亮之后,战斗就会打响。
特里部落草场外围,一片两面都有矮丘环绕的空旷地上,有着奥诺瑟拉王国军某部军营。
清晨,微弱的阳光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亮了一小片天空。此时军营里一切如常,大部分士兵们还在自己安静的梦乡之中。站岗和巡逻的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等待着刚起床快要洗漱完毕的同胞过来,替换他们的岗位。
一个军官从简易的帐篷里走了出来,冰冷的空气不禁让他打了个寒颤。
“又是个倒霉的日子……”他抱怨道,抬头看了看不远的地方。
昏暗的晨光中,黄色的奥诺瑟拉战旗在上空飘扬。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了远处奇怪的响声,可向四周看了看,又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想这大概是自己产生的错觉。近些天里,他和他的部队都不断受到草原骑兵的骚扰,如今已经有些疲惫不堪。虽然已经安扎了一个较为稳固的军营,可多少还是被神出鬼没的草原骑兵弄得有些神经质。
可是,就在这个军官转身回到帐篷里的一刻,他忽然呆住了。
他好像感觉到大地在微弱地震动,而这震动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起来。
最后,他的帐篷篷布也开始摇晃。
之前远在天边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清晰鲜明。
军官再一次回身,走出了帐篷外。这一次不止是他一个人,许许多多士兵都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不安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这骚动的源头。
最后,他们共同将视线投向了军营的西南方向。
那是一片低矮的小丘。
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巨大。军官和士兵们睁大了眼睛看向那里,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大地在颤抖,声音如同海啸般响彻了正片天空。
几个老练的军官似乎明白了什么。
“向北撤退!向北撤退!”军官们像是发狂了一样大喊起来。正不知所措的士兵们听到命令之后,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转身拼了命向军营北边的方向跑去。
由于一路上被敌方骚扰,军官们不久前下达了新的命令,睡觉时必须盔甲武器样样不离身。得益于这个命令,他们的撤退过程虽然非常混乱,但还是在短时间之内就有效地行动了起来。
几个回头的士兵,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在西南方的小丘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射过来。
几面旗帜出现了。
然后是骑兵,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对方的数量很快就数不清了,只看见从那片小丘之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骑兵正如海啸般汹涌而来。他们全部把那雪亮的草原马刀举过头顶,不断地回转挥舞。
奥诺瑟拉的士兵们几个月以来与草原骑兵交锋多次,但在此之前他们面对的都只是小鼓骑兵的骚扰。如此大规模的正面进攻,奥诺瑟拉军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刻这地动山摇的景象,完全颠覆了他们对草原骑兵的印象。
“冲啊——兄弟,为了我们的家园!!”
野火将军高喊着,高举着马刀在军阵中与部下一同向前冲锋。
来自特里部落骑兵们高声回应,他们的喊杀声连成一片,甚至盖过了战马们奔跑所爆发出的海啸般的马蹄声。
山茶驾驭着骏马,同样奔跑在特里部落的战友之间。他虽然这两天才认识他们,但依然和他们一样高喊着响应了起来。
敌人就在眼前,他们踏入了大草原,杀死了他们的亲人,烧毁了他们的家园。
敌人就在眼前,他们背对着草原的勇士们,抱头逃窜,毫无尊严。
特里部落的骑兵们轻松地跨越了军营的临时简易围栏,展开了一场追逐、一场屠杀。
山茶向右侧身,将马刀从下方轻轻一挥。借助战马的速度和冲击力,雪亮的刀刃在他脚边如同流星一般划过,撕开了一个敌兵的肩膀。然后他转过身向左,用同样的方式轻松砍倒了第二个敌兵。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加入军队,第一次踏上战场,也是第一次杀死与自己并不相识的人。但如果说在大战之前他心中还有几分不安的话,此时的他则完全被整个集体所营造出的氛围所感染。在这一瞬间,杀戮是那样正常,结束一个生命是那样地简单,在激情澎湃的呼喊声下,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罪恶感。
很快,这支人数众多的骑兵部队横扫了整个军营,将他们遇到的一切敌人都像割麦子一般全部除掉。
但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已。
虽然军营被毁,奥诺瑟拉的这支部队的大部分力量都被保留了下来。军官们及时下达的撤退命令挽救了士兵,同时也给了士兵们反击的机会。他们逃出军营,跑过一片空地之后,来到了另一座友军部队的军营里。与刚才受到突袭的情况不同,这座军营已经有了防备。
简易围栏对草原骑兵来说如视无物,奥诺瑟拉的军队并没有天真地依靠它。相反,他们向军营内部收缩,依靠一些较为坚固的临时建筑作为障碍,利用帐篷作掩护,然后试图集合成一个个大方阵。
事实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撤出部队并组成有效阵型重新投入战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从这一幕里已经能看出奥诺瑟拉军出色的军事素质。
但是比起组织纪律,更崇尚个人武勇的草原骑兵们可能还不明白,
当然,战场的主动权此时还牢牢地掌握在草原骑兵手里。虽然对方正在重整部队,但是风驰电掣般的草原骑兵,不打算给对手足够的喘息时间。
“杀啊啊啊过去——”野火将军看准了对方正在整队集合的空档,露出疯狂的表情,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他手里的马刀和他的皮甲一起,转眼间已被染成了红色。
转眼间,潮水一般的草原骑兵涌入了军营,与奥诺瑟拉还未集合完毕的步兵交汇在了一起。
一场残酷的厮杀就此展开。
草原盟军的第二批军队接近了战场,他们中的一支部队在特里部落草场的东南面,与奥诺瑟拉军的另一支部队相遇,然后开始了一番与第一批军队完全不同方式的较量。
奥诺瑟拉军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他们在行军过程中远远地看见从平原另一边过来的草原骑兵,迅速就组成了一个个坚固的方阵队形。如密林一般耸立的长矛阵让草原骑兵们打消了冲击的念头,但这并没有打消草原骑兵们消灭他们的决心。
草原盟军的第二批军队主要由克洛瓦部落的骑兵组成,可谓是盟军中的主力。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古老的游牧民的后代,从小就擅长射箭和骑马。再加上他们祖辈流传下来的复合弓技术,使得他们曾经一度被“文明世界”的人看作可怕的梦魇。
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西方的步兵用训练简便、适合量产、容易补充弹药的火枪代替了弓箭,但对于马背上的骑兵来说,直到第二次帝国战争后利利安开始使用燧发枪之前,都没有更好的远程武器了。只有转轮打火枪是一个优秀的选择,但其严格的工艺要求和高昂的造价使之根本无法在军队中大量普及装备。
正因如此,在第二次帝国战争中,擅长弓马的克洛瓦远征军才能将大多数来自大陆各地的同行对手一一打败。
奥诺瑟拉军当然了解他们的对手。
相反,克洛瓦的骑兵们却不了解如今的奥诺瑟拉。
漫天的箭支如密网般从奔驰的马背上直射出去,前排的士兵有的依靠坚固的胸甲,还有过人的幸运,躲过了这一轮攻击。当然,更多的长矛手则在密集的箭雨面前,如同割草一样倒了下去。
但长矛手的间隙里,火绳枪的咆哮声立刻予以回敬。
因为草原的马匹很少听到过如此雷鸣般的火枪齐射声,不少都受惊甚至失控起来。配合上火枪子弹的巨大杀伤力,一部分克洛瓦骑兵纷纷滚倒在地。
第一轮的交火,克洛瓦骑兵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所幸火绳枪的装填非常慢,草原骑兵们从容地后撤,退到了火枪的有效射程之外,然后利用他们的复合弓进行抛射攻击。虽然弓箭抛射时,精度和杀伤力都会大打折扣,但这样做可以大大增加射程,并且让后排士兵也能够进行攻击。而在这个距离上,火绳枪的命中率低的可怜。
于是,奥诺瑟拉军的方阵开始在军官的号令下列队前行。
不过两条腿列队前进的步兵是不可能追得上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的。克洛瓦骑兵一边后退一边从容地射击,只看见箭支如雨点般在地阵中落下,方阵中的士兵三三两两地接连倒地,自己却没有任何的损伤。
就在这时,奥诺瑟拉的军阵中传来了几声巨响,将克洛瓦军的战马再次惊得纷纷失控起来。那是奥诺瑟拉的火炮,巨大的弹丸掠过克洛瓦军的骑兵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仅仅这一轮攻击,克洛瓦骑兵们的阵脚就几乎完全被打乱了。
但克洛瓦骑兵之强并非在与密集列阵作战,他们被打乱打散之后,并没有丧失战斗力。他们成为一个自由松散的状态,在奥诺瑟拉军周围依靠机动优势各自作战,保持着对奥诺瑟拉军的持续攻击。
双方就在这样你来我往的较量中,斗智斗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克洛瓦城赶来的第二批军队基本已完全投入了战斗。在苜蓿酋长的亲自指挥下,他们在不同的方向上都与奥诺瑟拉军在拉锯对抗。按照战前的分析预测,奥诺瑟拉军的部队已经士气低落且疲惫不堪,想必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就会出现破绽,届时就会被草原盟军一举拿下。
当然,这一次是草原盟军想错了。
“杀过去!杀过去!”
野火将军大喊着,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视线更是早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色。他的身上以及他胯下的坐骑身上,有着许许多多道伤口,但这比起被他打倒的敌人数量来说算不了什么。
战况比野火将军所想的要糟糕。
虽然他们抢在对方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之前就突入了阵中,但接下来陷入的这场混战却如同绞肉机一般残酷。手握长矛的敌兵、挥舞佩剑的敌兵、举枪瞄准的敌兵,无数敌人出现在四周,仿佛无论怎样都杀不完一样。
相反,他身边的战友却越来越少。
虽然克洛瓦部落的盟友很快就赶到了,但敌方的援军也来了,克洛瓦的援军被敌人挡在外面,被迫进行弓马与火枪的射击战。
只能靠自己了,野火将军明白了目前的形势。所幸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在步兵无法组成长矛方阵的情况下,区区简陋的军营工事是不可能挡得住骏马驰骋,不可能防得住骑兵反复冲杀的。
“杀过去!冲锋!”野火将军大吼着,用早已被淹没的声音。但士兵们看见了他挥舞马刀的手势,纷纷响应,向面前的敌人冲去。
山茶也在其中。
鏖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接近中午,这时来自克洛瓦的草原盟军第三批部队已经赶到。
这是由克洛瓦部落和其他各个小部落混合组成的第三批部队,由各自部落的领导者带队。按照计划,他们将作为数股小型支援力量,根据实际情况再投入战场。
当然,在第三批部队中也有一些原本不在计划上的非战斗部队,例如由曼珠沙华带领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观察团,约三百人左右的队伍。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铃兰本人。
在双方各自作战兵力多达数万人的情况下,区区三百人的步兵根本。在整个大局上来看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铃兰和曼珠沙华前来的目的,就是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对手,以及他们的盟友。
这是苜蓿大酋长第四次换马了。
战斗打到如此地步,别说是马匹,就连他自己也感到疲惫。他身边的克洛瓦战士们和他一样,在数个小时的鏖战之后,战斗力早已不如之前。
许多战士光是拉弓就耗去了自己大半力气,如今这些骑手们已经难以瞄准他们的敌人,给予有效的杀伤。相反,到了这个时候,火枪的威力逐渐显现出来。在重复数十次的射击之后,火枪手们依然有着充足的体力继续装填、瞄准、射击,从枪膛中射出的弹丸并不会因为射手们的体力下降而失去威力。
如果再这样相持下去,草原盟军一方就会彻底失去自己的优势。
不过奥诺瑟拉军也并非毫无破绽,在这长达数个小时的相持里,克洛瓦骑兵们通过弓箭杀伤了不少敌人,现在许多奥诺瑟拉军的步兵大方阵都缺兵少员,已经难以维持初始的阵线了。
没有密集的长矛方阵的保护,步兵在集群作战的骑兵面前就如同待宰羔羊。
苜蓿决定发起总攻。
一声令下之后,克洛瓦骑兵收起弓箭,拔出他们的草原马刀,从各个方向如潮水一般涌向奥诺瑟拉军。
奥诺瑟拉军阵中的火枪手们有的拾起死去战友的长矛,有的拔出腰间的佩剑,紧紧地靠在一起,试图作出有效的抵抗。
成千上万匹骏马在草原上飞奔,已经疲累的它们在骑手的号令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大地在疯狂地颤动,以至于奥诺瑟拉步兵手中的长矛都拿不稳,一直在前方晃动。
黑压压的骑兵们不断靠近,最后以惊人的速度撞进了奥诺瑟拉的步兵群里。这一幕从远处看来就像是巨大宽阔的海浪冲上海岸边绵延的礁石群一样。
双方处于前排的士兵,一瞬间就被这股冲击所带来的黑暗所淹没了。
因为长矛手不不足,同时阵型在长时间相持后变得混乱,奥诺瑟拉军没能在第一时间挡住这一波冲锋。克洛瓦骑兵成功冲进了人群里,然后用手中的马刀与对方展开了肉搏。
也许胜利已经不远了。
不过,就在这时克洛瓦酋长,草原盟军的主帅苜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因为战场无法展开如此多的部队,所以他一直将自己的第三批部队留在后方,作为预备队使用,这一点对于对方来肯定也是如此。在战前的时候他决定以己方最精锐的部队与敌人决战,战斗力较低的部队作为预备队待命。当时苜蓿相信只要自己的第一批和第二批的精锐部队能迅速消灭敌军。
但战局的发展并非如此,在经过数个小时的相持之后,草原盟军才获得了现在的优势。如今克洛瓦的骑兵们人困马乏,而对面的预备队却还没出现过。
奥诺瑟拉军的部分步兵方阵开始撤退。
确确实实是撤退,而不是溃退。
当两军接战,而且受到如此沉重打击时,一直军队还能有序地后撤回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在如今这个时代,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做得到。
然后,在后撤的同时,部分新锐的步兵方阵补上了缺口的位置。
虽然草原骑兵们很少去关注所谓的“纪律性”,但这一幕仍然让他们惊叹。
此刻,战场的天平突然开始向奥诺瑟拉一方倾斜。
对于奥诺瑟拉军中央军营里,正自信满满地面对着这一切的月见公主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始。
奥诺瑟拉军的骑兵出动了。
作为一个东方大国,奥诺瑟拉历史上一直与草原上的游牧民们进行着你来我往的较量。在过去几个世纪里,缺乏强力骑兵的农耕民族一直处于下风,他们的步兵只能勉强守卫自己的疆土。这种情况到近一百年,职业士兵的出现,长矛方阵的成型,火绳枪的普及,才终于发生了改变。但依靠步兵仅仅只能守卫自己,要真正地攻入对方大草原里,必须还要建立一支优秀的骑兵部队才行。
月见公主正是为此才打造了奥诺瑟拉骑兵部队。
这并不是一支传统意义上的“强大”的骑兵部队,他们没有利利安人那样优良的装备和训练,也没有北国军团那样出色的战士和马匹,更没有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高超骑术。但是这支骑兵部队从装备到训练再到战术的制定和执行,完全就是为了针对克制草原民族。
奥诺瑟拉军的骑兵们大多身穿轻便的胸甲,手持轻弩,以和对手相差无几的速度在战场上奔驰。而少数精锐的骑兵,还装备有造价高昂的转轮手枪,这种手枪的射击比火绳枪简便许多,非常适合射手在马背上使用。
除了远程武器以外,他们还配备了短枪和阔剑用以近战。因为奥诺瑟拉士兵在马背上追逐缠斗的能力远逊于草原士兵,所以他们选择了使用短枪,并集中兵力快速冲锋,利用局部的人数优势和武器的长度先手优势打败对手。
当然,作为骑兵,奥诺瑟拉军与草原盟军还是有着相当的差距,因此上面的一切优势都要在一个条件下才能真正成立。
那就是以逸待劳。
现在这个条件已经达到了。
特里草场外围,草原盟军第三批部队。
从前线回来的传令兵带来了苜蓿请求支援的消息,命令第三批部队立刻出发支援。
因为深陷于与步兵方阵的绞杀中,克洛瓦骑兵们一时难以撤出来。而这时从侧翼绕过来的奥诺瑟拉骑兵配合逐渐稳固下来的步兵阵线,开始逐步击溃甚至歼灭克洛瓦的各支部队。
终于,第三批部队及时赶到,阻滞了奥诺瑟拉军骑兵的进攻和包抄,为克洛瓦主力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精疲力竭的草原骑兵们从步兵泥潭中撤了出来,但是在撤退的过程中他们再也无法维持住各部队的组织和士气,从撤退演变成了溃退。
奥诺瑟拉军步兵方阵不少也同样是损失惨重,但少数后来支援上来的新锐部队接替他们的位置,对疲劳的草原骑兵们进行的追击。
面对溃散的克洛瓦主力部队,第三批赶到战场的军队也没有能力独自作战。他们只能如同救火队一样前往各个战场,试图掩护这些溃散下来的战友,好让他们不被追杀。到此时,草原盟军已经无力再将这场决战进行下去,胜负已然揭晓。
在奥诺瑟拉军前线某部军营,战斗最开始打响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
到处都是尸体,士兵的、马匹的。鲜血流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时候又有新的血液补充上。这些鲜血汇聚在一起,将这片草原染成了黑红色的沼泽。
来自特里部落的骑兵,现在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还活着。他们依靠着一次又一次顽强的冲锋,终于消灭了这几乎三倍于他们人数的敌人。
但他们也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战斗下去了。
在一处帐篷前方,身形高大的野火将军躺在地上,他的脸上和身上满是血污,几乎认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他的腰部和左腿膝盖各有一个大窟窿,鲜红的肉从那里翻了出来,无论身边的战士如何替他按压,都止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
“你们……撤回去吧……”这恐怕是这位将军第一次用这么微弱的声音对他的部下说话,他说着看了一眼身边还活着的这些战士,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他们其中的一位身上,“你也是……山茶……”
说完他就合上眼,在黑暗与痛苦中等待着死亡的判决。
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在他的周围,几乎堆满了比他先走一步的战友和敌人。只要剩下来的人能活着回去就好,这些来自特里部落的了不起男人们,只要能活着回去,替他重建他们的部落就好。
草原盟军的阵线如同雪崩一样在瓦解。
山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将马刀收入刀鞘和翻身上马这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竟然做了好几次才做到。清晨和战友们一同冲锋时的勇气与豪情,到此时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相反,恐惧和绝望代替了它们。在远处满是一片片喊杀声的情况下,这里却如同风暴中心的风眼一般寂静。
但是,当他看见周围的特里部落战士们和他一样手足无措时,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在利利安军校里学习的日子里,他感悟最深的一点便是组织和纪律对一支军队的重要。
这样下去,他和周围特特里骑兵们只会迎来死亡。
山茶站在野火将军的遗体旁边,举起颤抖着的马刀,大喊道:“剩余人员集合,向南撤退!”
他只是刚刚来到军队中的少年,完全没有指挥军队的资格,但正是因为这句话,幸存的战士们都渐渐行动起来,尽管场面十分混乱。
混乱之中,山茶也跨上了马背,和战友们一起往南边突围。
作为第一批攻入军营,杀了如此大量奥诺瑟拉士兵的部队,奥诺瑟拉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奥诺瑟拉的一部骑兵从侧后方抄了上来,然后草原骑兵们便听到了上百支转轮手枪射击时连绵不断的巨大声响。
山茶转过头,看见数个战友倒了下去,有的是自己从马背上滚落,有的是连人带马一同摔落。
他们此时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在被鲜血染红的视线中,山茶能看到从南边赶来的第三批部队某部,正在向他们靠近试图接应他们。现在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是尽快冲到那里,与他们汇合。
奥诺瑟拉的骑兵凭借着体力充沛所导致的速度优势,一点一点地接近他们。
越是靠近,这些手枪骑兵的射击必然越是精准,越是致命。
一些被接近到身边的特里部落的骑手干脆调转马头挥刀迎击,但他们很快就被奥诺瑟拉骑兵用短枪挑落马下。
想要活下来,只有继续向前跑。
“山茶!山茶!”
山茶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狂风之中有谁在呼喊着他。但是他的双眼被鲜血遮蔽,双耳又充斥着战场上的声音,在颠簸的马背上根本无法判断喊声传来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这是他一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的声音。想必这位好朋友就在前方的援军军阵当中,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到达他身边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连串的火枪射击声再次响起。
这次响声传来的位置比上一次近了许多。
山茶本能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这个动作给了他很好的回避与保护。但他胯下高大的战马无法躲避,在身中两弹后崩塌了下去。山茶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来。他的视野里一片天旋地转,刚才还是血红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