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背上的少年
三叶河畔的草地上,两个少年骑马并行。
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一身草原牧民打扮,另一个高大的少年则一身西方军人打扮。远远看上去,两人仿佛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
不过等两人走近,就会发现他们都有着相似的东方草原民族的脸孔。
瘦小的牧民少年,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四处张望。
高大的军装少年,目光却总停留在河岸那边,一个女孩的身上。
牧民少年问:“你喜欢她吗?”
军装少年涨红了脸。
在草原上最大的河流——三叶河的河畔,一座繁华的城市坐落于此。这里曾经是游牧民们的牧场,当古老的游牧民族定居之后,这里便形成了城市。随着时代发展,座城市便愈发兴盛,如今已成为了大草原文明的中心。
这就是克洛瓦城,以当地部落名称命名的都会。
不论是人口规模还是城市面积,还是生产能力,克洛瓦城都已经超过了大陆上许多其他的城市。甚至在整个奥诺瑟拉王国,也找不出几个能超越它的城市地区来。
不过,克洛瓦城虽然在体量上是一座大城市,外观上却特别简陋。它由一座又一座木屋组成,城市周围是临时搭建的木栅栏,作为一座大都会,它甚至连一堵城墙都没有。由于来自草原其他地方的人口大量涌入,这个城市的规模还在迅速地增长,外围的木栅栏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整个城区沿着三叶河的两岸如苔藓般扩张。
不久前又有一批新的木屋建成了,它们就在克洛瓦城最南边,新开拓的一片土地上。
这是那些从曦城逃亡而来的人的新家。
“朋友,我的克洛瓦城是不是要比曦城繁华百倍?”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走在街道中央,他穿着造型简单而厚实的短衣皮甲,露出两臂结实的肌肉。他的腰间挂着一把草原马刀,马刀的刀身被包裹在厚厚的皮制刀鞘里。一般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话,一定会认为他是草原上某个部落的斗士吧。
然而这个正在爽朗大笑的中年男人,真正身份是当今大草原各部落的盟主——苜蓿大酋长。
站在苜蓿酋长的身边的是另一个中年男人,他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红发,一张尖瘦的脸。他穿着印有独角兽徽章的红色军装,腰间佩戴了两把造型奇特的细长弯刀。
他便是曾经的红衣兵团团长曼珠沙华。
“哈哈,终有一天,我们克洛瓦城会比纳西索斯、比利利安、比罗萨雷斯岛还要繁荣。”苜蓿张开手,骄傲地向朋友展示着自己身后的克洛瓦城。他说的虽然是纳西索斯语,却带着浓浓的大草原味道。
曼珠沙华没有说话,比起生性豪迈的草原男人,他的脸色要沉重得多。
“放心吧,朋友,”苜蓿说,“只要是曦城来的人,那就是我们克洛瓦的家人。虽然你们还过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但我相信你们不久就会迷上自己的草原新家的。”
“不,苜蓿先生。”曼珠沙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并非在为此烦恼,您的城市愿意收容我们这些难民就已经是万幸了。”
可能是受到曼珠沙华的语气和表情感染,苜蓿大酋长那像孩子一样得意快乐的表情消失了。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走在克洛瓦城的街道里,相互间沉默了一小段时间。过路的行人纷纷向他们的酋长以及这位不认识的客人挥手打招呼,苜蓿积极地回应,但曼珠沙华却好像有点不适应这样的氛围。
过了一会儿,苜蓿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
“朋友,你一定要走么?”苜蓿问。
“是的。”曼珠沙华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切。”苜蓿说,“我准备把我们克洛瓦的军队全部交给你,有了你,我们就再也不用惧怕奥诺瑟拉,不用惧怕任何敌人了。”
“不,”曼珠沙华摇摇头,“我如果真有这样的能力,曦城大概也不会沦落至此吧。”
苜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却停了下来。
两人又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好吧,朋友,”这次又是苜蓿开口打破沉默,他豪爽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就不挽留你了。不过只要你喜欢,随便在我这里停留多久都可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全力相助的。”
“谢谢,苜蓿先生。”曼珠沙华礼貌地回应道。
“对了,那位小姑娘呢?”苜蓿问,“今天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女皇陛下她大概自己出去散心了吧。”曼珠沙华回答,“这些天以来……”
说到这里,曼珠沙华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说下去。起初苜蓿还在期待着他的后半段话,但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曼珠沙华再开口。
不知为何,气氛变得有一点尴尬了。
“哈哈哈哈,看来你已经完全将她看作是你的领主了。”苜蓿笑了起来,这爽朗的笑声将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对不起,因为这是陛下的私人事情,为了陛下的隐私和人身安全,即使是苜蓿先生也不能透露更多。”曼珠沙华诚实地回应道。
“这我当然理解,放心吧,我以后不会过多干涉那个小姑娘的事情的。”苜蓿笑着说,“不过在这里,作为朋友我还是想说一说我的想法。”
曼珠沙华没有说话。
“在我们草原上,任何一个王者的称号,都来源于他的武力、来源于他所拥有的奴隶、马匹和牛羊,而不是来源于祖辈留下来的虚名。”苜蓿说,“你把那个小姑娘称为女皇,可在我看来她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纵然有了你和这一千多人的队伍,但面对奥诺瑟拉,面对纳西索斯,她那又算得了什么?”
曼珠沙华露出有些苦涩的微笑,面对大酋长的怀疑,他回答道:“确实如此,她除了年轻和顽强一无所有。”曼珠沙华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几秒,“然而,我并不是想追求什么,我想我那些愿意一同追随她的部下们也是这么想的。”
“哦?”苜蓿的脸上露出不解。
“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她接过旗帜,给了我们一个继续前进的理由。”曼珠沙华说,“她的人格与才华固然吸引我,但更重要的是她身上蕴含着无限的未来。”
克洛瓦城郊,三叶河畔。
“未来?”
戒指冰冷的触感轻轻地压在嘴唇上。
铃兰仰躺在一片郁郁青青的草地上,散开长发如波浪般铺在四周。她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轻微地起伏,呼吸着这片大草原的空气。
周围很安静,能听到的,只有远处传来的三叶河流水的声音,以及铃兰身边的高大战马不时发出的动静。倘若睁开双眼往左侧看去的话,就能发现繁华的克洛瓦城已经成为了一道遥远而无声风景。
夕阳将这一切都染成了柔和的红色。
她很喜欢这里。
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骑马奔驰,可以自由地歌唱起舞,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躺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广阔世界中央,自由地思考着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哪怕不小心回忆到伤心之处而流下眼泪,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只是,偶尔也会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打扰她。
“姑娘呀姑娘,是谁那么残忍,让忧伤写满你的脸上~”
一个声音,用并不标准的纳西索斯语这样唱道。
铃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本应该呈现在面前的傍晚天空,几乎全部被一张画挡住了。
这是一张素描,画的是一个躺在草丛中的少女。在单一的色彩下,优美的线条和精妙的光影将少女侧脸所饱含的美丽与忧伤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在铃兰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她一定也会看到相同的画面吧。
而拿着画、唱着歌的少年,不知何时坐在了铃兰身边。
虽然身为男性,这个少年却和女孩一般纤细瘦小。饱受阳光照射后的深色的皮肤,微笑中眼睛眯起来的东方脸,向后扎起的乌黑长发,游牧民当中常见的短衣——除了肩上挂着一个鼓鼓的西式背包,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在草原上放牧的少年。
“您好,我是克洛瓦的芦苇,可以和您交个朋友吗?”
名叫芦苇的少年说起了纳西索斯话,不过因为有着非常重的草原口音,需要仔细地一个一个字去听。尽管如此,少年自己却毫不在意自己口语的蹩脚,大声地对铃兰说了出来。
铃兰眨了眨眼,看了少年好几秒。
对她而言,少年并不是完全陌生,这些天里铃兰常常一个人来到三叶河畔散心。但这片河岸并不总是只属于她一个人。有两个少年,几乎每天的下午都会路过这里,眼前的芦苇就是其中之一。
“你好。”铃兰报以最简单的回答,然后她拍了拍头发上的杂草与尘土,从草坪中坐了起来。
与芦苇的热情相比,铃兰的回应有些冷淡。而且从她的视线上看,比起芦苇本人,她似乎更在意芦苇手中的画。
芦苇倒是不在意铃兰的冷淡,继续保持着开朗的笑容。
“我想将我的画送给您,请问您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他将手中的素描递向铃兰,然后又用蹩脚的纳西索斯话重复了一遍。
铃兰看了看芦苇,轻轻摇了摇头说:“很高兴你邀请我,但是请允许我拒绝。”
芦苇的脸上稍稍有些失落,不过他并没有放弃,继续说:“我还有一个请求,能请您听一下吗?”
“嗯。”铃兰点了点头。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希望成为您的朋友,请问您可以和他谈谈吗?”芦苇问。
铃兰和芦苇的视线同时向不远处的三叶河岸边看去,那里有一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上有两匹马,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少年。
那个少年和芦苇一样有着东方草原民族的面孔,却不知为何一身西方军人的打扮。从帽子到上衣再到靴子,都是仿制利利安军装的款式形制。只有他的腰间的草原马刀,透着东方草原的气息。
这个少年一直在注视着铃兰,可是当铃兰看向他时,他却连忙低头避开。
“抱歉,我要回去了。”铃兰对芦苇这样说。
然后她从草地上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坐骑旁边。
“等等,”芦苇也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拿着刚才递给铃兰,铃兰却没有接下的画。不料在起身追赶铃兰的过程中,他脚下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摇晃着差点就要摔倒。
他的背包因为没有合上,里面不少东西掉了出来,许多画纸被风吹到了四周的地上。
芦苇连忙低头去拾捡它们,铃兰看到这一幕之后也弯下身帮忙捡起自己脚下的两张。
无意中,铃兰看到了画纸上的素描,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张画画的是一座建筑,而且是一座铃兰见过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建筑。在优秀的素描技巧下,它的身姿显得那样真实,可铃兰知道,现实中它已经不存在了。
那是曦城的双神教修道院。
“谢谢。”
收拾好画纸的芦苇笑着来到铃兰面前,向铃兰道谢。铃兰足足愣了好几秒这才回过神,将手中绘着修道院的画纸递给了他。接下来,她无意中又看到了手中的另一张画。
漂亮而细腻的线条、精准而繁复的几何形状,纸上所画的俨然是一个极致的工艺品。
可铃兰知道那并不是工艺品,而是一个可怕的杀人工具。
那是一把燧发火枪的构造图。
芦苇接过了画纸,将它们小心地整理好,放入自己的背包中。
“你去过曦城吗?”铃兰问。
“嗯,那可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了。”芦苇笑了笑说,“不过我的朋友比我了不起得多了,他可是在利利安生活过呢。”
利利安,铃兰没料到会从一个东方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
不过看看那个军装少年的打扮,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接着铃兰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向她的坐骑走去。这匹从曼珠沙华那里要来的战马非常高大,和她的娇小身材有点不成比例,但身穿轻骑兵制服的她仍然轻巧敏捷地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看到这一幕,芦苇不禁露出了惊叹的表情。
不过他和铃兰的交谈似乎就此结束了——正当芦苇这么想的时候,铃兰却叫住了他。
“芦苇,你的那位朋友,我应该怎样称呼他呢?”铃兰问。
“山茶,”芦苇露出单纯的笑容,“克洛瓦的山茶。”
曾经石斛兰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他将一匹马送给自己女儿作为生日礼物。可是后来,小公主成为了女皇,从世界的最西方“流浪”到最东方,这匹坐骑早已遗失在了命运的波折中。
那匹坐骑的名字也叫做“山茶”。
对山茶来说,此刻有些紧张。
“山茶——山茶——”
芦苇一边走近一边挥手喊着他的名字,而芦苇的身旁,那个女孩正骑马向他走来。他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但他像那些准备接待贵宾的军人一样,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然后又清了清嗓子。
没等他完全做好准备,芦苇就已经带着铃兰来到了他的面前。
在山茶眼里,女孩看上去比他年纪稍小,有着深色的长发,精致的脸庞,相对矮小却并不纤瘦的身姿。虽然是一个女孩,她却穿着一身标致的军服和马靴。不仅如此,在她的腰间还挂着一把细长的佩剑——那不是徒有其表的装饰品,而是一把真真正正的佩剑。
山茶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事实上,这个孤单又神秘的女孩这些天早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甚至让他一直牵挂在心。
不过,两人真正地面对面交谈,这是第一次。
山茶觉得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他鼓起勇气与那双蓝宝石般的瞳仁对视时,连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铃兰已经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您好……女士,请问我能帮您点什么吗?”
山茶连忙,然后像西方人一样行了礼,因为紧张他的声音和动作有些僵硬。不过相较芦苇,他的纳西索斯语却非常标准流畅——以利利安话的角度来说。
“你好,”铃兰用再地道不过的纳西索斯话说,“我是一位旅人,很高兴与你认识。”
说完,铃兰露出了微笑,虽然这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并没有包含任何情感。但山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稍稍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您……您是从曦城来的旅人吗?”山茶问。
铃兰点了点头。
“太危险了……”山茶说用利利安口音说,“克洛瓦城附近治安并不太好,您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士孤身在外,多少总是有一些危险。我建议您能尽早回到城里……当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帮忙的。”
“谢谢。”铃兰带着礼节性的微笑说,“不过请放心,我能够照顾自己。”
光是看她骑马的动作和身上的这套行装,山茶就知道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军服、马靴、佩剑,它们与少女的身姿融为一体,即便少女什么动作都没有做,在夕阳下也足以媲美画家的画作。
山茶有些呆住了,没能说出话来。
“山茶……”这时铃兰又开口说,“你的名字是山茶吗?”
“是的。”听到自己的名字,山茶多少精神一振,重新回过神。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女孩接着问。
“我们在练习骑术和剑术。”山茶回答说。
这几句话下来,铃兰的纳西索斯话和山茶的利利安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铃兰方面接受利利安口音似乎没有任何障碍,但山茶这边就稍稍有一点不习惯了。
“你在利利安生活过吗?”铃兰又问,她似乎对山茶流利的利利安话产生了兴趣。
“是的,我曾经是利利安军校学生,在那里的生活了四年。”山茶回答说。
铃兰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山茶想继续介绍自己的情况,但是又犹豫着怕打断对方的思绪,于是也只好跟着沉默了。
“四年,那可比我在利利安生活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呢。”隔了一会儿之后,铃兰再度将礼节性的微笑挂在脸上说。
“您……也去过利利安吗?”山茶问。
铃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山茶你是在军事学校的话,看来你是一个军人了?”
面对铃兰的这个问题,山茶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经历,他想起自己的过去和现状,脸上露出了不甘的表情。
女孩当然不知道他的心事,不过女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感到意外。
“好的,虽然不是军人,但既然你是军事学校毕业的话,那就让我来考一考你最简单、最基础的军事科目吧。”
忽然间,铃兰收起了礼节性的微笑,下一秒,皇后佩剑已经出鞘。
在山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铃兰就已经后退了两步,将剑锋指向了他。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少年,铃兰抬起头,刘海间的双眼露出了十二分的自信。
“你愿意接受我的挑战吗?”
山茶这次彻底呆住了,他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童年时在克洛瓦草原度过,常常和身边的伙伴们进行各种比试。长大之后去了利利安的军营,在军校学习中,这样的比试较量更是家常便饭。可是他从来未和一个女性动手较量过,更何况眼前是一个不论年龄、体格,还是力量都不如他的女孩。
克洛瓦谚语道:勇士不会和女子战斗。
他心中的道义感不允许他接受这样的挑战。
然而就在一瞬之间,当山茶抬头重新与铃兰对视的时候,他从那双湛蓝的双瞳中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杀气。本能在警告他,女孩手里的佩剑绝对是尝过鲜血的杀器。
铃兰不等山茶回答,就举剑刺了过来。
下一刻,山茶急忙将手伸向了自己腰间的草原马刀。
刀剑碰撞,爆发出刺眼的火星。
一直站在旁边的芦苇惊呆了。
眼前这个看上去纤细娇小的女孩竟然有着如此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在夕阳下,她那波浪般的轻盈长发随着她的步伐飘起,她的皇后佩剑则化为了闪电般的光芒连续突刺。在这凶猛的攻势下,那个在同龄人之间几乎无敌的少年,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不过这并不代表铃兰赢了。
表面看上去,铃兰是处于优势的攻方。但事实上山茶用他的马刀准确地将铃兰的几次攻击都防了下来。相比西方的马刀,草原马刀的刀身更短、更薄、更宽,弧度也更大。西方的马刀常常被用于冲锋和劈刺,而草原马刀则更擅长灵活的近身缠斗。在缠斗中,山茶的刀法宛如专业剑客般,动作迅速、判断精准。也许他还比不上款冬、雪绒、曼珠沙华那样老练的战士,但是要打败此时的铃兰仍绰绰有余。
只要山茶展开反击,不出三秒就能分出胜负。
然而山茶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他害怕自己反击过当,伤害了女孩的身体,更怕自己的胜利,伤害了女孩的自尊。
这时,铃兰却主动收手了。
“我认输了。”她对山茶说,然后从容站定,将皇后佩剑收回到腰间。
这个举动又一次超出了山茶的意料,这个女孩刚才还一副骄傲的样子,现在竟然主动认输了。更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
山茶又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一旁的芦苇反而鼓起掌来。
铃兰向山茶点头致礼,如同赛场上决斗的骑士那样,在比赛之后向对方报以尊敬。
山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马上像铃兰一样致礼。
铃兰转身面向一直在旁观看的芦苇,说:“谢谢你的邀请。”
说完之后她便再转过身,走向她的坐骑。
“我改变主意了。”铃兰翻身骑上马背,然后看了看芦苇,再看了看山茶,最后说,“克洛瓦的芦苇和山茶,我希望能成为你们的朋友。”
“太好了!”芦苇先是向铃兰说,然后再转身看向山茶。
“这……这是我们的荣幸,女士。”山茶努力地用礼貌的言辞回应道。
“明天早上我会再来这里,如果你们也在的话,还请到时候陪我一起。”铃兰又说,不过她说完不等山茶和芦苇回应,就驱动坐骑迈出了脚步。
“等,等等……”山茶还想开口,却害怕错过了时机又犹豫了起来——他还不知道铃兰的名字。
这时,铃兰已经越走越远,向克洛瓦城的方向而去。
瘦小的芦苇双手举在嘴边,大声喊道“您的名字——”
夕阳在地平线处,将绯红的光芒洒在少女的身上。
铃兰在马背上半转过身,被染红的秀发如波浪般划了大半个圆。
“铃兰,纳西索斯的铃兰!”她高声地回答。
“纳西索斯的……铃兰……”
山茶轻轻地重复道。
第二天,山茶一早就已经来到城郊三叶河的岸边等候。
没过多久,铃兰就如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铃兰并没有像昨天一样穿着轻骑兵的制服,而是选择了更朴素的打扮,一身朴素的衣裙。这是她在曦城养伤的时候就一直穿在身上的,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而且便于活动。
今天的她没有骑马,也没有带上自己的皇后佩剑。一个红衣士兵驾车将她送到不远的地方,然后她沿着三叶河步行走到这里。
此刻的她就像一个来自曦城的贵族女孩一样。
“你好,山茶。”铃兰主动向少年问候。
“您好,铃兰女士。”山茶微微弯腰,以更礼貌的方式行礼回应道。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铃兰问。
“是的,”山茶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如果您想见找芦苇的话,我也可……”
“不,这样就可以了。”铃兰打断他说,“我能让你帮我一个忙吗?”
可能是因为穿着打扮的改变,铃兰给山茶的印象与昨日大不相同,这让原本就不善于应对铃兰的山茶更加无措起来。
不过,面对铃兰的请求,他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
“我刚来不久,对这里还不熟悉,”铃兰说,“接下来几天可以为我做向导,带我参观一下这座克洛瓦城吗?”
“当然可以!”山茶肯定地回答。
山茶说完,他不禁再次看了看眼前的铃兰。她谈吐文静,举止优雅,昨天的她像一个军人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今天的她又就像一个曦城贵族出身的女孩。
“怎么了?”铃兰感觉到山茶似乎呆住了,于是问道。
“不,没什么……”山茶回过神来,用力摇了摇头说。
克洛瓦城被东西流向的三叶河分开,成为北区和南区。城市的主要部分在北区,这里有密集的建筑群,有人口众多的居民,有繁华的闹市,还有如今统治着草原的各个权力和军事机构。
山茶带着铃兰走在北区繁华的街道里。
过去四年里山茶曾在利利安军校求学,这四年间克洛瓦城飞速发展,如今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这里终究是他的家,每一条街道他都清清楚楚。
只是,为铃兰做向导的话,却不知道从何开始了。
铃兰似乎对集市、广场之类女孩子都比较喜欢的地方兴趣不大,相反她对克洛瓦城的各个权力部门、各个宗族大家,还有各个军事机构十分在意。山茶最初还觉得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点,一个穿着军装、带着佩剑的贵族,会去在意这些地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的行程并不悠闲,铃兰在山茶的帮助下尽可能地去了解克洛瓦城的每个地方。山茶一直担心这样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会不会太累或者太乏味了,但铃兰仿佛充满活力,一直精神饱满地要求山茶继续前行。
这时的铃兰,与之前一个人在郊外草地上略显消沉的她相比完全不同,却和昨天与山茶拔剑较量的她相似。
从城西军营折返的铃兰,在经过广场集市时停下了脚步。
原本在集市上,大家都在用克洛瓦语吆喝交谈,如果不是山茶帮助翻译,铃兰根本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粗厚嗓音说出了利利安口音的纳西索斯话。
“小姑娘,要不要来看看呀,最高档最美丽的艺术品哟。”
铃兰回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男性的中年商贩,坐在自己的地摊中间,正笑眯眯地看着铃兰。
“啊,果然您是利利安人呢,”商贩发现铃兰回头看着他,马上说了下去,“我之前用克洛瓦语喊了好几遍,你都不理不睬的,所以就试试利利安话……啊,能在这么遥远的地方相见,也是我们的缘分呀。”
铃兰微微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过多地理会这个无关紧要的商贩。不过就在她准备回身离开的时候,她发现了地摊上摆放的一个物品。
那是一串珍珠挂饰。
“小姑娘,您的眼光可真是好啊,”商贩发现铃兰的视线,马上说,“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高价从奥诺瑟拉的军官那里买回来的,你看这个大小,这个成色……”
“多少钱?”铃兰直截了当地问。
“啊,您可真是爽快人,我最喜欢您这样的爽快的女孩了。”商贩笑着,作了一个“六”的手势,“六十叶,一点都不贵,不是吗?”
一旁的山茶看到这一幕,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这个有些慌张的动作完全被商贩看在眼里。
“山茶,”铃兰转身小声问,“六十叶是多少纳西索斯银币?”
“大……大约十二枚吧。”山茶有些沮丧地回答说。
他没有那么多钱,六十叶,在克洛瓦任何一个平民家庭都可以说是惊人的数目了。当然,如果他有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
铃兰走到商贩面前弯下身来,伸手拿起了那串挂饰。
“老板,我这里有两枚纳西索斯银币,你看看我是否能够买下它呢?”铃兰这样问。
“两枚?喂喂,小姑娘,不要这样开玩笑嘛。”商贩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片刻之后他将视线从铃兰转向了旁边的山茶,“克洛瓦的帅小伙,你的姑娘要是真喜欢的话,为何不为她买上一串呢?”
这句话可谓是让山茶无比尴尬,他沮丧地低着头,脸都红了起来。草原民族向来的男子主义作风,让他觉得自己一定在铃兰面前丢尽了脸面。
不过铃兰根本没有在意商贩的这番话。
“你知道吗,先生。”铃兰神色平静地说,“它根本不值那么多钱,最多也就一枚银币,而我曾经只用两杯奥诺瑟拉的烈酒就把它拿到手了。现在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所以才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你应该就此感到满足。”
商贩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保持着笑容说:“小姑娘,您搞错了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珍珠,不能和旁边那几家店的珍珠挂饰相比较。比如说,你看这里的做工……”
说到这里,商贩突然停了下来,刹那间他的脸色都变了。而他的手指,原本正指向铃兰手中的那串挂饰,可现在却在半空中颤抖了起来。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铃兰手中的黑白戒指——“愚者”上。
“您……您是什么人?”商贩抬起头,一半诧异一半惊恐地看着铃兰问。
商贩抬头的时候,铃兰也看到了他的颈部,那里有一串印有花瓣图案的项链。自从到达利利安之后,这个图案铃兰看得不能再多了,早已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这是利利弗罗瑞家的家徽。
而铃兰手上的戒指“愚者”,正是曾经利利弗罗瑞家家主,利利安大总督卡萨布兰卡的所有物。
“利利弗罗瑞家的人吗?”铃兰淡淡地说,并没有躲避对方的意思,“放心吧,我并不是戒指的原主人,只是她的朋友罢了。”
“您……您是卡萨布兰……”
“这串挂饰确实还不值两枚银币,不是吗?”铃兰不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她就用另一只手从衣服口袋中拿出两枚银币,将它们轻轻放在商贩面前的地上。然后她就拿着挂饰,抛下一脸惊诧的商贩转身离去。
商贩呆呆地看着铃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低头捡起铃兰给他的银币,这一次他没有再向铃兰讲价。
山茶也愣了好一会儿,不过他并不明白刚才铃兰和商贩的对话意味着什么,只是还在为自己的表现而感到苦恼。在铃兰已经走开几步远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在山茶看来铃兰显然非常喜欢这串挂饰,她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它。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相反她原本平静的脸上现在充满了忧伤。在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最终也没有把它戴在自己身上,而是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虽然有一些勉强,但铃兰还是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我已经累了,下次我们再一起,走一走克洛瓦城的南区吧。”铃兰说。
刚才还充满活力的铃兰,现在看上去确实显得有些累了。
山茶点了点头,像护卫一样回答道:“是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