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利利弗罗瑞的郁金香
这一天，利利安城东边路口的路障移除了。
比往常多了几十倍的黑袖章的利利安新军士兵聚集在这里，他们按照规定站在路边，排成整齐的列。这些新军士兵与平时不同，他们大多都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穿戴盔甲。相反其中一部分士兵带着各种乐器，显然是一个军乐团的样子。
在冬日的寒风中，在两行利利安的旗帜下，他们演奏着代表胜利的利利安军乐。
这是一个凯旋仪式。
利利安城正要迎接款冬大总督的归来。
马背上的铃兰低着头，不安地在队伍里缓缓前进着。在她的旁边，款冬与她骑马并肩而行。
在波伏要塞相见之后，铃兰便把关于郁金香与新军控制利利安和控制自己的信息告诉了款冬。奇怪的是款冬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有惊讶或者其他任何激烈的反应，他只是若有所思一般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确有自己的野心，也的确做了对陛下相当失礼的事情，然而我相信自己足够了解他，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背叛利利安的。”
这是款冬给她的回答。
她的老师没有相信她，而选择了相信那个唯利是图的男人。不但如此，款冬还写了信给郁金香，告诉他自己和女皇现在的情况，还告诉他自己会带着铃兰一起回利利安城。
铃兰先是伤心，后来又变成了担心。她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如今又要回去。这一次款冬和她一起，却没有带上主力部队。如果郁金香真的反叛，只有寥寥几队黑衣骑兵的他们必然只能束手就擒，到时候款冬恐怕会面临比自己更大的危险。
于是，一路上铃兰都不肯放弃地在一旁劝说着款冬，可是每一次款冬都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开始的时候款冬还会与她讨论解释，后来款冬只会伸手示意铃兰不用再说，自己却不再出声了。
铃兰只好也默默地低着头，骑马走在款冬的身边。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偶尔转头看一看款冬的侧脸，并通过那张扑克脸上所隐藏的那点点自信，找到些许安心的感觉。
如果遇到了危险，至少还能两个人一同面对。
很快，铃兰发现路口处的军队并不是只有利利安新军和军乐团。
雪绒带着全副武装并衣着华丽的铃兰卫队从城里出来，加入了这里的队伍。
铃兰感到惊讶。
雪绒告诉铃兰，郁金香将女皇与大总督即将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然后将他们放了出来，并归还了所有武器装备，让他们和军乐队一起到城门口来迎接。
铃兰越来越不明白了。
郁金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欢快的军乐声中，黑衣骑兵和铃兰卫队合并成一支队伍，进入了利利安城的街道。在这条街道的两旁来了许多人，他们不仅仅来自利利安城，有些还是利利安其他地区因为战乱而逃亡到这里的难民。从他们的表情可以深刻地感受到，王者之桥的胜利为利利安带来了多大的意义。
一些少女在路边跟随着军队一起走着，她们开心地捧着大束的花朵，并将它们赠予每一个凯旋的士兵。并不完全因为她们的心上人在这里，在许多少女心中，这些英勇的士兵们是利利安的英雄。
一位女孩勇敢地来到了大总督款冬的面前，她看上去年龄比铃兰大一些，长得很漂亮，梳着长长的金发。女孩的双手抱着一个美丽的花环，这大概是花了很多很多的心思和时间才编成的。
两旁的新军士兵走上来，似乎想拉走这个挡住了款冬前行的女孩。但他们这么做之前，款冬就先停下了，并在马上微微低头鞠躬向这位来自利利安的他所不认识的女孩致意。
就在款冬低头那一瞬间，女孩踮起脚尖，用尽全力举高双手，将花环挂在了款冬的脖子上。然后，她红着脸开心地笑着，在士兵的示意之下向旁边跑开，最后低头钻进了人群里。
铃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稍稍有点难过。不过紧接着，她也受到了一样的待遇，一位看上去比铃兰还要小的女孩子跑到了她面前，双手捧着花环可爱地笑着。铃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愣了一会儿之后，她试着仿效刚才她老师的动作，微微地低头致意。
女孩把花环挂在了铃兰的脖子上。
看着那个女孩的笑容，铃兰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暖。虽然这些天几乎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所有人都称呼她为尊贵的女皇陛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切身地体会到被人爱戴的感觉。
利利安城仍在军事管制之中，但东边的城门大开着，城门上除了站岗的士兵，还有许多市民聚集在上面。他们被安排在这里为归来者撒花庆祝，无数细小的白色花瓣从高处撒下，在冬日的空气里，在款冬与铃兰的上空翩翩起舞。
吟游诗人们在城门下，共同唱起利利安的歌曲。
“英雄们回来了，他们打败了邪恶的魔鬼。
英雄们回来了，他们将美好笑容带回人间。”
利利安总督官邸。
在中央办公厅里，郁金香坐在大总督的办公桌前。他并不是这个位置的真正主人，但这些天他一直坐在这里，代替主人行使大部分的行政权力。这个大厅平时比较热闹，常常有各处的官员在这里进出，总督官邸的仆人们也总会在大厅角落里待命。不过今天，所有人都被他派了出去，甚至连在门口站岗的新军士兵也被遣走了。
这个空旷的办公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外面的利利安城一片欢声，在这个大厅里听起来却显得有些遥远。不过他知道，那片喧闹声的主角，很快就会来到这里。
脚步声响了，在大厅外的过道里。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次的笑容有一点无奈。
“你总算是回来了呢，大总督先生……”
郁金香，这个除了款冬之外全利利安最有权势的男人，从已经坐了许多天的大总督位置上站了起来。
在款冬的命令下，黑衣骑兵们全部留在了总督官邸的外面，而铃兰卫队的卫兵们进入总督官邸之后也全部留在了庭院里。虽然铃兰卫队是女皇的私人军队，但是作为帝国摄政，女皇的监护人，款冬的命令与铃兰具有同等的效力。
然后，款冬只带着铃兰与雪绒还有所有来迎接他们的贵族和官员们一起，进入了总督官邸内，他们一同走过长长的通道前往总督办公大厅。在队伍最前方的款冬一开始走得很快，但仅仅两三步之后就放慢了速度，因为他发现身边的铃兰脚步迈得比较小，要跟上他的速度有点吃力。
“和我并排走在一起。”款冬低声地向身边的铃兰交代道，他的语气很严肃。
铃兰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前方将要面对什么人。
虽然款冬没有相信她的话，他对郁金香的信任让她不安。不过，款冬放慢脚步的细节她并没有忽略，款冬说话时的语气她也感受得清清楚楚。这位尽职尽责的老师不是不在乎她所带来的消息与警醒，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能够应对接下来一切事情的计划。
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只要交给他就好了。
感觉到了信心与勇气的铃兰抬起头来，与款冬一同走进了大厅之中。
“欢迎再次回到利利安，女皇陛下，款冬大总督。”
站在大厅中央的郁金香摘下帽子，向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郁金香的面容与声音让铃兰不由自主地紧张，正在进门的她的脚步瞬间停了下来。但因为刚才款冬的交代在脑海里回响，再加上如今这高大的身影仍守在自己身边，所以她马上振作了起来，将动摇一扫而空。
“好久不见，郁金香议长。”
“好久不见，郁金香议长。”
款冬先是用有点冷冰冰的语气与郁金香打了招呼，铃兰马上学着老师的样子，也用类似的语气说了一遍。雪绒倒是没有说话，作为女皇的随从，她静静地站在铃兰的斜后方。
身后的贵族和官员们都走了上来，站在了他们的四周。他们一开始还满脸笑容，不过很快他们就感觉到了在他们中心，几位利利安最重量级的人物之间那不太寻常的冰冷气氛。没过多久，这些原本在谈笑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是为了缓解这有点冰冷的气氛，郁金香首先友好地张开了双臂，侧露出了微笑。他先是看了看铃兰，这个小女皇正在努力地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然后他又看了看款冬，这个大总督一如既往地严肃，那张扑克脸所隐藏的情感从来没几个人能看出。
但他可是郁金香，他当然明白款冬的意思。
款冬对郁金香说：“议长先生，女皇陛下认为，在我们的议题开始之前，您应该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女皇陛下道歉。”
“当然。”郁金香欣然应允，他将脸转向铃兰，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再一次深深地鞠躬，这是纳西索斯人向他人道歉时才会用到的动作。郁金香说：“敬爱的女皇陛下，在下之前曾多次冒犯您，还请您看在神明的份上，给予原谅。”
说完便没有了下文。
铃兰感到了迷惑。郁金香正在为自己对铃兰的所作所为道歉，但仅仅也就是道歉而已。在大总督离开的时间里，他私自组织军队控制了利利安城，而且还派士兵封锁了女皇官邸。在城门口，他的手下甚至与女皇的卫队爆发了冲突，在他的威逼胁迫下将女皇的卫队缴械。在利利弗罗瑞家的府邸中，他软禁了女皇数天，强迫她参加舞会，并用“礼服女皇”这样的称呼侮辱了她。最后她以命相搏，才侥幸从他的牢笼里逃脱。
难道说，他的这些所作所为，最终只需要道歉就足够了么？难道说，铃兰此刻宣布原谅他的话，他的一切罪责就全部免除了么？难道说，他被原谅了之后，他做这一切的动机也可以不再调查追究了么？
铃兰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应对，不过他想到了，这次不一样，有款冬在她的身边。于是，铃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款冬。
款冬，她的老师，帝国的摄政者，向铃兰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希望铃兰同意原谅的意思。
铃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半步，对于眼前这一切，她感到有些无法理解。
但是最终，铃兰还是选择相信款冬。
“我……”铃兰想一鼓作气用女皇的威严说出来，但她的表现并不太好，说话的时候第一个字就感觉到了一点点动摇，“我原谅你了，郁金香先生。”
有点生硬的话语，不过郁金香听了之后立刻微笑着抬起了头来。全场微妙的紧张气氛也随着这句原谅而得到瓦解，欢庆的感觉再次在大厅里出现。
不过这一次，款冬开口了，他用严肃的语气结束了这些欢庆。
“先生们，我们要先送女皇陛下回官邸休息。”款冬说，“十五分钟后，我们在这个大厅里集合，我们需要讨论关于千镇王国的应对议题。”
铃兰不知道“千镇王国的应对议题”具体指的是什么，但她明白关于郁金香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了。现在郁金香仍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仅仅是向铃兰道了一个歉之后，之前的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且下一刻，铃兰看到郁金香还保持着利利安共和议会议长的尊贵身份，一脸得意地向款冬大总督开口说话了。
“大总督阁下，”郁金香一边得意地说，一边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封被拆开过的信件，“除了千镇王国这个重大关键的议题之外，请再给一点时间，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纳西索斯的题外话吧。”
在雪绒与卫队的陪同下，女皇回到了铃兰官邸之中。
不久之后，天就暗了下来，夜幕降临在了利利安城之上。
一切都如同刚来到利利安不久的时候一样，铃兰无所事事地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外面的世界仿佛很热闹，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利利安城各处飘来，传到铃兰的耳边。可这一切都是属于利利安人的，仿佛和铃兰一点也没有关系一样。
款冬虽然与她同在利利安城内，但并没有来她这里。雪绒告诉她在总督官邸那边，款冬仍然在与郁金香以及其他官员们进行着重要的会议。铃兰作为帝国的女皇，却没有被邀请到其中。
一夜过去了，冬天里的利利安气温又下降了不少。
当铃兰一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窗外的庭院里已满是落叶。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铃兰官邸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访客。
那并不是铃兰所期待的款冬，反而是她最害怕的郁金香。
在门外的时候，郁金香遭到了卫兵们的阻拦，但是他如同昨日对铃兰那样向卫兵们恭敬而郑重地道歉，然后又出示了款冬大总督亲自盖章的通行证，最终卫兵们只能无奈放行。他没有带随从，自己抱着叠在一起的好几份厚重的文件，在夹杂着枯叶的秋风中走进庭院，来到铃兰的房间前。
在雪绒的陪同保护下，铃兰打开门，与郁金香见面。
“女皇陛下，这是关于‘纳西索斯叛徒’的详细报告和处理方案。”郁金香开门见山地谈论着工作，之前的一切不快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已经确认，这场叛乱是由纳西索斯大祭司梧桐所发动，目的是从石斛兰皇帝陛下那里夺取纳西索斯的权力。之后梧桐又秘密联合异教徒，入侵我们利利安。”
眼前郁金香的存在固然让铃兰感到不安，但当郁金香说出这段话时，铃兰的心思就转移到了这段话所叙述的内容上。
纳西索斯大祭司梧桐，那是铃兰印象很深的一个老人。他是纳西索斯万神殿的主人，虽然年老但是很有活力，非常博学，纳西索斯的人们包括铃兰在内都爱戴他。她不希望这是真的，但她不得不相信，因为她想起了在天平堡所看到的一切，正是瑞文骑士团的炮火将她的家园打得粉碎。
“这是证据，梧桐大祭司亲笔写给我的信。”郁金香继续说，他把一叠文件放在了铃兰面前的办公桌上之后，又拿出了一封拆开过的信件放在折叠文件之上。
“梧桐大祭司的信？”铃兰有些奇怪。
“是的，我一直有和纳西索斯的间谍保持联系，让他们相信我会参与他们的密谋，反对款冬大总督并与他们瓜分利利安。这是我取得纳西索斯信任之后，所得到的梧桐大祭司的亲笔信件。”郁金香解释说，他的微笑仿佛在表示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简单一样。
听到这里，铃兰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我们已经制定好了方案，其中有一项正需要借助女皇陛下您的力量，我们需要您的亲笔文稿，揭发梧桐大祭司的罪恶，并号召全帝国对其讨伐。”郁金香继续说。
铃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低头拿过眼前的文件与信件，开始仔细地阅读起来。
“这里是关于利利安城军事管制调整与贸易变动的地方，也请女皇陛下过目。”郁金香又把几叠文件放在桌子上，按照不同分类摆好。
“我知道了……”铃兰回答说。
“最后，这是最重要的，关于千镇王国议题的文件。”
千镇王国，铃兰当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这正是她父亲所建立的伟大帝国里的诸侯国之一。在曾经铃兰常去的纳西索斯酒馆里，旅者们和诗人们用不厌倦地赞美着那里的美丽风光。
为什么它此刻是最重要的呢，甚至比杀死她父亲的梧桐大祭司、比利利安眼下面对的这场战争还要重要？
“由于文件比较长，其中集合了利利安各位官员的意见，而且不需要在今天之内给予答复，所以请女皇陛下在所有其他文件批阅完成之后再开始阅读。”郁金香说到这里，脸上的微笑少有地消失了，“事实上，款冬大总督还没有决定好，他不同意将这些文件交给您，但在下认为这十分有必要，所以擅自做主了。”
款冬还不能决定好的，而且并不打算让铃兰了解个中详细的重要事情能是什么？铃兰看了看最后这一叠厚厚的文件，但郁金香伸手挡了一下，似乎在示意她不要过早去阅读。
“女皇陛下，您知道吗？我们大总督可是把一切都献给了你，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为你着想呢。”
郁金香不知为何，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句话对铃兰产生了不小的效果，她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她的脸像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样红了起来，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误解了郁金香这句话的意思。
郁金香脸上的神情只有严峻。
“昨天在总督官邸的办公大厅里，大总督特意让我向您道歉，当着几乎利利安所有权贵和官员的面，为的就是守护您的权威呢。”郁金香说。
铃兰回想起了昨天的一幕，她当时只是按照款冬的要求走在她身边，见到郁金香之后又非常紧张，根本没有想到和注意到那么多事情，现在回头看来似乎正是如此。她记得自己昨天表现并不好，在利利安权贵们的面前，她是那样软弱，对面仅仅是郁金香一个人就已经让她内心动摇。
接着，铃兰又想到了她与款冬在波伏要塞的重逢，款冬以他的方式拒绝了铃兰的情感，为的便是守护住她作为女皇的无上尊严。可她同样也没有表现好，只是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掉眼泪，什么也没有去做。
还有加冕仪式的时候也是……
事实就和郁金香所说的一样，也许在还有很多很多铃兰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时间和地点，款冬以同样的方式维护着她的女皇的权威。但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都把这些搞砸了，结果到今天她仍然是一个无能懦弱的小女孩。
“然而陛下，您有想过您为款冬先生做过什么吗？”郁金香忽然反问。
这个问题，再度让铃兰一怔。
“您上次试图带上卫队出城，那时候王者之桥的战役还未开始，您有没有想过在决战前夕，给前线军队带去‘利利安城背叛沦陷’的消息，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您有没有想过，在利利安四面危机的时候，留下‘女皇逃离利利安城’的消息给利利安人，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铃兰呆住了，这本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她从未思考过。
“如果没有大总督的支持，陛下您想过您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没有款冬的支持，铃兰会如何呢，她还能是现在的铃兰女皇吗？不，她根本不会是什么女皇，她的父亲与兄长都已经死了，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她不过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可怜孤儿罢了。什么女皇、公主，这些身份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
也许，她连孤儿都不是，没有款冬相救，她早在纳西索斯就成为亡魂。
“陛下，我理解您一直以来的处境，也明白正是大总督的守护给予了您巨大的力量，”郁金香说，“不过我认为，陛下您也正是因为太过于依赖大总督，所以您才迷失了原本的自己。”
郁金香的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忽然如同昔日天平堡清晨的钟声一般，重重地回响在了铃兰的心里。自从离开纳西索斯以来，笼罩在她心中的黑夜，此刻被这巨大的声响逐渐驱散。
这是第一次，铃兰觉得真正地清醒起来。
“所以，该是女皇陛下您开始努力回报大总督的时候了，请按照自己的意愿，使用自己的力量来做出选择吧。”
郁金香从怀中拿出了利利弗罗瑞家的羽毛笔，将它放在了办公桌上铃兰的面前。黑银色的羽毛闪耀着不可思议的美丽光芒，笔杆上意思为“恶魔”的上古文字无比清晰。
他留下羽毛笔之后，便向女皇行礼，然后也没再说什么就转身向门口走去。门外的秋风卷起层层落叶，但他丝毫不在意地大步走了出去。
当郁金香正走到这小小庭院另一边的时候，铃兰来到房门口并喊住了他。
铃兰的心里还有着无数未解开的谜团，而面前的这个男人便是其中之一。
郁金香在在漫天的落叶中回过身来，礼貌地向铃兰微微低头。
“郁金香先生……您……是我的敌人吗？是款冬老师的敌人吗？”铃兰这样问他。
这是非常幼稚的提问，可是她竟然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话语来询问了。这个男人也许会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也许会编一个毫无破绽的谎话来蒙骗她，总之她不可能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的郁金香却愣住了，足足半分钟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而且不是一贯摆在脸上的微笑，而是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
铃兰第一次看到郁金香如此没有礼貌没有风度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陛下您觉得我是敌人还是朋友呢？”
郁金香没有说出答案，而是反过来给了铃兰一个问题。
铃兰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回答。
不是因为她回答不了，而是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反问本身便是答案。对与错，敌与友，对这个男人来说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非彼即此的选择题。
郁金香收起了大笑，然后露出了表示满意的微笑。
“既然如此，就让我向陛下您坦白吧。”郁金香说，“我，郁金香•利利弗罗瑞，是利利弗罗瑞家族的第二十五代家主。经过我的祖辈们拼搏，我们家族一直都是利利安最有权势的家族。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还有我的叔父——也就是你们所谓‘英雄背叛事件’的主人公卡萨布兰卡，他们都是利利安的大总督，都是利利安地区至高无上的存在。我从小就下定决心，终有一天我也要做到，而且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我要让我们利利弗罗瑞家族的旗帜从此永远飘扬在总督官邸之上。”
这个男人丝毫不在乎女皇的立场，当面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铃兰接受了这一切，她第一次感到这个往常总觉得谜一样的男人，是那么地容易看穿和理解。
“但是，但是啊，我可不是叛徒，就像之前一样，如果您认为我会私自组建军队控制利利安，然后与外部势力联手背叛款冬大总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郁金香接着说，“我可是利利弗罗瑞家族的男人，我要的不是大总督的位置，而是整个利利安，整个美丽而繁华的利利安。”
郁金香说着张开了双手，仿佛在他眼前展开了利利安的巨大地图一样。
“纳西索斯也好，其他双神教国家也好，我不需要，也不允许任何人和我分享利利安，分享原本是我利利弗罗瑞家族的一切。”
果然如此，铃兰的心中，关于这个男人的一连串谜题，终于被解开。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如今只有款冬才能打败那些对我们利利安虎视眈眈的敌人，所以我会尽我一切能力辅助他。但我并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会借助包括女皇陛下您在内一切条件为我积累竞争的资本。当战争结束之后，我要在下一次共和议会的选举里，用最公正而且最漂亮的方式打败他。打败那个出生在维特兰，从小与我一同在利利安、在白杨大总督身边长大的男人。”
说完这段话，郁金香摊开双手，然后再一次向铃兰鞠躬致意。
铃兰看着他，现在她再也不觉得他可怕了。
因为他把自己的城府心机、权谋诡计，全部展现在了铃兰的面前，那既可以是最阴暗的阴谋野心，也可以是最堂堂正正的，只属于郁金香一人的理想。
送走郁金香之后，铃兰回到了房间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发现自己的苦恼并未消失。
她一直认为是郁金香的事情在让她感到不安，现在这个心结理应全部解开了。
但她发现自己心里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郁金香的事情，始终占据在她心中的，是另一个人——她的老师，款冬。
他一直都那样可靠，说过的话从不食言，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能一一做到。然而，透过刚才郁金香的话，铃兰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他身上的谜题甚至比郁金香还要深得多。
“为什么，你会来到我的身边，成为我的老师？”
“为什么，你会为我付出一年又一年的精力与时间？”
“为什么，你会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为我修补所有的过错？”
“为什么，你会让我这样思念与依赖？”
“因为，我是纳西索斯的公主，我是帝国的女皇吗？”
“那么……如果，我不再是公主，不再是女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