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萨尔从昏迷中唤醒的是周围嘈杂的声音。
一时间他还是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是依稀的意识到旁边似乎有很多人在交谈。但他没有从中辨认出哪怕一个熟悉的声音,或者一个听得懂的单词。
这让萨尔慌张了一瞬间,但随着理智重新掌控了主导,他猛然意识到了那些粗嘎低沉的嗓音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兽人语。
他想都没想就睁开了眼睛,拖着僵硬的身体试图坐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交谈声瞬间沉寂了下去。但这时候萨尔已经坐了起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年老的兽人。下颚下垂,牙齿发黄,有许多已经脱落和折断了。他的眼睛是奇怪的奶油色,萨尔在其中找不到瞳孔。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四肢干瘦,看起来比孩子还要虚弱。
但在这样一副衰弱的外表下,有什么让年轻的战士情不自禁的觉得敬畏的东西。萨尔紧盯着对方,直到窃窃私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才飞快的瞟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人。
他们无疑都是兽人。萨尔只见过一次他的族人,那时候他们是作为囚犯被装在车里,看起来无精打采。除了那个冲出来保护他的兽人以外,其他人都无动于衷的沉默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但这些围在他周围的兽人和那一次不同。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还是稚气未脱的孩童,他们的眼里都有着一种熠熠的神采。但更引人注意的是他们脚边站着的白色巨狼。这些安静的野兽比萨尔见过的狼要大得多,它们站起来的时候甚至高过了兽人的腰间。
“你们是…”因为期待和紧张,萨尔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涩,“你们是霜狼氏族吗?”
他引起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而那位年老的兽人回答了他。
“是的。”对方说,“我们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霜狼氏族。”
萨尔的双眼因为这肯定而闪闪发亮。但同时他意识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你知道我在找你们?”
“你们留下的痕迹就像横冲直撞的野猪一样明显,外来者。”另一个成年的兽人战士插话道。他的手臂上缠了一圈绷带。
萨尔并没有在意他声音中的不屑。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了。但他说的是“你们”。这个词让萨尔猛地从喜悦中挣脱了出来,想起了之前遇到的事情。
食人魔哨兵,还有那场雪崩!
他不由得暗骂起自己的得意忘形,同时站起来急切的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找到我的?我的同伴呢?”
兽人们对他投以怪异的目光,好像萨尔是个软泥怪或者别的什么。先前的成年兽人嫌恶的低吼道:“你管人类叫做同伴?那群下流无耻的粉皮根本不配与真正的兽人为伍!”
他的发言引起了一阵纷乱的应和。熙熙攘攘的声音中看向萨尔的目光越发的不友善了。
“那些无耻的人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荣耀!”
“他们这次又想玩弄什么花招?”
“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两个人类到这儿来?”
“你为什么要找我们?给人类引路吗?”
“想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叛徒!”
萨尔没料到他们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想惹怒这些兽人,但迟疑了片刻,对同伴的担忧还是占据了上风。毕竟如果没有狄宁和艾伯特,他现在应该还在敦霍尔德。
“事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萨尔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声讨之中,没有人听他的。这让他有些挫败,又有些失望——这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样。
就在此时,年老的兽人举起了一只手。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这个无声的号令带着奇异的效力,让所有的兽人迅速的安静了下来。他凝视着萨尔,平静的说:“我们给你解释的机会,外来者。但真实与否,我们自会判断。”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萨尔有点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的名字叫做萨尔。”
他的开场白让周围的圈子再一次躁动了起来,有人冷哼,有人嗤笑,但他们都没有出声打断他。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奴隶。而我曾经也的确是个奴隶。”萨尔坦诚的说着,惊讶于自己并不觉得羞愧,“我被人类抚养长大,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或者其他的兽人。我成长的地方,也许你们也听说过,就是敦霍尔德。我在那里作为一个角斗士而战斗。战斗,胜利,下一次的战斗……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但后来我发现这是错的。在他们眼中我不过就是个物品,一个取乐的道具。”萨尔感觉到胸中有火焰烧了起来,当他从迷障中挣脱出来之后才发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的愚蠢,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嗓音,“我不想再继续作为一个附属品而存在了,我想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他紧紧盯着那个绑着绷带的兽人的双眼,声音低沉了下去:“——而你口中的‘粉皮’,他们带我逃了出来。”
“是他们告诉我兽人的历史,告诉我兽人在遭受诅咒之前曾经拥有过的力量和荣耀,告诉我霜狼氏族是唯一一支恪守先祖之道的部族,告诉我你们在这里,然后带我到这里来,寻找我的起源和血脉。”
说到这里,萨尔想起来了,他把手伸到怀中,掏出了那块被他细心保护的布料。看到上面的白色狼头之后,兽人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把它给我。”年老的兽人发话道。
萨尔小心的把布料递到了对方的手中。老兽人用双手捧着它,放在胸前,低声说了几句萨尔听不清楚的话,然后点了点头。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他重重的叹息着,“这块布的确是霜狼氏族的式样。它是你的母亲亲手缝制的……曾经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您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萨尔急切的问道。
焦急的等待着答案的不止他一人,一些兽人也面露疑惑。但另外一些年长的则犹豫又迟疑。他们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没有人说话。
老兽人抬起头凝视着萨尔,并没有马上说话,似乎是在思索。萨尔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心急如焚,满心期待又忐忑。
“是的。”最后,对方低沉的开口了,“你是我们曾经的酋长杜隆坦和他勇敢的伴侣德拉卡唯一的儿子。”
众皆哗然。
围着他的兽人们大声喧哗起来,许多人都不敢置信的喊叫着。但他们更多的是发泄自己的震惊,而非质疑。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萨尔在嘈杂的声音中缓慢而悠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仿佛他这辈子都没喘过气似的。此刻他只觉得满身的枷锁尽数落下,心中的空洞也得以弥补。
“狄宁——我是说,我的同伴给我讲过他的故事。”萨尔尽力平静的说,但他的声音依然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我知道他是个英雄,敢于反抗古尔丹的阴谋。但我从未敢于想过他是我的父亲。这是…这是我的荣幸,长者。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我是德雷克塔尔。霜狼氏族的萨满。”老兽人说,“既然你知道了这些,那么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他一开口,兽人们就再一次安静了下来。萨尔对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父亲是我们的酋长。”德雷克塔尔说,“那么你呢?你要向我们要求统治的权力吗?”
“不!”萨尔立即吃惊的叫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做?我是说……我的父亲是酋长,那并不意味着我有资格成为酋长,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萨尔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着说道:“我仅仅是想要请求你们允许我留在这里。我父母的身份只会激励我成为一个像他们那样优秀的人,除此之外,我与这里的每个人并无不同,甚至还要逊色几分。因为我还要向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学习,该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兽人。”
他谦卑的态度让霜狼兽人们交头接耳起来,之前的敌意已经大为减缓。但萨尔依旧心存忧虑的等待着。
德雷克塔尔再一次示意兽人们安静。
“如果你真能如你所说,那么我们自然会接纳你成为霜狼的一员。”他没有瞳孔的眼睛直视着萨尔,“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要知道你对那两个人类的打算。”
即使对于这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有所准备,萨尔还是心里一沉。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我们的战士把他们和你一起带了回来。”德雷克塔尔回复道。
糟糕。
萨尔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希望你们能够允许他们离开。”
在任何人反对他之前,他迅速的补充道:“这两个人类信守承诺,将我带到了这里,找到了你们。我理应予以他们同等的回报。”
“但要是他们泄露我们的位置怎么办?”一个兽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们会把人类的军队带来的!”另一个兽人应和道。
“在那之前我会用我的斧子敲碎他们的脑壳!呸!”
“人类没一个好东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懦夫!”
一切瞬间又回到了原点,激烈的叫骂声让萨尔有些无措:“但是…他们救了我!难道兽人的荣耀允许我们恩将仇报吗?”
“人类不配履行兽人的法典!”胳膊上绑着绷带的兽人咆哮道,他冷冷的打量着萨尔,“何况你还不是个真正的兽人呢。喂,被人类养大的,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听那些粉皮的话,所以没胆量把他们给宰了?”
“他们是我的朋友!”萨尔大声说道。
“真正的兽人从不和人类为伍,就像霜狼不与兔子同行一样!”
“对!”
无奈之下,萨尔看向德雷克塔尔,希望他能够再一次安抚群情激愤的霜狼兽人们。但老萨满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而周围的兽人们越发的喧闹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一致要求杀了那两个人类。
萨尔站在原地,听着周围的辱骂。绝大部分仇恨是冲着人类去的,但也有一小部分质疑向着他被人类抚养和奴役的经历而来。他一边听着,一边想起狄宁不偏不倚的讲述和艾伯特从不作伪的真挚。
他的人类朋友不在意他的种族,可他的族人却像他从小见到的那些人类一样偏激而傲慢。
这就是我寻找的族人?这就是我期待的生活?这就是真正的兽人?这就是我想要变成的模样?
不。
不!
不!!!
“——够了!”
积蓄已久的失望全部转化成了突如其来的怒气,从萨尔的胸膛里爆发了出来。
他的咆哮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切声音都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萨尔没有感觉到任何局促。他仿佛又回到了角斗场上,观众的目光从不可能让他觉得局促不安。他笔直的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族人,满心坚定。
“不管在哪儿长大,我都是一个兽人,”萨尔逼视着全场,看看有哪个人敢反驳他的话。但是没有,“所以,就用兽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
兽人的方式是什么?
至少萨尔只听说过一种。
――决斗。
在一片奇异的沉默中,萨尔强有力的吼叫响彻了这片空地。长风将他的声音传播出去,在山谷中回响。
“我是萨尔,杜隆坦之子,德拉卡之子!我用性命和荣耀为我的同伴担保,他们是同样高尚而正直的人。任何质疑我的人,我都接受他的挑战!”
“谁质疑我?谁挑战我?”
他昂首挺胸的站在原地,挨个的扫视着每一个兽人的眼睛,蓝色的瞳孔里充斥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汹涌怒火,赤手空拳,却锐不可当。
而在他背后,德雷克塔尔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