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张开双臂手心向下,这群举着白幡般横幅的‘流民灾民’渐渐安静下来。
九斤喊着:“我先起个头,就像刚才路上练的那样,听着:官爷的轿子;预备~,起~。”
三百多破衣烂衫老弱,扯着嗓子喊道:“官爷的轿子,狮子的口。
蚂蚱腿上割瘦肉,蚊子肚里刮油脂。
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
东家一根葱,西家一头蒜,寡妇门里掏三掏,官爷的爪子油光光~~。”
九斤两手打着节拍,摇头晃肩膀还颠着脚跟节奏,正上劲,猛地看见右侧伸出个大长脸,还长着络腮胡子。
九斤一边晃肩膀打节奏,一边对这中年人说:“来了就过去站好,很简单好学,赶紧过去。”
那人一愣,随即点点头跑到队伍里,跟着连鼓掌带跺脚喊的很兴奋。
九斤一看此人很上道,心想这些商贩加进来也挺好,便向旁边看热闹人群招手,有些胆大的也跑进乞丐人群,跟着乱喊乱蹦,个个开心不已。
练了三遍,众人都是满身汗,加上尘土,总算有了流民的模样。
刘本昌招呼众人坐到树底下歇息,给九斤送来水壶。
九斤刚要喝水,看到那穿的青衣长衫的络腮胡子中年人,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水壶。
这会儿一看不是商贩,有些像致仕官员,比如沈江维,举手投足都透着涵养内敛的气势。
九斤走过去,递过水壶说:“你看到的,我没碰嘴,里面是酸梅汤,放心的喝,我那还有。”
这中年人也没客气,举起铜壶咕咚咚喝个痛快,用袖子擦擦嘴说:“今天才知道这酸梅汤这么好喝,你是~?”
“哦~,出这城门,有没有人认得我不好说,但这城门内,真没几个不认得我。”
说着指指他身边一小孩:“告诉这先生,我是谁。”
那小孩一把夺过中年人手里的铜水壶说:“白让你喝了酸梅汤,还不认识道长,告诉你,这是北海道长,神人九斤。”
九斤对他竖起大拇指说:“真会说话,那水壶赏你啦,长大了就去打铁。”
“我娘让我长大了当道士,学习点石成金之术。”
“那可不容易,当道士比考状元都难,要不你先考个状元,再回来考道士?”
旁边那络腮胡子中年人一阵咳嗦,有个汉子快步跑过去给他轻拍后背说:“老爷,莫非水不干净?”
这中年人摆摆手走到九斤面前,仰头看着九斤说:“果然玉树临风气度斐然,我那表侄女好眼力。”
九斤看他浓眉大眼国字脸,胡须整齐如水泄,满脸溢出一个正字,不仅让人生出好感。
听他说完,九斤笑道:“这位先生,咱们不熟啊。”
“错,从过年到现在,九斤大名如雷贯耳,老夫跋山涉水两千里,未进府城先来新村,你说熟不熟?”
“小子这么有名气?这位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神圣什么的不挨边,老夫就是蚂蚱腿上割瘦肉,蚊子肚里刮油脂,东家一根葱,西家一头蒜,寡妇们里掏三掏的官爷。”
九斤看着手捋胡须,得意洋洋的中年人,心想,莫非是微服私访的新任府台大人?这岂不是演砸了。
‘乞丐们’发现有生人,毕竟官老爷的气度人们还是很熟悉的,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九斤耳根发热,这么多人也别再等着啦,扬手拍拍巴掌说:“刚才这位老兄说,新来的官爷远远的看到灾民破衣烂衫,心中不忍,转头回去准备粮食衣物,准备齐了就派人送来。
大家都回去吧,养鸡场已经为大家准备了礼物,每人一只鸡,回去记得领取,你们表现的很好,为你们鼓掌。”
“原来是吓跑了,我说怎么不见轿子进门。”
“道爷,甭客气,还不是为大家好嘛,那鸡是下蛋的吗?”
“道爷太客气,还给鸡,那玩意儿吃够了,能换成鱼吗?”
“想什么呐,道爷给的岂容你挑三拣四。”
“不爱吃给我,我家孩子多。”
“大家都回去吧,衣裳都留着,走树底阴凉处,莫要烫着脚,”刘本昌打发村里人走,找来小贩买了两双布鞋,给九斤和自己都穿上。
九斤看看身上脚上的土,没舍得穿新鞋,对这新来的官爷说:“这是北海新村排练的新戏,话说您台词背的挺熟,走,村里说话。”
刘本昌也琢磨出滋味,和那个汉子赶着骡车跟在后面。
两人顺着林荫大道向北走,海风徐徐暑气退却,路两侧地里的大豆花生绿油油一眼望不到边。
原先的沼泽地,被纵横交错的水渠分割成无数方块,成片的高粱如大秦步军方阵整齐排列。
不时有扁舟划过水渠,船后成千上万只鸭子在水中嬉戏跟随。
中年人眼睛有些湿润,叹息道:“一路走来,没成想在这盐碱滩看到了大明该有的样子,你这道士功在千秋啊。”
“这位先生,功不功的有些远了,这里是莱州府的盐碱滩,曾经野草丛生盗匪横行。
短短十年间,就变成了良田十万亩,人口一万五千户的大镇子,为什么?人,有了人,沧海变桑田,沙漠变绿洲。
辽东难民渡海南下,府衙视其为患四处驱赶,全都汇聚到道观门前。
当时我不到六岁,向府衙要了这片盐碱滩,领着近万难民赶海挖哈喇,下海捕鱼虾,挖地窨子屋,修筑防潮堤。
清除荆棘杂草灌木,搜集方圆百里的人畜粪便,引来王河水治理盐碱滩,前后三年,终于种出了粮食。”
“小子,如此化腐朽为神奇,实属罕见,老夫由心底叹服。”
西北方向一阵阵怪味传来,这中年人看了一阵也没发现缘由,九斤说:“三里外是养殖区,那里土地盐碱泛化严重,只能建立养殖场,两年后便可复耕。”
“哦?原先是粮田?”
“准确的说是两年前是,可是衙门在王河北段修建了水闸,让难民交钱用水,难民没钱,水闸就不打开,这些好不容易改良的田地,重新成了盐碱滩。”
“如此行径,跟畜牲有何区别。”
“不是区别,是不如畜牲。”
“你也别沾沾自喜,官府行事多有掣肘,哪跟你一般,手段酷烈,别以为老夫不知你五六岁就开始杀人的事。”
“畏威不畏德恒古不变,升米恩斗米仇乃人之劣根,我所做的只是授之以渔。
十年间,这块几十里的盐碱滩养活了十三万辽东难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们双手创造出来的。
朝廷未拨付一粒米,一钱银,今年府衙拨付的三万石粮食,是修水闸毁了良田的赔付,是咎由自取。
贪婪将毁掉府衙的诚信,压迫会点燃反抗的烈火,这位先生,还未请教高姓大名,来此何意?”
中年人来到路边水渠旁,对九斤招手,九斤脱掉破道袍,在水渠里将手脚洗净,顿觉的清爽无比。
九斤将道袍洗净,挂到路边树杈上,这中年人看着九斤肩膀上的盘龙胎记,两眼发呆,久久不语。
九斤回头见他失态,打趣道:“没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男人?没办法,小爷天生丽质让人嫉恨。
不过小爷三观正统,对男人没兴趣,对你这老男人,更没感觉。”
中年人呵呵笑道:“好小子,甭在这儿狂,一会儿再收拾你,先教你个乖,老夫朱万年,现任莱州府主事。
从京师出发东来,用了三十六天,今天一大早到了府城外,未进城门直接来到北海新村,可知为何?”
“原来是知府大人,想必听说海鲜烧烤的美名,赶着来打牙祭?”
“你这小子,再调侃老夫,那车上的东西老夫可带走啦。”
“哦?知府大人,和您开个玩笑莫当真,你们京官都是没有幽默感哈。
行,咱办正事儿,带的啥好东西?小子是见过世面的人,银子啥的不嫌少也不嫌多。”
“就这么大咧咧的,老夫岂能给你?老夫今年五十有二,你称老夫声伯父当的起。”
“那没问题,只是万一叫了,您搬下一坛子咸鸭蛋,那小子不亏了吗?”
朱万年一阵咳嗦,指着九斤说道:“好你个小子,行行行,这笔账先记着。
老夫膝下一女嫁进张家二房为妻,张家一女自年前回乡祭祖归来,念念不忘一萍水相逢的道士。
张家得知老夫东来任职,便委托老夫前来探查一二,张家小女更是准备了一箱子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这没良心~。”
没等朱万年絮叨完,九斤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拉着他的手:“叔,大爷,伯父,亲叔公,三姨夫~~。”
“撒手,老夫三观正统,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
“大爷,您是我亲伯父,东西哪?”
“什么东西?老夫一急,忘了。”朱万年说完,从腰里摸出烟袋荷包,抠抠搜搜往烟锅里装烟末。
九斤一把摁住,埋怨道:“伯父,怎能如此见外,到大侄子家怎能让您抽烟锅。”
说着问不远处的刘本昌:“带烟了吗?拿过来。”
“带了,精装九州烟。”
“行,先拿来,”九斤接过烟,殷勤抽出一根塞进朱万年嘴里,划火柴点燃说:“最好的黄金叶,到了村公所就奉上。”
说着赶紧给朱万年捶腿,两条大腿锤了个遍,老家伙眯着眼还没叫停,没办法只好又捏小腿。
朱万年抽着烟卷说:“黄金叶烟是最好的?我怎么听说至尊福寿烟(大圆满)才是最好的?”
“伯父,那烟八十两银子一盒,一条八盒,那不是给人抽的。”
朱万年双眼圆睁看着九斤问:“什么意思?”
“伯父,那烟直供辽东叛军,别的地方不卖,您老不会是抽过吧?”
“你小子是说,谁有这烟谁就是那什么~?”
“您倒是抽过没有,里面有毒,哎呀,赶紧走,我去给您拿药。”
九斤起身就去拉朱万年,朱万年摆手:“别急,不是老夫抽的,老夫见过,见过。”
“您早说,看把大侄儿吓的,得了,知道了以后别说出去,这是最最高机密。”
“懂,懂,老夫懂得,灵儿给你小子带的东西在车上,自己去拿吧。”
说着对赶车的汉子摆手:“福生,张小姐的箱子是给他的。”
九斤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满脑子都是那明眸皓齿的秀美容颜。
掀开帘子,一个一尺见方高两尺的红木箱子,静静伫立在车厢一侧。
九斤打开箱子,满满的衣服上面放着信札,打开信札,清秀灵动、笔墨圆润如行月流水般的娟秀小楷映入眼帘: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