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梦碎
王宫之中的高台上,齐相田和与莱国国公莱公凭栏遥望。他们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自然也知晓了其结果。面容苍老的莱公看到自己勇士得胜,心里自然是欣喜异常。然而看到田和一脸的愠怒之色,对着这个在齐国只手遮天的权臣,他也只能赔笑道:
“两国勇士相较比武,我方得胜实属侥幸,还请田相国不要介怀。”
“哼!”
田和摔袖入座,将满杯的酒水一饮而尽。莱公马上招呼身旁的侍女往田和杯中斟满美酒,惶惑不安道:
“大人息怒。”
田和意识到了自己举止失态,他马上转变了脸色,笑道:
“哦哦,没事,莱公不用紧张。没想到贵国也是人才辈出,可喜可贺啊,想必也是你治理有方使然,来,我敬你一杯。”
莱公战战兢兢把酒喝完,田和站起身来,道:
“我来提亲之事还请莱公勿要拒绝,这既是为了两国交好,百姓和睦,也是为了保住你祖先留下来的数百年基业啊。”
“是是……孤自当慎重考虑,好给齐相一个满意的答复。”
听到如此,田和挤出一丝笑容,率队扬长而去,而莱公则唯唯诺诺,面容惨淡,他紧跟其后,将田和送出了城外。
田和是为他的国君齐康王姜贷而专程到莱国提亲的,让莱公陷入深深的忧思之中。他深知长久以来齐楚两国一直对他的国土虎视眈眈,但是又碍于种种原因而不能举兵侵略,所以尚能在这两大强国的夹隙之中生存至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只知道他在位期间要施仁政,轻赋税,体恤民众,让他们能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一片安宁的净土,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然而齐国如今要强与他联姻,他意识到平衡的局面从此打破,往后是福是祸他也无从得知。
莱国王宫的殿堂上,其他人都被莱公尽数驱开,只留下公主妘姬和她的两名侍从。殿堂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妘姬因惴惴不安而急促的呼吸声。莱公哀伤地看着女儿那张忐忑的脸,心里如遭受鞭笞一般难受。他深深责备自己无力和无奈,不能给予她足够的庇护。他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在一声哀叹中,向妘姬说明了和亲之事。
莱公的话语就像晴天霹雳一般,让妘姬措手不及。她呆呆地望着她的父王,眼里充满了惶恐,不愿相信莱公说的每一个字。她还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之事,她才豆蔻年华,才刚刚开始真心实意去感受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她用心地去触摸她的国家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感觉空气浮泛的都是氤氲香气。受莱公耳濡目染,她也开始懂得去观察她臣民的生活百态,体验他们的艰难困苦。莱国的万事万物她都满心喜爱,洋溢于她琴音之中就是这种烂漫欢喜的心情。然而现在她的父王突然让她抛弃所有这一切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家,纵然是成为那个强盛国家的王妃,她也是一百个不愿意。纵然她熟读《诗经》,她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她一无所知的丈夫,她会爱上那一个陌生人吗?她心乱如麻,内心只感觉痛苦万分。
“父王,您已经同意了吧?”
妘姬声音颤抖,满脸泪痕,就像悬挂了许多水珠的绿色藤蔓一般。莱公疼爱不已地看着妘姬,沙哑道:
“妘儿,孤答应田和实属无奈。为父一直以来为了妻儿周全,百姓安宁,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纵然如此,天不遂人愿孤无可奈何。田和陈兵于国境之外,若孤不答应,他就会发动军队侵占我国。孤无德无能,却也不能让祖先数百年基业就此覆灭。所以孤不能不答应。你若出嫁齐国,可以让田和罢师回国,也可以让我国得喘息之机。在此之后,孤会厉兵秣马,训练军卒,若齐军再敢来犯,孤就算粉身碎骨,也将举国抵抗,拼死一搏。那时就算基业将毁,孤也可以瞑目去见列祖列宗了。”
“父王,妘姬答应……”
妘姬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像沾满露珠的新芍一般。
“公主……”
春兰痛哭流涕,扑入妘姬怀中,紧紧抱住了她,哭声道:
“公主不要去齐国,不要离开我们,齐国人都是坏蛋,你也看到他们是怎么欺负我们的。你要是去了,他们不会让你好过的……”
妘姬轻轻闭上眼睛,任眼泪无声流下,纵然知道自己的未来有诸多不测,她心意已决。她觉得能替父王分担忧愁,就算是一死也在所不惜。莱公不忍再看自己女儿如泪人一般在自己跟前,他转过身去吩咐春兰扶公主回宫室休息,春兰一路哭哭啼啼,搀扶着公主出去了。殿堂之中久久回荡着春兰的哭声,就像淅沥的雨滴落在莱公和少年跖心中。跖胸口起伏不定,呼吸粗重,仿佛连呼吸也成了他的负担。他紧咬牙关,双拳蜷曲,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脚趾到发根已经轮番洗劫过许多遍了。许久之后他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怎么可以让公主嫁去齐国?”
此话虽然大有冒犯之意,但事到如今莱公也不会再在意,他回道:
“你刚在一旁应该听得很清楚,我若不让妘儿嫁去齐国,莱国百姓将活不过明日。”
“齐军如果敢来攻城,我必将他们全数杀尽。”
“呵,十万军甲你能杀尽?小跖,你太幼稚了!”
“我不信只有让公主远嫁齐国,才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你可以不信,但这是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莱公面容冷峻,不容置疑。眼前这个少年,他曾经格外器重,满足了他的请求将妘姬性命安全交由他守护。倘若不是田和今日抢先一步过来提亲,他也会满足少年心中所愿,因为他是莱国百年难得一遇的勇士。然而天不遂人愿,当今乱世,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呢?莱公痛思着,忽觉胸口刺痛,他回过神来,发觉跖站在他跟前,目露凶光,手臂气刃抵在他胸前,听得跖杀气腾腾道:
“你让她去齐国我便杀了你!”
莱公沉静道:
“你杀了孤也无用,只会让她恨你。”
跖的手臂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不禁抖动了一下。
莱公继续道:
“孤曾想过要遂了你的心愿,只是你命里太横,上天自有算计,恕孤无法安排。你走吧,呆在小小的莱国只会委屈了你。”
说罢莱公长叹一声,呆呆地站着,神情倦怠,一副苍老无力之感。跖忽然浑身颤抖,感觉到身上的衣甲紧贴着胸背,就像雪地里的铅块一样,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气,寒气侵入骨髓,使得他内心里燃烧起来的怨恨怒火都是冰冷无比。他脸上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手臂时而放下,时而挺直刺在莱公胸前。最终他的手臂还是放了下来,气焰也随之消散。他转过身躯,缓缓离开了殿堂。殿外夜色如漆,天空中满布的黑云将所有的月色星辉吞没,一点光亮都没有,也没有一丝声音。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稚嫩的脸上滑落,嵌入了古老的石缝之中。他扔掉佩剑,脱下衣甲,如一个幽灵一般走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