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最后的稻草
一晃眼兔走乌飞,几易寒暑,数载岁月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经过几年时间的漫长等待,姜贷的脸变得愈发沧桑,他还正当壮年,但越来越多的白发已经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他的头上,一如同他内心的魔咒一样紧紧依附着。自从史霸被遣往战场后的这几年,姜贷几乎每天都是在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情度过的。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离失去的君位有多么接近,几乎触手可及,只需那次能把握机会,他就可以出奇制胜了。只可惜他唯一的依靠史霸将军在紧要关头居然被鬼使神差地调走了,让一切又重新归零。姜贷愤恨上天对他不公,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殊不知上天不是不助他,而是在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几年晏奎也终于不做屠狗的行当了,他似乎也忍受不住一味枯等的窘境,于是跟随着他君上的步伐,天天进出于酒肆,与君上姜贷一起对饮。但晏奎也并不甘于苦苦等待,他花了许多金钱雇人去前线打听史霸的消息,但他们无一回来向他汇报,因为他们靠近战线时,均被巡逻的军士扣住,于是他们就都成了军营里面的伙夫杂役。不过琅邪城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史霸在战场上立了大功,似乎已被齐王加官进爵了。姜贷与晏奎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自然也颇为兴奋,史霸如果被提拔了,那他的兵权就越大,这样他们手里胜利的筹码就越大了。但很快关于史霸发达的传闻就被如神一般的军师给掩盖了。琅邪城沸沸扬扬讨论的是他们的军师如何指挥齐军大破魏军,谈论之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说得神乎其神,已达惊为天人的程度。而史霸风头已逝,无情地被民众抛诸脑后,再也没人关注,不过当然要除了姜贷和晏奎俩人之外了。
齐魏大战以齐军斩落魏大将庞涓及俘虏其太子申而落幕,那些出战的战士们凯旋而归,琅邪城内一片欢天喜地,城内的民众们争先恐后夹道相迎。姜贷与晏奎也混杂在人群当中望眼欲穿,极力在那人数寥寥,而且疲惫不堪的士兵中寻找史霸的身影,但是如论他们如何寻觅,史霸始终不见踪影。无奈之下晏奎找到一位看似面熟的军士,问他们的将军身在何处,可没想到那位军士却沉痛地告诉他们史霸将军早已在第一次与魏军交锋时就已经战死沙场。此话一出,他们二人均感觉晴空之中响起一声霹雳,许久都定格在目瞪口呆的表情当中。这不会是真的吧,先前还有传闻说史霸立了战功被齐王提拔了,又怎么会率先就身亡了呢?他们难以置信,根本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当所有的士兵缓缓走过眼前以后,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史霸出现。他们万念俱灰,随后便默默无语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姜贷关上房门,无力地瘫倒在榻上,他双手捂着脸庞,失望到无以复加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他就再也没有可能夺回祖上数百年辛辛苦苦奠定下来的基业吗?回想起从踏入琅邪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的谋划复仇伟业,现在看来充其量只不过用两个字就可以替代,那就是“等待”。他一直都在非常耐心地等,从开始等待机会的出现,到后来等待史霸的回归,等到最后终于等来的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突然惊悚地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希望。
妘姬本来在屋内埋头纺着纱,明天是赶集的日子,她想今日多纺些,明日就好多去换些钱粮。没料到姜贷突然失魂落魄地闯进屋内,却径直往房间去了。然后房间内也没有传出什么动静,一片死寂,这让妘姬心中甚感不安,在琅邪的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丈夫是这副模样。她不愿意想起的也就是那一次,相国田和废除他的君位,将他流放至祖先生长的地方。那个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万念俱灰,形如死人。为何今日也是这样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妘姬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现在或许是丈夫需要自己的时候吧。妘姬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姜贷如死猪一般躺着的榻前,小心问道:
“你……今天怎么了?”
“你走开!”
姜贷喉咙咕噜,绝望而又沉闷的嗓音就像一把锈蚀的刀掉入一潭死水之中。他把老泪纵横的脸扭向另外一侧,并不想让妘姬看到。虽然被姜贷无情而又冷漠的驱逐,妘姬却反而上前,轻柔地拉起姜贷捂住脸庞的手至自己胸口,道;
“我不走开。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
姜贷的手贴在妘姬胸前,蓦地让他感觉到了柔软和温暖,他如冰一般寒冷的心刹那间溶解,突然就像发了疯一般紧紧抱住妘姬,痛哭零涕道:
“妘妃,孤完了,真的完了啊……”
妘姬的脸上完全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原以为姜贷只会对她继续冷漠,或者厉言相斥,因为对这些她都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姜贷这突然的举动让她迷惑,那一声“完了”让她更是不解。她柔声安慰道:
“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然而姜贷却使劲摇头,痛苦道:
“你不明白……史将军战死沙场,孤如今失去了依靠,独木难支,寸步难行,复仇大业再无希望了啊。”
妘姬脸色一滞,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姜贷今日如此反常。她或许是应该感到高兴的,因为这些年来她无时无刻都在期望着丈夫能从那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清醒过来,踏踏实实和她一起过百姓的普通生活。然而这许多年来,姜贷的所有行为无一不让她越感伤心失望,故而她将所有生活的重心都放在她的孩子姜夷身上,如此,她才能支撑自己去维系这个破碎的家。姜贷刚刚说的话似乎说明他开始对自己的宏图伟业死心了,这正合她的心愿,可是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却比万根针扎还难受呢?她不再言语,抱着丈夫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而姜贷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哭诉着,他的心如掉入冰窟里一般冰冷,他承受不了这冰冷的感觉,急切地想从妘姬温暖的肉体里寻求慰藉。他的双臂将妘姬搂得越发紧了,也不管妘姬情愿不情愿,他控制不了自己,突然用力撕开妘姬虽然很旧但又浣洗得干净得体的衣裳,将她扑倒在床榻之上,双手迷乱地碰撞着那柔软而洁白的肌肤,意欲追求那疯狂的毁灭的快感。他已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就算再濒死之际也不肯松开咬住猎物的血口。
翌日,姜贷又来到酒肆门外,昏昏沉沉,摇摇晃晃,除了要一醉方休之外,别无他想。待要跨入门内,突然被一只长满黑毛的手给拦下了,姜贷望了那人一眼,苦笑道:
“是先生啊,孤正愁没人陪酒,走,咱们到里面一起喝去。”
晏奎拽紧姜贷的手腕,郑重道:
“君上今日就别喝酒了,跟我来。”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姜贷来到一个僻静之处。姜贷心中很是不解,他挣脱开晏奎的手,不满道:
“先生这是为何?”
晏奎急忙道:
“君上,鄙人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我们的大计并未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鄙人还有个法子……”
姜贷冷冷地上下打量了晏奎一番,竟然不可自拔地自我嘲讽起来:
“先生啊,孤所谓的大计,其实只是一个笑话。孤现在明白了自己其实只是个落魄的普通人而已,你想一个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成为一国之君?这是做梦!孤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现在是时候醒醒了……”
晏奎难以置信地盯着姜贷,他口口声声中说的君上,不敢相信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面色难看至极,脸上横肉扭成一团,就像被一个绞盘扣住了一样,他声泪俱下道:
“没想到君上会有如此想法,实在叫人灰心失望啊。我知道君上这几年的等待,确实是十分辛苦,可是就不能如此放弃啊,难道君上现在再往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吗?想当年君上的先祖姜太公何等英明神武,智慧超群,可他也是苦苦等了七十年之久,才等到机会实现抱负,最后才能开创齐国雄伟大业,君上难道就不能效仿先祖了吗?况且君上又何必等待几十年,如今只需再做一番努力即可。如果君上现在就说放弃,安于做琅邪城里的普通百姓,先祖在天之灵,恐怕也会暴跳如雷吧。祖先的基业在君上手里被奸贼夺去,现在君上又不思进取,不试图夺回,恐怕去了地下也无颜再见先祖了……”
晏奎痛哭零涕,捶胸顿足,如同自己家破人亡了一般。姜贷脸上难堪至极,面色通红,像被人扇了几巴掌似得。他没想到晏奎对他夺回君位的意愿如此强烈,简直是心如磐石,比自己都坚定不移。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讪讪笑道:
“受先生教诲,差点就成了罪无可赦的不肖子孙!先生刚说还有什么法子可助孤完成大计,那么现在还请快快道来。”
晏奎顿时挺胸站直了,脸上神情比少女都还转变得迅速,刚刚还是那副涕泗横流的模样,一瞬之间就满脸都是和颜悦色,真可用“风云巨变”来形容。他喜道:
“今日君上能回心转意,应是苍天开眼了,如此鄙人更觉得此法定能成功。但这个法子光靠君上一人还不够,还需另外一人相助才能成。”
“是谁?”
姜贷迫不及待道。
“妘妃……”
晏奎幽幽道。姜贷感到一阵莫名,他不知道妘姬能给他的大业带来什么帮助,况且他也不情愿让妘姬参与此事。随后晏奎将昨夜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向姜贷和盘托出。然而姜贷越听神色越是黯淡,几度摇头,但也没有因此而打断晏奎。末了姜贷眉头紧锁,目光游移不定,他双手捂住脸庞,忧伤道:
“妘妃是不会帮孤的……先生这法子恐怕是行不通了……”
晏奎向前一步贴近姜贷,沉声道:
“我知道君上不忍心连累妘妃,可是咱们复仇大业可不能容许半点妇人之仁啊……还请君上好好劝导妘妃,即使现在会伤害到她,只要君上重夺君位,那时再好好弥补她不迟啊……”
姜贷呆呆立了半晌,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道:
“孤明白了,孤会想办法的。”
姜贷挥别晏奎,之后就一个人心事重重去了酒肆。他酒一杯杯地灌入,但是那往常的醉意却再也找不着了。他满脑子都是晏奎提的那条计策,那真的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无法顾及妘姬的感受,因为这计策只会伤害于她。或许在前天,如果晏奎就跟他提出这计策,他也许就毫无犹豫遵循行事,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他对妘姬的感觉又与从前有了许多不同。从前他只是把妘姬当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待,就算是他的妻子,他也并不知道如何珍惜。他出生于诸侯之室,显贵无极。他身边从来就不缺少女人,莺歌燕舞,花团锦簇本来就是他的正常生活。就算给他安排一个正室妃子,他也不会就因此而多看她几眼。虽说妘妃的花容月貌也曾让他痴迷过,可这外在的新鲜感稍纵即逝,而且妘妃又不擅长献媚取宠,因此他也给不了妘妃持久的温存。尽管来琅邪之后妘姬勤劳持家,让他衣食无忧,还供他余钱买醉,可他眼里总觉得自己就应该受人服侍,妘姬所做的一切他都心安理得,反倒更让他怀疑对贫贱生活甘之如饴的妘姬哪能和自己尊贵的身份相配,故而越发将她与平常喜欢撒泼耍赖的妇女一般看待,只道她肤浅。更让他执迷不悟的是他认为男儿应该扬名立万,又岂能困居于儿女情长。所以,如果要是在往常,他根本就不会顾及到妘姬。可是就在昨日,当他对自己的大业万分绝望的时候,妘姬的温声细语让他明白,就算大业不成,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他终于看到了妘姬不离不弃背后的那一份沉甸甸的情感,这份情感,是除妘姬之外其余女人从来没有给过他的。复仇大业固然重要,可妘姬再也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了,在他的心里已经为妘姬让出了一些地方,他也开始打算尝试以后就在这些地方好好耕耘,以弥补从前对她轻视的罪过,希望能做到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守护。然而现在他若是要听从晏奎的计策去行动的话,那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泡影,而妘姬也不会再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