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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猝死

  不管姜贷心里如何作想,他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是无法再回头了。混混沌沌之中,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付了酒钱之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酒肆。蓦然发现此刻竟然已是深夜时分,月明星稀,街道上空无一人,一阵冷风吹来,将他聚拢起来的醉意又重新驱散,他突然感受了孤身一人的苦涩滋味。他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往自己家中走去。琅邪城里每家每户都是黑灯瞎火,阒静无声,人们都已经早早入睡。但姜贷清楚自己家中却不是这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小儿姜夷每年都会捡到一枚会发光的贝壳,而且不多不少,一年就那么一枚,其他小孩都还捡不到。每次姜夷捡到贝壳之后都会送给妘姬,妘姬也十分欢喜。她把贝壳用一张细网兜住挂在机杼上方,这样到了晚上的时候借着这些光亮继续劳作。现在那些贝壳也有好几枚了,光线虽比不上白昼强烈,可也足以让妘姬安心纺织。所以这一两年妘姬织出来的布匹比往年差不多多出一番。靠着妘姬夜以继日地劳作,家中的生活条件也有所改善。

  自己家中那些发光贝壳已经成了琅邪城里大家都啧啧称叹的奇闻,可姜贷并没有多在意,也从不过问姜夷是如何捡到这些贝壳的。神思恍惚间,他看到了些许若隐若现的白光,意识到自己已经到家门口了。他踏入家门的时候,妘姬果不其然正在纺织机前踩着脚踏板,双手有条不紊地牵引着纱线,神情专注,盈盈双目跟着织梭婉转飞动。从机杼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让人听来也分外悦耳。妘姬抬眼望着姜贷,稍稍停下手中的活,淡淡道了一声:

  “你回来啦。”

  她起身给姜贷倒了一杯茶,然后重又坐回纺织机前继续工作。姜贷坐在席上,他嘴里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地盯着妘姬。妘姬觉察出姜贷异样的目光,抬头微笑道:

  “你怎么了?”

  姜贷不敢正视妘姬,目光躲闪道:

  “没什么,你早点歇息,夷儿睡了吗?”

  妘姬擦了一下额头,道:

  “我没事,夷儿早已经睡下了,他今天在外面玩了一天,早就累的不行,回来就去房间睡了。”

  姜贷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如何向妘姬开口说那些事情,所以又沉默了下去。妘姬埋头继续做活,她的手麻利灵活,专心致志,机杼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在二人之间盘旋。半晌之后妘姬又抬起头对姜贷道:

  “我今夜得把这匹布织完,你先去睡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姜贷咽了咽喉头,他将满杯茶水尽数喝下,酝酿已久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可是最后还是欲言又止。他一声沉重的叹息,面色愁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去房里休息。姜贷这副不自然的深沉自然逃不过妘姬的眼睛,她随即停下了动作,疑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姜贷愣了一下,他犹豫不决,口中喃喃:

  “孤……”

  妘姬看到姜贷困窘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道:

  “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吧,咱们是夫妻啊,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吗?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妘姬顶多以为姜贷在外喝酒赊账,需要她帮忙还账罢了,哪知道自己丈夫其实正将自己图谋。姜贷听到妘姬这句话后,似乎涌生出许多勇气,他突然扑到妘姬面前,痛声道:

  “妘妃,孤想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孤啊,你要是不答应孤,孤在你面前就长跪不起了。”

  看到姜贷如此非同寻常的举动,妘姬大惊失色,她急忙走到姜贷跟前,想把他扶起来,但姜贷却似赌气一般跪在地上硬是死死跪在地上。妘姬别无他法,只又好气又好笑道:

  “你且把事情跟我说了吧。”

  姜贷把照着晏奎的话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妘姬,听完之后妘姬脸色煞白,全身发抖,只觉一股凉气直透心骨。她原本就抵触姜贷所谓的大计,期盼着他能从梦幻之中醒悟过来。她从未想过要成为他们可笑的大计中的一员,只想踏踏实实过现在的小日子。她也知道姜贷是清楚这一点的,可是为什么又要把她拉入那深不见底的阴谋之中呢?昨日她满心以为丈夫已经死心,故而还傻乎乎地心存希望,现在她彻底绝望了。她的心突然满目苍夷,心像瓷瓶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她心力交瘁道:

  “不行,我不能连累父王,我不会答应你的。”

  姜贷向前跪行紧紧抱住妘姬双腿,乞求道:

  “为什么,就是一封书信而已,妘妃不是说要帮孤吗?”

  原来晏奎的计策就是让妘妃发一封书信给她的父王莱公,请求他发兵攻齐。就说齐王现在要斩草除根,意图将她一家人谋害。要知道莱公当年嫁女本来就是委曲求全,以争取发展的时间。这近十年来,经过多年休养生息打下坚实的基础之后,莱公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终于让他打造出一支上下一心,勇猛无畏的军队。不说可以匹敌七大强国,但若企图侵犯的话那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行。不过因为联姻的关系,使得莱国成为齐国的附属国。齐魏大战时齐国举全国之力往赴前线,国内空虚。若不是莱国扼住了进通之道,南方的楚国恐怕早已出兵趁虚而入。若这封书信到了莱公手里,惹得他怒发冲冠倒戈相向,对齐国来说后果将不堪设想。本来国力已经元气大伤,要再应付一场战争更加艰难。而且内战之际齐国南境大开,楚国可以要不费力地将之吞并。这样一来,齐国在齐魏大战中赢得的霸名将不复存在,此后也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不得不说晏奎的计策确实是一条好计策,而且胜算极大。可是计策到了妘姬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不管姜贷如何劝说,妘姬只是泪流满面,紧紧咬住薄唇,决然道:

  “我真的不能答应你,除了这事,其余的我都会答应你。”

  可姜贷依然没有放弃,他又道:

  “妘妃,求求你,就算不是为了孤,也是为了夷儿。你知不知道只要孤做回齐王,便是这一国之主,孤便可以召集天下间所有名医给夷儿治病。如果真如那老头说的那样,夷儿只有几年寿命,那他现在就没多少时日了,你忍心看着夷儿就要离开我们吗?”

  姜贷如此之说,妘姬如遭电击,她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失声道:

  “不不,我相信老人家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夷儿,夷儿不会离开我们的。”

  姜贷却不放过妘姬微若萤火的希望,他冷酷道:

  “妘妃,孤劝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那老头身上,你知道那老头去的是什么地方吗?他去了的是那吃人的沼泽,那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方,没有人能从那地方活着回来,说不定他早已经死了。”

  如果说前面只是遭受电击,那这句话对妘姬来说可是五雷轰顶了。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只把双手捂住凄楚可怜的脸颊,痛哭不已。老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啊,可好几年已经过去了,老人家还是杳无音讯,她心中也隐隐有些忧虑,但不管希望如何渺茫,她始终铭记着老人临走时叮嘱过的话语,所以她也不曾放弃过。姜贷言之凿凿的说法如同一把匕首残忍地捅进了她的心里,她知道不管丈夫如何离谱,也不可能会拿儿子的性命欺骗她。莫非老人真的是误闯进了沼泽,因此白白失了性命了吗?她的希望开始一点一点破碎,她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滑入暗无天日的绝望的深渊。她伤心地哭了很久很久,等哭声渐止,她仿佛是聚起了全身力气,呻吟道:

  “倘若老人家真的不能回来救夷儿,我也不能连累父王。父王已经年老体弱,我不能在他身边陪伴他,已是大大不孝,又岂不能再让他无端卷入兵祸当中,为你所用!”

  姜贷一听这话,知道再说服妘姬已经了然无望,他霍地起身,愤怒地将袖袍一摔,冷然道:

  “你既然不助孤,也不想救夷儿,孤觉得你跟姜氏也无需有什么瓜葛。冲着这些年来你为孤尽心竭力的份上,孤给你指条明路。你去临淄找田午,便可以恢复你君妃的地位,到时锦衣玉食自然享受不尽,何必再跟孤过这些苦日子。”

  妘姬既惊愕又愤怒地瞪着姜贷,这番话比姜贷让她写书信给莱公还要让她毛骨悚然。尽管姜贷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就已心生悔意,但事已至此,他还是硬起心肠,道:

  “你不要这么看着孤,孤说得都是真的。在你嫁来之前,田午曾经就像癞皮狗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在孤左右,你来了之后他就极少在孤面前出现了。那时孤不明白他的心思,又被他的各种借口蒙蔽,所以并没有怀疑。你跟着孤离开临淄的时候,孤注意到田午就在城楼之上贼眉鼠目地看着你,那副又猥琐又失望的模样,孤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孤那时就意识到原来这畜生早已对你心怀不轨,他是在嫉妒孤,所以才不敢出现在孤面前。”

  妘姬惨白的脸变得冷漠而僵硬。她麻木地一动不动,待姜贷说完之后,只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走开吧。”

  姜贷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羞恼万分,但是他并没有发作,迈着沉重的脚步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房里睡觉去了。而妘姬则趴在机杼上,哭了一宿。

  翌日清晨,妘姬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泪痕犹在。她去庭院打了一盆水,见围栅门扉已然洞开,她想是姜贷昨晚回来的时候忘记关了,于是上前将之合上。她洗了一把脸,回房的时候发现姜贷早已不知去向。她愣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浮现眼前,历历在目,惹得她眼眶又是一阵潮湿。她极力不让泪水流下,轻舒一口气。她见屋内稍显芜杂,平时放置自己简单的首饰、物件及书抄的小方桌上更是有些凌乱。昨夜所有伤心的事就像浆糊一般黏住她的思绪,也不想想屋内光景与平素的不同,只动作僵硬地整理打扫起来。

  姜贷出门的时候,见妘姬趴在机杼上已然睡去,走近时发现妘姬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是一片湿润。他自觉昨日对妘姬说得话有些过分,心里早已有了几分愧疚,他想叫醒妘姬让她回房去睡,但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妘姬的东西,便又作罢。他像做贼似得左右顾盼,然后蹑手蹑脚地出门了。姜贷手里拿着的是妘姬读书时写的书抄,妘姬既然不愿替他写这封书信,那他就得让人模仿妘姬的笔迹来代替,总之必须有这么一封书信到达莱公手中。写得内容跟前述差不太多,姜贷还借“妘姬”之口掺杂了一些他不甘沦为庶民,所以知耻而后勇,但又壮志难酬之慨,这是在赤裸裸地暗示莱公发兵助他重登君位。写好之后姜贷便把这封书信交给晏奎,晏奎看了之后啧啧称赞,决定今日就启程去往莱国,将这封书信亲手交给莱公。但出行之前,他们还是先找到一间酒肆,做一番践行。酒喝得正酣时,晏奎笑道:

  “想不到妘妃如此深明大义,她不仅写出了自己艰难困苦的生活状况以勾起莱公的爱女之心,难得的是还把君上的鸿鹄之志渲染了一番,我想莱公就算再愚钝,也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

  姜贷正大口灌饮,听到这话不由得苦笑一声,道:

  “先生,实不相瞒这封书信是由孤所作。妘妃爱惜她的父王,并不肯帮孤写这封信。”

  晏奎面带讶色,继而叹道:

  “这就是了,妘妃倒是一个奇女子啊,竟然对荣华富贵一点都不动心。不过只要有这封信,不管是谁写的都无所谓了。只等莱公发兵,战事一起,那时他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为我们所用了。”

  姜贷神色有些黯然,他落下酒杯,动容道:

  “孤想那个时候妘妃就再也不会原谅孤了吧。现在回想起来,孤一直在伤害妘妃,实在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晏奎见姜贷意兴阑珊的模样,不禁长笑道:

  “君上又何必耽溺于儿女情长之中,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君上重登君位,到时呼风唤雨尚且都可以,还怕没有办法让妘妃回心转意?在此紧要关头君上还是多想想当年田氏对君上的所作所为吧。”

  姜贷立即收敛住多情之态,端容道:

  “先生教训的是,孤一时失态,请先生见谅。孤以后会一切以大计为重,妘妃的事情绝不再想。”

  晏奎满意地看着姜贷,他哈哈大笑着高举酒杯,邀姜贷对饮,姜夷会意,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俩人一干而尽,如痴如醉,一扫这些年来苦苦等待而产生的抑郁。他们此刻内心激动,如同涨满了希望的风帆在浩淼无际的海面上破浪前行,他们深信这次一定可以到达终点。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铁锤。

  只听得“砰砰”两声闷响,一个沉重的铁锤相继砸在姜贷和晏奎胸口,他俩的身体相继弹出,把周围的桌椅全都撞飞了,继而重重摔落在地。姜贷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响,就已然毙亡,不再动弹。由于这一击先是打在姜贷身上,然后才是晏奎,而且晏奎身强体壮,故而还尚未立即暴亡,只是口中喷吐出浓稠的鲜血,那双凶恶的巨眼已经失去了往日风采,茫然无助地搜寻着行凶之人。可是眼前除了惊慌失措急忙涌向屋外的人影,哪里能分辨出谁是凶手。当他看到旁边姜贷一动不动的尸体时,他眼里霎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愤怒而又绝望。他艰难地上前爬动几下,想探查他的君上姜贷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他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可姜贷那双瞪大的空洞的眼睛里,已然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晏奎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爬了两三下便爬不动了,只觉自己的身体再也使不上劲,就像一段开始腐烂的木头一般,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没有疼痛的感觉,但自己的性命却行将结束,他多么不甘心地承认了这一点,是谁要害死他?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候?眼看自己即将功成名就,一飞冲天的时候,却要被永远隔绝在生门之外。无数团疑云萦绕他逐渐模糊的心智,一齐嘲讽着他的不自量力,不识时务。他眼睛充血,视线也逐渐模糊了。挣扎已是无用,死亡拥抱住了他。他闭上眼睛,等待着被收割的那一刻,在心魂离开身体的最后,他抓住了最后一丝回忆,那也是在晏父临死之前的时候,他跪在其父榻前,小心翼翼道:

  “爹,我也算是赡养您到尽头了,您死了之后我应该可以去追求我想要的功名了吧?”

  晏父濒死之躯,都快被这话气得回阳了。他费力坐起身来,用力捶打了几下晏奎的肩膀,咳道:

  “你怎么还在念叨这件事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分踏实地过好你的生活呢?”

  晏奎委屈道:

  “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过的是能功成名就,万人敬仰的生活,要像先祖那样风光无限,难道我就不能去追求这种生活吗吗?”

  晏父无力地垂下手臂,长长叹了一口气,绝望道:

  “你啊……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先祖乃天下大贤,你又何德何能,敢与先祖相较。你可知方今天下就是一个屠宰场,宦场更甚,与你在集市的屠狗场无异。君主喜怒无常,下臣们心怀叵测,你想追求仕途,获得显贵,却又不知道那是一条及其凶险的道路。就算你终有一天达到目的,其实只是沦为了跟你刀下的那些狗一般无异。你屠狗之时只知道一刀削下去让它们身首异处,却有不知道终究有一天也会如它们一般送掉性命,咳咳……为政者只图大富大贵,却不思怎样让百姓摆脱遭屠宰的命运,终究下去只会人人自危,性命比蒿草还要轻贱。难道在这乱世中,有比保重性命还要紧的吗?咳咳……”

  晏父说完已是气喘吁吁,他喉间难受,被一股浓痰堵住,费力地咳嗽却也是咳不出来。晏奎对老父早已不耐烦,他恼道:

  “老头儿,我看你就是轻贱于我,总想让我一事无成。先祖能做的事我就做不成吗,难道你就不想要我光宗耀祖?你不仅不鼓励我,还咒我不得好死,你是我亲爹吗?我告诉你,假以时日,我非得成就一番事业,到时就风风光光地给你修葺坟墓,一定会让你在地下刮目相看。你就好好去吧,不管怎么样,以后你可是管不了我了。”

  晏奎记得父亲就是听完这句话后就两腿一蹬,往生极乐了,听医师说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把父亲噎死了,他明白其实是被自己活活气死的。此刻晏奎倒在血泊之中,全身痛苦地抽搐着。看来自己的下场还真让父亲给说中了,没有一番作为,也没有实现对父亲的诺言,更糟糕的是他连杀他的人的模样都没看到,就这么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口吐了个血沫,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随后两眼一闭,最后一丝温热的气息离开鼻腔,抽搐的身体也静止下来,他的一腔热血便开始逐渐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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