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妘姬出嫁的时候，一股人流浩浩汤汤地拥着莱国公主前往齐、莱两国边境。为防不测，齐相国田和已率领数千甲士在边境等候。田和骑在高头骏马上，心里早已等得不耐烦。当莱国的送嫁队伍缓缓出现时，他脸上才挤出几丝笑容，率着亲信迎了上去。田和见到莱公时，只在马背上稍微行了下礼，寒暄几句后便让身后的侍卫牵出一副富丽堂皇的车架。待妘姬换了齐国的车架后，田和便率着所有齐国一干将士往本国内去了。眼看妘姬被田和带入齐国国境之内，莱国的民众有欢喜的也有哀愁的，但最痛心的除了莱公之外，便是在远处山丘之上目睹这一切发生的那个少年。少年身后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他深沉地看着少年孤独的背影，只道：

　　“你喜欢她？”

　　少年幽幽道：

　　“喜欢那又怎么样，终究她不属于我。”

　　“你年纪轻轻，修为就已如此惊人。何不去天下间闯荡，增长见识。依你的天赋及本事，应该会有一番大的作为，为何要耽于儿女情长，以至于使自己灰心沮丧到如此地步。”

　　少年愤愤道：

　　“什么本事，什么作为。我从小的心愿就是想得到她，可现在却被别人夺走。既然这个心愿已经不能达成，我也不会再期望自己能得到什么了。这些老头儿你是不会懂的。”

　　老人呆呆立着，忽而长叹一声，道：

　　“你知道我在广场的时候为何宁愿被青蛇咬一口，而只抓住赤蛇吗？”

　　少年一愣，回想起刚刚在广场所见场景，不禁纳闷道：

　　“依你的本事，本可以将两个蛇头同时驯服，但你却只抓赤蛇，敢问其中缘由是什么？”

　　“哎……世人只知双头蛇是凶恶的物种，却不知它们其实也是相生相爱的物种。它们一体双生，赤蛇为雄，青蛇为雌，相互依存，共同进退。当一方被擒时，另一方必定奋不顾身相救，可当它们同时被擒时，两蛇就会一同挣扎，直到扭断蛇身，然后一起殒命……我想男女之间的爱，最悲壮的也莫过于此。

　　少年冷哼一声，道：

　　“我已经不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爱存在，莫非你是要我相信畜生之间所谓的爱，它们只不过是靠着本能存活罢了。”

　　老人了脸色微窘，他摇了摇头，无奈道：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少年的脸变得扭曲而晦暗，他阴鸷道：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别人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就也要夺去别人最珍贵的东西。我尝到了这种痛苦，我就也要别人尝一下这种痛苦。”

　　老人急道：

　　“你这是在误入歧途啊。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或许得不到她这就是你的命运，你不能因此而怨恨他人啊。”

　　少年冷冷道：

　　“哼！如果说命运，这本就不是我的命运。既然别人任意改写我的命运，我为何就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老头，你是一个圣人，而我却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后会无期吧。”

　　说罢，少年朝另一个方向下了山丘，头也不回地走了。老人眼看少年孤独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道：

　　“现在的人怎么冥顽偏激至如此，老头儿我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哎……”

　　时间可以像一条急流，冲刷着旁边坚硬的石头，并使之面目全非。后来那少年成了各国诸侯闻风丧胆的大盗盗跖，他不盗别的，只盗各国诸侯最喜爱之物：秦王爱汗血宝马，他就潜入秦宫把马杀掉；楚王歌喉清丽婉转的歌姬，他就杀了那歌姬；赵王有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他就把美玉夺来；燕王贪财好命，命他的术士给他炼了一枚“回生丸”，盗跖便盗了他的丹药，但是被那炼丹的术士发觉，所以不得不与之大战一场。盗跖被术士打伤后便逃到了这片沼泽之地，这里杳无人迹，没人会发现他，是他疗伤的绝好之地。他是盗贼之首，一干亲信也跟随他到了此地，这几年他一边养伤，一边与手下随从喝酒作乐，倒也活得逍遥快活。

　　姜夷被盗跖一脚踢断心脉，此时已是苟延残喘。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也因麻木而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自己就要死了。他眼前只见一片雾气蒙蒙，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在雾气之中飘了起来，或许是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他的躯壳的吧。飘飘荡荡了许久之后，他忽而觉得口渴难忍，他暗自纳闷为什么已是灵魂状态的他还会有口渴的感觉。这时他看到了一片大海，海面碧波荡漾，晶莹清澈的海水就像冰块一样透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头往水里钻，想喝个痛快。就在这时，小西突然从海面钻出，抱住他的头，急道：

　　“姜夷别喝，这水中有毒！”

　　姜夷只是笑着道：

　　“小西，我口渴，你就让我喝吧。”

　　然后他挣脱开小西的怀抱，一头栽入了水中。湖的另一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背着比他身体还粗的篓子，就像一只鼹鼠一样在草丛中窜来窜去，他左翻右翻，高耸的鼻子时不时埋入其中深嗅几下，口中兴奋呢喃道：“是它，就是它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株药草挖出，然后放入背篓之中，里面已经装了一半的药草了。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沼泽，心中不禁感慨道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沼泽，许多在中原地区找不到的药材都能在这里找到，来这里真是让老头儿大开眼界了啊。”

　　这时，他依稀听到“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掉进了水里。他回头一看，只见湖面从岸边一处荡开波纹，一人的上身已落入水里，只剩双脚露在外面。老人“哎哟”惊叫一声，便飞快地赶了过去，他如鹰爪般手臂把姜夷无力的身体提了起来，然后放置在草地上。姜夷双目紧闭，浑身上下湿成一片，老人惋惜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老人本以为眼前这少年只是不小心掉入湖中，可又发现他脸色蜡黄，嘴唇酱紫，似有严重的内伤。老人急忙抓起姜夷的手腕，测他脉搏。姜夷的脉搏微弱，似乎即将停止跳动，老人知道这少年已是命悬一线了。他二话不说，便把姜夷抱在怀中，风驰电掣地往自己草庐飞奔而去。

　　姜夷醒来时，发现眼前已不是天为盖地为床的景象，他却躺在一张干净整洁的床上。只不过刚一醒，他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让他忍不住捂紧自己的鼻子。他抬头看见旁边的一张席上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手托着下巴正打着盹。姜夷随即从床上爬起，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屋子里面，屋内除了床和席子之外，其他的空间基本上被高高垒起的草药占据。他不禁暗自忖道：

　　“我是在哪儿啊？”

　　姜夷在床上的窸窣声惊醒了老人，他对姜夷笑道：

　　“你醒了啊？”

　　姜夷见这老人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便知他不是恶人，于是心中也不提防。姜夷愣愣道：

　　“老爷爷，是你救了我吗？”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姜夷感激道：

　　“谢谢你老爷爷。”

　　老人哈哈一笑道：

　　“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老头救你是应该的，谢我就不必了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姜夷摸了摸胸口，道：

　　“老爷爷的医术高明，我已经不感到疼痛了。”

　　老人捋捋胡须，又大笑了几声，显然对于姜夷的夸赞，他心里很是受用。姜夷翻身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踱到门口，屋外天光大亮，刺激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会儿之后，待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姜夷看到眼前的萋萋芳草和星罗棋布的幽湖，才知道自己仍在这泪泽当中。他回过头来对老人道：

　　“老爷爷，你住在这沼泽之中吗？”

　　老人道：

　　“是啊，老头来这里已经将近十年了。”

　　姜夷嘀咕道：

　　“十年啊……这么久……”

　　老人感慨道：

　　“其实也不算久，对老头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姜夷指着屋中一堆堆的药材，道：

　　“这些草药都是你在沼泽里面采的吗？”

　　老人自豪道：

　　“那当然！老头每日只知采摘草药，于是就不知不觉过了这些年头。这些草药不光可以助人们摆脱疾病困扰，也可以挽救许多人性命，等老头把它们全部搬出沼泽，便可以实现它们的价值了。”

　　姜夷由衷赞道：

　　“老爷爷，你真厉害。”

　　老人摆了摆手，连连道：

　　“不厉害，不厉害……小鬼不可以这样夸老头啊。”

　　沉默了一阵之后，姜夷忽而朝老人拜了一拜，道：

　　“老爷爷的救命之恩，姜夷来日再报。只因我有一个同伴落入了恶人手中，我现在得去救她。所以跟老爷爷就此别过了。”

　　老人急忙跑了出来，一手按在姜夷肩上，道：

　　“你伤刚好，身体正虚弱的时候，不好好休养还想干什么？你说救人？要救何人，又为什么要救人啊？”

　　姜夷便跟老人讲了遭遇盗跖所发生的事情。老人皱紧眉头道：

　　“他本事不小，你也见识到了，要是从他手里救人，你只有死路一条。”

　　姜夷急道：

　　“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璃儿在他手中，受他蹂躏啊。”

　　老人沉吟道：

　　“那也是，小姑娘落入他手中，无疑是羊入虎口啊。”

　　姜夷紧紧盯着老人，道：

　　“老爷爷，你神通广大，能帮我把璃儿救出来吗？”

　　老人叹了口气，道：

　　“哎，老头已经不行了，打不过他。这样吧，你今日先养好身体，明日我再跟你去找他理论理论，我想那恶人现在也不会拿小姑娘怎么样，你暂且不必太替她担心。”

　　姜夷无奈地点点头，道：

　　“好吧，那就听老爷爷安排。”

　　老人凝视姜夷许久，忽而冲他招招手，道：

　　“你过来。”

　　姜夷顺从地回到屋中，在老人的席上坐了下来。老人摸了摸姜夷的脑袋，笑道：

　　“小鬼，你跟你娘长得很像啊。”

　　姜夷顿时愕然，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老人，道：

　　“你……你认识我娘吗？”

　　老人目光游离，道：

　　“我起初看你模样，只是觉得怀疑，但听你说你叫姜夷，我这才确定你是她的孩子。你娘是莱国公主妘姬，对吧。”

　　姜夷的眼里泛起点点泪水，哽咽道：

　　“恩……老爷爷，我娘已经不在了……”

　　老人叹道：

　　“我猜也是这样啊，要不然她怎么会肯让你到这个地方来？哎，可怜的公主……想当初我被毒蛇咬中，虽无大碍，但她却奋不顾身来救我。老头想起你娘如花似玉的容貌，蕙质兰心的品格，真觉痛心……”

　　“老爷爷……”

　　姜夷哭着扑进老人怀中，早已是泪流满面。老人抚摸着姜夷的脑袋，深沉道：

　　“别哭。人终有一死，虽然不想看到至亲的人离自己而去，但你终究是要面临的啊。你娘陪伴你的时间虽少，但你享受到你娘的疼爱，已经超过了世间许多人了。你娘的嘱托老头也肯定会完成的。”

　　姜夷泪眼迷离地看着老人，不解道：

　　“什么嘱托？”

　　老人愣了愣，低头对姜夷道：

　　“哦，是了，我曾经交代过你娘不要告诉你这件事，以免你小时候受其困扰。不过现在老头我已经配制出解药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

　　姜夷急道：

　　“解药？什么解药？老爷爷，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人拍拍姜夷的肩膀，意在让他冷静下来，然后才道：

　　“你应该记得小时候被一只海中的奇兽咬过，那奇兽口中有毒，你被它咬了自然就中其毒。那毒凶猛霸道，我曾经给你服了一颗药丸，可在十年之内压制住毒性，如今十年之期渐近，我瞧你昏睡的时候已经显出异兆，显然是那毒已经开始慢慢发作，大概半年时间后，如果你不服用解毒之药，你就会如同一条疯狗一样胡乱咬人，最后精疲力竭而死。”

　　姜夷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迟疑了一会儿，道：

　　“你说的奇兽，是指海灵吗？”

　　老人愣道：

　　“海灵是什么东西？老头说的是鲲，就是那种长得像鲤鱼却有一双翅膀的东西。”

　　姜夷心中暗暗惊道：

　　“他说的不就是海灵吗？鲲应该是陆上人对它的称呼。可是海灵怎么会有毒呢，而且还会置我于死地？这不可能的……”

　　老人见姜夷一脸的茫然，以为他心里惶恐，便安慰道：

　　“你放心，老头已经找到解你毒的草药了，只是最后的解药还需些时日调制，还好你这毒还有半年时间才完全发作，也不急于这一时。”

　　姜夷点点头，道：

　　“谢谢老爷爷。你帮我找解药肯定很辛苦吧。”

　　老人道：

　　“你既然是中了海兽的毒，应该用海中的草药来治。可老头又下不了海，当真是束手无策。幸好上天眷顾于你，让老头在前段时间碰到一个鲛人，老头托她在深海处采了许多海草来，试过之后果真发现有可以解毒的草药。老头当初答应你娘救你，现在终于不负所托了，哈哈……”

　　姜夷也曾经听若蓝说起她碰到过一位请求她帮忙采摘海草的老人，这样一来他明白老人口中所说的鲛人就是若蓝无疑。可前几天若蓝说要找这位老人治璃儿的伤，也不知她后来有没有找到。于是姜夷问道：

　　“老爷爷，你这几天有没有再见到那鲛人啊？”

　　“没有，怎么，你对鲛人感兴趣？”

　　姜夷心中怪道：

　　“既然若蓝没在这里找到老人，那她又去哪里找了呢？”

　　老人见姜夷一时沉默，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站起身来，道：

　　“你今日就在这里休息吧，老头再去沼泽里面转转，兴许还能找到一些新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