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夷点点头，老人便大步走出了草庐。翌日，姜夷跟随老人来到一处地方。这处地方与沼泽的景象大相径庭，它看起来就是一个废弃的王宫，花岗岩铺就的地面，大理石砌筑的宫殿，墙柱上雕刻精美繁复的图案依稀可见，虽然这些建筑物的色泽已然晦暗，青苔野蕨覆盖在其肌肤之上，但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奢侈华贵。这里便是前有苏国的王宫，有苏国的人民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这片宫室坚守在故土，似在等待她的子民归来。然而如今占据她的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已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大本营了。

　　姜夷和老人在外面呆了一会儿，盗跖便率着他的一帮弟兄从宫殿里面走了出来。他瞧了姜夷一眼，讥笑道：

　　“想不到你小子命这么硬，竟真让你碰到了一位神医。怎么招你今日来时想死个痛快吗？”

　　姜夷知道盗跖厉害，也不敢出言反驳，只道：

　　“你快放了璃儿。”

　　盗跖不屑地笑了笑，对姜夷的话不置可否，他面目转向了老人，道：

　　“聃老儿，别来无恙啊。自从莱国一别，我们也有二十年没见面吧。其实我知道你这几年也呆在沼泽，只是看见你潜心于花花草草之中，所以也不敢打扰。我对你可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你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姜夷听到盗跖说这老人是“聃老儿”，心里顿时一惊，暗忖道：

　　“这老爷爷莫非是数百年前传说中的奇人——老子老聃！不会吧，他怎么能活到现在，那不是有几百年的寿命了吗？”

　　姜夷又重新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老人一番，脸上满是惊愕的表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人并没有看姜夷，他表情严肃，对盗跖道：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头本也不想与你有什么纠葛。只是老头没想到你竟然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实在是令人发指，所以老头今日必须得管这个闲事了。”

　　盗跖见老子说得一本正经，他也收起脸上戏谑的笑容，道：

　　“老儿，我敬你是前辈，所以让你三分，但你可不要这么蛮不讲理啊。”

　　老子愣道：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

　　盗跖慢条斯理道：

　　“我见到那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只剩一口气了，我给她服下‘回生丸’之后她才活转下来。你要知道这‘回生丸’可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因为这丹药害得我在这荒蛮之地疗养了好几年。我又不是医者，没有救人的义务。既然我花如此大的代价救她一命，那她的命就是我的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老子脸色黯然，他已活了几百年了，深晓这世道变迁也是沧海桑田。如今这世间的人们私心甚重，相互之间你争我抢，以求生存或是更好的生存。没有崇高的牺牲，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救人，所有事情发生的背后都会有一个利益算计。如此一想，老人怔怔不能言，他目视盗跖却无言以对。可这是姜夷却大声道：

　　“只要璃儿还活着，她的命就是自己的，谁也不能主宰。你救她一命，但那只是有恩，你也没有权利认为她就属于你了。”

　　盗跖恶狠狠地盯着姜夷，道：

　　“小子，你闭嘴！你说什么也不管用，有本事你就来我手中把她夺走啊。”

　　姜夷心中怒骂道：

　　“这恶贼，对老爷爷一套说辞，对我就如此凶暴蛮横，要是我打得过你，我也不用在这里跟你废话了！”

　　老子不禁暗暗佩服姜夷此时还能据理力争，他指着姜夷，对盗跖意味深长道：

　　“盗跖，你瞧这小鬼长得像谁？”

　　盗跖初一纳闷，不明白老子为何突然如此一说。他两眼精光在姜夷脸上扫视了许久，蓦地间突然惊恐起来，哆嗦道：

　　“他、他像公主……”

　　老子满意道：

　　“没错，你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啊。他便是公主的孩子，想当初你也誓死保护过公主，看在故主的份上，你就不要为难这孩子了吧。”

　　盗跖茫然地望着姜夷，喃喃道：

　　“公主的孩子……公主的孩子……”

　　盗跖本以为这些年腥风血雨，朝不保夕的生活会抹掉他从前的记忆，让他忘却曾经日思夜想的拥有那如月光一样面容的女子。在此之前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可老子一提醒之后，那忘却的面容却又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他脑海中。曾经的幻想、失落、苦涩和屈辱也一并涌入其中。此刻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沮丧、难过，或是愤怒、郁闷……又或者兼而有之，他只对姜夷道：

　　“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姜夷根本就不相信盗跖以前是妘姬的侍卫，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娘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便没好气道：

　　“她很好！我娘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休要再提起她。”

　　盗跖默默无言，可老子却突然道：

　　“她已经死了。”

　　老人之所以这么说，无非只是想博取盗跖的同情。可盗跖听闻妘姬已死，却是神色大变。他狠狠地瞪了姜夷一眼，突然以极快的身法冲至姜夷面前，一手掐住姜夷的脖子，把他抬离地面。旁边的老子惊叫道：

　　“盗跖，住手！”

　　想要阻止已是不及。盗跖冷酷道：

　　“小子，你告诉我你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死了还是活着？”

　　姜夷就这样被盗跖掐着脖子，毫无还手之力，他脸颊通红，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两个字：

　　“死……了……”

　　盗跖却还是那般冷酷的口吻，道：

　　“你开始不跟我说实话，是因为我连知道你娘的死都不配吗？”

　　姜夷惊恐地看着盗跖凶神恶煞的脸，意识到盗跖可能因此要掐断自己脖子了，他双脚乱蹬，眼珠子就要凸了出来，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这时，裹挟着呼啸之声，一记老拳从旁直取盗跖胸口。盗跖淡淡一笑，右手手掌张开，便将拳头紧紧扣住。盗跖笑道：

　　“老儿，我知道你的修为深不可测，可如今你身体已经老朽，竟也只能使出这点力道了吗？”

　　老子气喘吁吁，手臂颤抖不止，仿佛不堪重负似得。是啊，他的身体已经老坏，早已不能承受他释放修为时带来的冲击。若是在那遥远的当初，他要对付盗跖，那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啊。老子艰难道：

　　“盗跖，这孩子是公主唯一的寄托，你真要杀了他吗？倘若如此，公主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的。”

　　盗跖神色一暗，便松开了双手。姜夷重重地摔落在地，而老子也抽回了手臂。盗跖摇摇头，心灰意冷道：

　　“连天底下最不应该死的人都死了，这世道还有什么恒常有序可言。你们都走吧，莫要再在这里出现了，从此以后咱们各不相干。”

　　事情已经发展至如此，老子也是无可奈何，他知道盗跖不可能交出璃儿，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拍了拍姜夷的肩膀，道：

　　“我们走吧，他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可姜夷却仍旧不死心，他见盗跖要走入那阴暗的宫殿之中，心中一急，大声道：

　　“你究竟要怎么才肯放了璃儿。”

　　“如果你能打赢我，我就放了她。”

　　盗跖头也不回地走向宫殿入口，他知道姜夷不是他的对手，这么说也只是想让姜夷彻底死心罢了。哪知背后又传来一句：

　　“好啊，我跟你打，你别走啊！”

　　盗跖脚步一顿，他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明知毫无胜算却还要跟我挑战，他究竟是小姑娘什么人啊？”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道：

　　“那好，此地东边五里有个角斗场，在以前便是让武士比试的地方。你我明日就在那里一决高下，倘若你胜了我，我便交出小姑娘，倘若败了，你就马上给我滚蛋，从此以后再也别来扰我清净。”

　　姜夷决然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盗跖轻蔑地笑了笑，道:

　　“小子，我虽不知你为何如此执着，但我明日可绝不会手下留情，不然的话你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姜夷不以为意，却道：

　　“我不管你明日想怎么样，只是在打之前，我得见一下璃儿，确保她在你这里还是好好的。”

　　盗跖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

　　“好吧，有什么离别赠言今日就交代清楚。你最好还是劝她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再妄想逃走。”

　　在盗跖示意下，他的手下便将璃儿带了出来。姜夷看到璃儿的脸色比起受伤的时候好多了，看来那什么起死回生丹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璃儿缓缓地向姜夷走了过来，她脸上是那么镇静，丝毫没有慌乱之色，似乎身处这凶险之境，她也不感到恐慌。璃儿走到姜夷跟前，道：

　　“姜夷哥哥，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姜夷心中一酸，苦笑道：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已经失败了。璃儿，对不起。”

　　璃儿淡然道：

　　“没关系的，姜夷哥哥，你还是出沼泽去吧，当初我也不应该强迫你到这里来，沼泽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之境。如今我被这些人抓住，是我自作自受罢了，我不希望牵连到你。”

　　姜夷呆呆地盯着璃儿，心里就要碎了。他抓着璃儿娇弱的肩膀，急声道：

　　“你可千万别自暴自弃，你都还没有走出沼泽，怎么知道没有世外之境？明日我与那恶人一战，如果我胜了就能带你去了，如果我败了你也要伺机逃跑，要么趁他睡觉的时候，要么趁他不在的时候，反正你一定要努力逃跑。你不要忘了当初我为什么会跟着你来这里，如果你失去了希望，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知道吗？”

　　璃儿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她循声望向姜夷，深黑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希冀，她抖声道：

　　“你……你能胜他吗？”

　　站在旁边的老子突然惊声道：

　　“她的眼睛……”

　　姜夷知道璃儿的眼睛比常人特别，所以也理解为何老子会如此惊讶。他只苦涩道：

　　“我没有把握，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你一战。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不要受他掌控，追寻自己的希望，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璃儿嫣然一笑，道：

　　“姜夷哥哥，我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是真的想带我去的，就算你输了我也不会怪你，我相信我自己一定可以到达世外之境，姜夷哥哥也要相信我。”

　　姜夷如释重负，这样他明日就可以放手一战了，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要想打赢盗跖，除非奇迹发生。这时盗跖在远处不耐烦地嚷道：

　　“交代好了就赶紧走，还有什么话等你明日打赢了我再说。”

　　听到盗跖又在出言讥讽，姜夷神色微窘，他轻轻拍了拍璃儿的肩膀，便让她走了。随后姜夷与老子往回走，一路上俩人各怀心事，所以也都沉默着。确实，在寂静的沼泽之中，如果连人也沉默了，那人也就真正成了沼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