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鲲
此刻老人已坐在姜夷所躺的床榻边,一手抓住姜夷的手腕,全神贯注地感受姜夷的脉搏。半晌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有数。然后用他状似枯枝的手指小心撩开姜夷的眼皮,瞧了一会儿。最后拿开贴在姜夷脖上用于止血的物件,仔仔细细地观察伤口。伤口被咬去了大块皮肉,露出血淋淋的红肉。老人示意晏奎从屋外把他的麻袋拿来,晏奎冷哼一声,但也并没有抗拒。他把麻袋扔在老人脚下,然后抱胸退立在一边。老人从袋里摸索出一株草药,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继而吐出涂在姜夷伤口之上。妘姬屏气凝神地站在老人边上,见老人停下手中动作,这才战战兢兢问道:
“老爷爷,夷儿情况怎样?”
老人冲妘姬温和地笑了笑,道:
“小儿受惊吓过度,这才昏迷不醒。他脖子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吓人,所幸没有伤及重要经脉,所以并无大碍。不过小儿今日所受的惊吓非同寻常,使他血气郁结,精气不足,醒来之后也会体虚乏力,容易被其他病症乘虚而入。可你也别担心,我给你些药材,待小儿醒了之后熬了让他喝了,保证他相安无事。”
妘姬紧张的面容终于完全松弛下来,她蹲下身来紧紧抓住老人的手,几乎是喜极而泣道:
“真是太谢谢您了,老爷爷。要不是您在这里,我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老人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妘姬手背,道:
“不要谢我,此乃举手之劳。不知道小儿这伤是被什么猛兽造成的?如果是被虎、狼所伤,那仅仅只是留下这一处伤口也是万幸。”
这时姜贷冷突然插嘴道:
“我儿是被一条怪鱼所伤……”
“怪鱼,那又是怎样的一条鱼?”
妘姬回头望了姜贷一眼,眼神之中请求他不要胡乱说话。她把章云浩告诉她的关于怪鱼模样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人。老人神情淡然,只当一桩奇闻听着,这辈子他见多识广,所经历过的奇闻异事浩如烟海,所以对这事也不少见多怪。听完后他在麻袋里面搜索需要给姜夷服用的草药,或许是那草药放的太深,他竟寻了许久也没寻到。也不知怎地,老人脸上逐渐露出茫然的神情,双手的动作也迟缓下来。谁也没有预料到,老人突然跌坐在地,深凹的眼眶里注满了痛苦的回忆,嘴里喃喃低语,如同中风了一般。
妘姬见老人神情突生异端,心中惊疑,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急道:
“老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老人双手无力地乱舞,面如死灰,口中低吼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语句,嘴角流出黄色的涎液,就像垂死的癫狂之人一样。妘姬离老人近,只听到他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
“为何……它们又出现了?”
看着老人如此模样,妘姬也是胆战心惊,但她并没有避开老人,而是竭力控制自己的语气,轻柔道:
“老爷爷,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先喝口水缓缓神。”
妘姬说着,脸转向了姜贷,姜贷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妘姬示意他倒杯水给老人。他倒也没有迟疑,麻利地倒了杯水递在妘姬手里。妘姬就像照顾一个小孩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入老人口中。老人喝完这杯水后,果然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冲妘姬歉意地笑了笑,虚弱道:
“扶我起来罢。”
妘姬依言扶着老人坐起。站在一旁的晏奎早就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烦道:
“老头儿,让你过来看病的,怎么反倒犯起病来了,要不要再请个医师给你瞧瞧啊……”
老人闭口不言,只扫了晏奎一眼,算是对他的冷嘲热讽的回应。他脸色愈见哀愁,许是常年郁郁寡欢惯了,这种哀愁的神色在他脸上已是挥之不去了。他沉默的许久,这才操着沙哑的口音缓缓道:
“这种鱼身鸟翼的怪鱼,我也曾见过,只是时间太过长远,我竟一时没有想起来……”
“既然你都见过,想必更容易救治小儿啊,为何还这么愁苦?”
姜贷怪声道。从这句话中,妘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颤声道:
“老爷爷,是不是夷儿的病超出了您的预想,您告诉我,夷儿到底怎么了?”
老人哀伤地望着妘姬,眼中流露着不忍。他叹了口气,无力道:
“我见这怪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不只是我,还有许多人都见到它们。此怪鱼名鲲,乃上古奇兽,洪荒遗种,就是鱼身鸟翼的模样,而且体型庞大,性情凶暴,是东海的一大害。”
老人黯然神伤,低头皱眉沉默了一阵。此番话在姜贷听来如坠雾中,他犹疑道:
“老人家,你莫不是搞错了,那凶兽也就跟普通鱼差不多大小,怎么又体型庞大了?”
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姜贷,忽而苦笑一声,叹道:
“你儿今日所见应该是出生没多久的家伙,过不了几年它会生长的很快,远超常人想象。很多人都被鲲所伤,最后他们都死了,因为它们生自大海,齿中含有至阴至寒之毒,陆上根本就没有医治的解药……”
老人话未说完,只听得“噗通”一声,妘姬忽然倒地,不省人事。姜贷急忙奔将过去抱住妘姬,看到妻子面如死灰的模样,他也产生了爱怜之心,连连急声叫着:
“妘妃,妘妃,你醒醒……”
站在一旁的晏奎一脸黑气,瞪圆了如铜铃般的双眼,厉声喝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等子虚乌有,没有根据的事情,竟被你说得像亲眼见过一般。你在此大放厥词,恐吓妘妃,是还嫌事情不够乱么?别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就可以胡言乱语,今儿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晏奎说着就要上前揪住老头,拖至屋外暴打一顿。可老人也不瞧他一眼,径直从麻袋里掏出一株草药抓在手心,只见红光一闪,草药竟然无端生出火苗,在他手掌心中燃烧起来。伴随袅袅淡烟,屋内在顷刻之间就满室生香。晏奎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心中暴怒之气就像被一盆凉水给浇没了,寻思着这老头来历不明,单是让事物在掌中燃烧的这一举动,实非寻常人等能做到的。他心中对老人起了一丝畏惧之意,心想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摸清了老人底细之后再动手也不迟。约莫盏茶功夫,在室内香氲的滋养之下,妘姬从姜贷怀中醒了过来,虽然脑中想着可怕焦心之事,心中却仿佛有一层柔韧的皮甲保护着她,不让痛苦的利刃划出一道道伤口。妘姬的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再大的伤痛她都可以接受,她道:
“夷儿也会死吗?”
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垂头埋首,不忍直视妘姬悲伤的面庞。妘姬泪眼迷离,哽咽道:
“那他还能活多久?”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枚暗红色的丹药,递在妘姬手心中,语重心长道:
“这枚丹药是当年从双头蛇体内取出蛇胆之后,与数种珍贵草药提炼而成,生人服之,疾病无侵;死人服之,尸体不腐。你可让小儿服下,可保他数年性命。这几年间老头儿会想办法救小儿,你会相信我吧。”
妘姬擦干眼泪,恭恭敬敬地给老人磕了个头,道:
“不管怎样,我都相信老爷爷最后一定会救夷儿,这是代夷儿给您磕的。夷儿虽然遭逢不行,可是能遇到您,更是他莫大的福分,待他醒后,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他,好让他明白您对他的厚爱。”
然而老人却正色道:
“可千万别告诉他,小儿还小,若让他知道自己性命难得长久,想必他会意志消沉,抑郁苦闷,小孩子不应该是这副样子。这几年你等我消息就是了,我若是找出解药,立即来寻你。”
妘姬重重点头,目送老人离开屋中,怔怔出神了许久。姜贷和晏奎急忙赶出到院外,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走向了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姜贷神思恍惚,老人说的话他半信半疑,或者他根本就不愿相信姜夷真就这般无端地遭遇厄运,小小年纪竟然就一只脚踏进了死亡之界,这样的话姜氏血脉岂不是就此断绝?他宁愿相信老人是疯了,编出来这么一堆故事,那他编故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晏奎突然猛拍大腿,叫道:
“不好!这老头在自寻死路!”
“什么?”
姜贷茫然不解。晏奎指着老人背影消失的的那条路,道:
“君上,你可知那条路是通往何处?”
“孤不知……”
“那是通往沼泽的路啊……鄙人在琅邪呆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想要去那个地方的?”
“你的意思是到那沼泽就是死路一条?”
“鄙人曾听家父说过曾经有许多人误闯了进去,可……就是从未见过有人出来。”
姜贷懊恼不已,用力地跺了下脚,愤愤道:
“这老头儿肯定是疯了!”
说罢,他急忙走入屋中,意欲告诉妘姬这个不幸的消息。此时妘姬手里端着一个陶制药罐准备给姜夷煎熬草药,她在屋内忙成一团,面色虽然凝重,却远不似前番那般愁苦哀伤。姜贷看着妘姬的面容,脚步忽然踟蹰不前了。如果他告诉妘姬老人冒然闯入沼泽,将会一去不返的消息,她会承受的了这个打击吗?她还会抱着那份虚无飘飘的希望而不会绝望到万念俱灰的地步吗?他也实在不愿再看到她刚刚那副凄怆哀婉的模样,或许还是不告诉她为好吧?姜贷慢慢踱到妘姬身后,脸色古怪,显示出他心里的纠结不安。他疑声道:
“妘妃,你真的相信那个老头的话?什么上古奇兽,洪荒遗种,肯定是道听途说的吧……夷儿不会像他说得那样……”
妘姬语气冷淡地打断道:
“这世上除了身在远方的父王母后,他就是我最相信的人了。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等他来救夷儿。”
“你可真是顽固!”
姜贷低沉地嘟囔一声,心情复杂地转身走出屋外,然后招呼着晏奎往酒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