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姜夷降生
妘姬分娩的时候是在一种巨大的痛楚之中煎熬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四肢就要被撕裂开来,如云一般的秀发仿佛每一根都被一个力士拉扯着。尽管周围有无数年老的宫娥为她着急心痛,甚至还涌到她跟前不停的抚慰她,但她还是觉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她被困在一只巨兽口中,被它吞噬咀嚼,她不知道这种粉身碎骨的痛苦自己还能忍受多久,或许下一刻她就有可能晕厥过去了。每一个女子在成为母亲之前都要经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但是男子要成为一个父亲却是可以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这或许也是上天的不公吧。
分娩房的隔壁点着一盏油灯,朦胧昏暗,将一个人的斜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个人却不是康公姜贷,而是相国田和。此刻姜贷不知是搂着赵国进献的歌姬,还是燕国馈赠的舞女,反正是不知在哪潇洒快活呢。田和耳闻着隔壁混乱的脚步声和痛苦的叫喊声,他面色蜡黄,眉头扭紧,额上豆大的汗水竟然也是涔涔落下,仿佛也在承受分娩的痛楚一般。他的房外有死侍营的头领在护卫着,外面月明星稀,一片清辉,但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完全没有尊贵之子降临时的奇景异兆。只听得一声婴儿的清啼迸发而出,田和的心顿时缩紧。隔壁的宫娥们欢叫着“男孩!是个男孩……”妘姬身上的痛楚消失,她欣喜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成为母亲了,由于忍受分娩的痛苦让她气力不支,她再也忍受不住困乏的一阵侵袭,便在欣慰中睡了过去。此刻田和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恢复了他尊贵威严的神情,一个一直在他心中悬而未决的决定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门外四头领之一鬼娘手里怀抱一个婴儿叩门而入,欢喜道:
“主公主公,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其余三头领也紧随涌入房内,如同小孩一般簇拥在那个婴儿周围,仿佛在围观着一个奇珍异宝一般。
田和将婴儿从鬼娘手中抱过,上下仔细地盯着,这婴儿皮肤有如果肉一般稚嫩,脸上粉嫩的肉鼓作一团,两眼眯成一条线,呼吸之间都荡漾一股新鲜生命的气息。这确实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婴儿,唯一令田和不喜的是他还在手脚乱扑乱蹬地哇哇啼哭。田和不禁嗔道:
“哭什么哭,生在这个时代不能坚强的话,以后就够你哭了。”
四大头领俱是嘿嘿一笑,觉得往日冷漠威严的主公此时竟然略显可爱。田和久久地抱着婴儿,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幼小的躯体。房里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头领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婴儿的命运其实就像狂涛中一叶小舟一般摇摆不定。他们屏气凝神,等待着主公的命令。许久之后田和才叹了一口气,对婴儿道:
“其实你不应该出生。”
说完就把婴儿递给了鬼娘,他昂首而视,目光如炬,再也没有看这婴儿一眼。鬼娘心神领会田和这句话的意思,她冷道:
“主公放心,我这就把这小娃处理掉。”
说完转身便朝屋外黑暗的深处走去,没有片刻迟疑。但田和却喝住了她:
“慢,你将他送回去。”
鬼娘不容片刻的诧异,她转身揖道:
“是!主公。”
田和一怔,随即幽幽道:
“你们以后就不要叫我主公了,叫孤——君上吧!”
四大头领立即意识到他们的主公终于做出了他的决定,于是慌忙跪地而拜,道:
“君上圣明!”
这就是田和在姜夷出生的那一刻做的决定。田和十分清楚自己的氏族将代替姜氏统治齐国是不争的事实,他会迈出这一步,但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该迈出这一步,恰好妘姬的生育将会给他一个答案。如果妘姬生下一名女孩,女孩长大之后是不能继承君位的,到时田和就只好将之嫁与其他诸侯国,然后以姜氏再无子嗣为由便可勉为其难地上位登基,这些都是十分的顺其自然。但如果生下的是一名男孩,那他就只能当机立断了,因为他也明白欲成大事者,犹豫不决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再这么拖延下去,他这辈子可能就无望登上王座了。所以无论妘姬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无法阻止田和的阴谋,但是确实可以阻缓阴谋的进展。可惜天命已定,这一点她也无法做到,本来也不应由她承担。
接下来一系列篡位夺权的行动拉开序幕。田氏家族羽翼已丰,从其宗主田乞开始布的百年大局到田和这一代终于得以收网。百官早已归顺了田氏,民心早已为田氏收买,而姜氏后裔姜贷则被弃如敝屣。田和坐上王座之后,立即把姜贷及其妃子妘姬贬为庶民,并流放到了海滨小城琅邪,让其延续姜氏宗嗣,其实也是让他们自生自灭而已。
话说琅邪茶馆里面,姜贷怨声不止,但旁边的妘姬如若未闻,她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嘴里哼着轻柔的曲儿,她心里可能在庆幸她的孩子终于可以摆脱田氏如附骨之锥一般的监视了。坐在对面的晏奎按捺不住心中对权势的向往,于是鼓起勇气打断姜贷无休止的埋怨,道:
“君上不必如此灰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假以时日君上或许还有机会重新入主齐宫,但首先王上必须自己心存希望,绝望的人终究是一事无成的。”
听到这番话姜贷和妘姬身子俱是一震,妘姬惊疑地看着晏奎,而姜贷却惊喜道:
“真的吗?你不会是骗孤吧?”
晏奎郑重的点点头,以作为回应。姜贷迫不及待道:
“请先生指教,若真有那一日,先生就是孤的晏子,是孤的贤相。”
听到姜贷突然改口叫自己先生,晏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一声,他心里正美滋滋地想着: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国之相,哈哈哈哈……笑声过后,他道:
“此地非商讨之处,烦君上、候妃移驾别处,再做从长计议。”
“先生说的是。”
俩人均是笑逐颜开,携手走出了茶馆,妘姬抱着孩子落在后面,她低头看着姜夷,又抬头看着姜贷的背影,脸上逐渐挂满了惊恐之色。在嫁入齐宫的这几年里,她受够了田和的处处刁难,让她连走出房门都必须鼓足勇气才行。她也看惯了姜贷三心二意,忽冷忽热的态度,对他已经彻底失望。很多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宫室里头,一个人轻诵《诗经》,一个人抚琴奏乐。她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渴望着笼外自由平凡的生活。锦衣玉食又如何?身份尊贵又如何?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从前比曙光唤醒花蕾时还要美丽的笑容。或许这次被流放边城是她命运的转折点,远离那寂寞萧索的深宫别院,不再面对田和咄咄逼人的气焰,或许她的夫君没有了歌女舞姬的环绕,也会一心一意待她了吧。可是才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被一个野心勃勃的狂徒撺掇教唆,竟然还妄想着重新夺回他以前并没有多少珍惜,现在已经被人牢牢占据的君位。妘姬只感觉到胸腔里有一股凄冷的长风在四处冲荡,她无可奈何,看不清被重重迷雾包围之中的未来。这时怀中的婴儿忽然朝她甜甜地笑了一笑,她心中顿时涌出融融暖意。是的,有了姜夷,她就有勇气穿过那重重的迷雾,为了姜夷,她一定会让自己坚强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