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殉情或是无奈?
过了几日,母子俩继续跪在灵前,其他人早已散去,屋里已经挂起了白影森森的帷幔,更给这个家添了凄凉惨淡的气息。妘姬往灵龛换了几柱香,就在这时她发现有几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个贵族气派的男子,他头戴红缨冠,身穿华服,腰间挂一润如羊脂的玉佩,气度不凡。后面跟着一男一女,男的身似巨人,女的长得妖艳。那贵族男子浑然不觉妘姬的注视,径直走到姜贷灵前,恭敬地拜了一拜。然后才走到妘姬跟前,施礼道
“末将田忌拜见夫人!”
这人便是当今齐国赫赫有名的上将田忌,自从他与孙膑带兵战胜魏国以后,就备受齐王赏识,让他统领齐国三军,一时权势显赫,如日中天。他身后的二人便是那黑山和鬼娘,他此番造访,妘姬似乎并不惊讶。妘姬身处齐宫时倒也见过田忌几次,那时他总是跟在田和后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来琅邪之后在齐魏大战期间,妘姬也零星听人说过田忌的威名,知道他现在已今非昔比,地位权势已经登峰造极,位极人臣,即便如此,对这么重要一位人物的到来,她并没觉得惶恐。她只冷冷道:
“你们来干什么?”
田忌仍是恭敬道:
“君上听闻姜贷不幸薨逝,特遣末将前来吊唁。还请夫人节哀顺变,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自惜啊。”
妘姬“哼”了一声,淡淡道:
“将军无需费心,妘姬理会得。将军拜完了之后便可以离开了吧。”
田忌脸色青红瞬变,显得十分难堪,怔了半晌,他道:
“夫人,末将还有一事相告。”
妘姬如若未闻,她又烧了一通钱纸,待其化为灰烬,她才俯首对姜夷道:
“夷儿在这里陪着爹,娘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
姜夷应了一声,妘姬站起身来朝屋外走,经过田忌身旁时道了一声:
“田将军跟我来。”
田忌揖了一首,便跟在妘姬后面走到庭院之中,黑山和鬼娘站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里,偷眼看着背朝他们跪地的姜夷。他们心里均在犯嘀咕:
“不知道这小子还认不认得我们?”
当年在小树林里面大战魏国杀手的情景让他们历历在目,虽然最终是全歼敌手,但是也算是惊险万分。姜夷出生的时候他们也都在场,虽然时间间隔稍长,但他们确实是看着这孩子一步步长大成人,所以他们对姜夷也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其实姜夷早就认出了他们,只是因为当初曾下过承诺,故而装作一无所知,并没有再朝他们望一眼。他忘不了在小树林发生那血腥残忍的一幕,所以也不会忘记他的承诺,不过这承诺对他来说已经沦为一句空谈。待妘姬走出屋内,姜夷缓缓回过头望向而人,道:
“是魏国杀手杀了我爹的吗?”
四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姜夷恨声道:
“你们这些骗子,说好了保护我的家人,结果我爹还是死了,我恨你们!”
黑山和鬼娘遭受姜夷这个黄毛小二的咒骂,心里虽然气恼,却都隐忍不发,以他们的身份地位,除了齐王之外,其余人就算是上将田忌都不能对他们有如此恶劣的态度。但是他们心中却是有愧,愧疚的不是他们没有遵守承诺,而是他们本来就是凶兽。姜夷骂完以后就不再看他们,尽管他感到痛苦,但他已开始模模糊糊明白原来承诺这个东西其实就披在欺骗外面的一层薄衣。
庭院里面妘姬与田忌相视而立,田忌虽是威名赫赫的一国上将,但在早已不是君妃的妘姬面前,还是显得十分恭敬。妘姬对田忌可没有什么好脸色,她脸上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她冷冷地说道:
“你们既已杀了他,却仍不愿放过我母子二人么?”
虽被妘姬一语道破真相,但田忌并未十分惊愕,他知道妘姬不仅秀外慧中,而且聪识过人。其实姜贷的死对他来说就如蝼蚁之死一般微不足道,根本就无需劳他大驾来此为姜贷吊唁,今日莅临他是为了其他的要事。田忌镇定道:
“当初先王将姜贷发配至琅邪,是让他延续姜氏子嗣,好好生活,若是他安分守己的话根本就没有性命之忧。夫人您也知道,姜贷自打来琅邪就没有安生过,他与那姓晏的屠夫勾结一起图谋反逆,让君上不宁,杀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妘姬冷笑了一声,并未答话。她如何不知丈夫这些年来在做什么,可以说是谋逆叛国,但也可以说他仅仅只是想夺回曾经拥有的东西。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就算辩言又有何用,而且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呢?见妘姬似乎在哂笑的模样,田忌微有些尴尬,他硬着皮头往下道:
“夫人,如今姜贷已亡,只有你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必定十分艰苦。君上特命末将迎请妘妃与公子前往临淄安置,这样你们就再也不会面临生活上困窘的局面了。”
妘姬微微一怔,随即道:
“我母子二人在此还能生活的下去,就不劳君上和将军费心了。将军若是没其他事情,这就请回吧,妘姬不想再见到你们。”
说着妘姬便往屋内走去。田忌看到妘姬如此不给情面,心里尽管恼火,但是又不能拿她如何,因为他的君王是给他下了死命令的。他冲妘姬的背影大声道:
“夫人请留步。君上已知公子身染剧毒,虽得一老医师保住性命,但毒性未除仍有性命之虞。为此君上特地征召天下间最有名的神医扁鹊前来齐国,神医说他有法子可以去除公子身上毒性。”
妘姬一听急忙顿足转身,脸上显得惊疑不定。田忌微笑地看着她,又道:
“夫人若想医治公子就请随末将一同前往临淄,若是要眼睁睁看着姜氏最后的血脉灭亡,那末将也就不勉强了。请夫人好好考虑,末将明日再来。”
说完他便带着他的随从们扬长而去。妘妃怔了半晌才走进屋内,看到姜夷一个人呆在这阴沉恐怖的灵堂里面,又是感受到了一阵剜心之痛。她走过去轻轻将姜夷揽在怀中,茫然地看着姜贷的棺淳。姜贷最后一晚对她说的话犹闻在耳,当时令她十分心寒,但是她也了解丈夫在气头上时,什么话也说得出来,所以过后也就不以为意了。从今日田忌所述来看,她察觉出那晚姜贷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苦涩地心想:
“似乎是被你说中了,按你之意,我应该是去临淄吧……
翌日上午,田忌满怀信心的再次来到姜家。果然不出他所料,妘姬的神情已不似昨日那般冷漠,这样的神情无疑就给了他答案。田忌让黑山、鬼娘在屋外守候,自己独自走进屋里。他看到妘姬和姜夷早已在桌旁跪坐,便也走了过去在另一侧坐了下来。妘姬吩咐姜夷道:
“叫田叔叔。”
姜夷满怀敌意地盯着田忌,并没有如母亲吩咐的那样做,他并不知道田忌是谁,更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策划自己父亲死亡的凶手,他只知道这人是跟黑山和鬼娘一块儿来的,既然他已经认定那两个人是骗子,那这个人肯定也不是个好人。
妘姬勉强挤出歉意的一笑,而田忌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田忌道:
“夫人可考虑清楚了?”
妘姬点了点头,田忌又问道:
“公子可知道么?”
妘姬迟疑了一阵,她转头看着姜夷,怜爱道:
“夷儿,娘有一个请求,你必须要答应娘。”
姜夷满脸的疑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不知道妘姬到底会有什么请求,但他还是坚定道:
“好,我答应娘。”
妘姬松了一口气,道:
“娘要你跟着这位田叔叔去临淄找一位神医。以后你就在临淄生活,好好照顾自己,娘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田忌一听勃然变色,道:
“夫人这是何意?”
妘姬盯着田忌道:
“请将军转告君上,若是他对妘姬有意,就请治好我的孩子,让姜氏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以成全自己的美德。”
田忌怫然而起,不悦道:
“不行,君上的意思是要你母子俩同往,你这样我不能答应你。”
“将军!”
妘姬秀美的脸上表现出来的端庄,远胜任何尊贵之人,让田忌不得不驻步凝视。妘姬庄严道:
“丈夫新亡,妘姬岂可弃如敝屣一般另觅新欢。君上大恩大德妘姬无以为报,只能以死相谢,请君上成全。”
妘姬不知何时将一把匕首藏于袖中,还没让田忌反应过来,她已将匕首扎入胸口,鲜血洇湿了她的衣襟,如同一朵牡丹艳丽盛开。她摇摇欲坠,田忌急忙反手将她拉住,但他的手马上就被姜夷甩开。姜夷抱住妘姬的身体,缓缓放置在地,他泪如泉涌,惊惧交加,哆嗦着黑紫的嘴唇,痛声道:
“娘,你……你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妘姬已是气若游丝,她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抚摸姜夷湿透的脸颊,微笑道:
“夷儿别哭,听娘的话,去寻神医,好好……好好活下去……”
话犹未尽,她纤巧的手臂已然摔落。田忌见异变突生,一时也是目瞪口呆,俄而才清醒过来想外叫唤道:
“来人,快来人!”
黑山与鬼娘鱼贯而入,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凶险的状况,进来时各自持械戒备。当他们发现里面并未有丝毫危险迹象,只有流血不止的妘姬躺倒在地。鬼娘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点了妘姬胸口两处穴道,以封住血脉,随后在妘姬鼻前一探,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冲田忌摇了摇头,表示确认妘姬已亡。田忌不忍直视妘姬的尸体,只喃喃道:
“夫人何苦为难末将,你这一死让末将如何向君上交代。哎……”
鬼娘一脸不解,疑惑道:
“她这是为何?”
田忌摇摇头,无奈道:
“她这是以死相逼,既成全自己,又逼迫我带着她的孩子去临淄,求君上救治。”
这是昨晚妘姬想了一宿做出的决定,矛盾也撕裂了她一晚上。她明白了她的孩子,她的忠贞在命运的虎口都是待宰之羊。她只有将自己亲手献祭,才能打破命运的牢笼。她哭了一晚上,眼泪流干。也看了姜夷熟睡的面庞一晚上,将自己孩儿的面庞深深印记。现在她可以去探寻命运虎口下的黑暗深渊了。
鬼娘摇头叹息不已,此女子之贞烈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自己也身为女子,深知在这乱世之中柔弱女子的艰难,所以她学习武道,与男人相较高下,这样她就可以为自己杀出另一条血路来。姜夷的头深埋入妘姬的秀发之中,他脑袋里面已是一片空白,巨大的悲痛不仅占据了他的内心,这股悲痛就像石磨一般将他的血液磨成了眼泪,所以他的眼泪才会流之不尽。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鬼娘已不忍再看下去,她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姜夷的肩膀,安慰道:
“姜夷,你娘已经死了,你再怎么哭她也不能复活,所以别哭了,跟我们去临淄吧。”
这话在姜夷耳里偏偏成了最要命的刺激,他摔开鬼娘的手臂,霍地站起来咆哮道: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没有保护好我爹,现在又逼死了我娘,我恨你们。我怎么可能跟你们走,你们全都去死!”
此刻对姜夷来说,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余力压抑心中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发的怒气、怨恨及伤痛,就跟一个发了疯的人无异。他满口胡言乱语,就像受了伤的小兽一般狂叫不已,见人就咬。不过他的话又实实在在戳中了其余那些晦暗的心里,让他们沉默惭愧不已。姜夷说完就如得了失心疯的牛犊一般窜了出去,一路向海边狂奔。田忌急忙吩咐手下二人道: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旋即又道:
“别伤害他。”
那二人纷纷抱拳,便风驰电掣一般出了屋,直向姜夷追赶而去。只是因对姜夷怀着愧疚之心,所以也没有立即将他拿住。以他二人的本事,姜夷无论怎样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要将之拿住还不如苍鹰搏兔一般容易?姜夷死命狂奔至一条渔船旁,将之推入海里,然后跳入渔船里面划出了几丈距离。鬼娘呼喊道:
“臭小子,快划回来!”
姜夷浑然不做理会,他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往外划。此时海边缓缓的起了海潮,海浪拍在海岸上,立即碎了。海浪似乎并不站在姜夷这边,它反而将渔船往岸上带。姜夷心里愈发着急,只得更加使劲划动船桨,但海浪也越来越急,已经不是他能靠船桨所能抗衡。不论姜夷多么使劲,渔船还是慢慢地靠近了岸边。姜夷眼见自己无能为力了,他再一次伤心欲绝,将木桨摔在一边,冲岸边黑山、鬼娘包括已经赶来的田忌吼道:
“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们去临淄,我恨你们……”
正骂间,渔船在海浪的推搡下开始剧烈颠簸,姜夷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头撞在船舷上,登时昏厥了过去。鬼娘惊呼一声:
“危险!”
然后纵身向渔船跃去,想提起姜夷回到岸上。但就在这时不知怎地一个浪头突然向她拍来,她猝不及防,只得一掌拍碎海浪,她后劲不足,只好借势又回到岸上。此时漫天刮起了一阵强风,海滩上的沙子就像极浓的雾一般铺天盖地,让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海潮狂啸而至,又将他们逼退了几丈远距离。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强风平息,心里担忧姜夷安危。待这突兀的强风终于平息下来,他们哪里还看得到渔船的影子,想必已经沉入海里,如此的话姜夷必然被潮水给卷到海水深处去了。然而鬼娘并不甘心,她三番几次潜入海中搜寻,然而都是一无所获。最后她也绝望了,游回岸边朝田忌摇了摇头。田忌久久盯着海面,脸色愈发阴沉。良久之后他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海边,他知道自己该好好想想回去如何向自己的君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