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人永隔
她就像从虚空之中凭空走出来的一样,没有丝毫声响,是那样突然。她全身上下一片透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姜夷呆呆地看着她的模样,那就是娘曾经美丽的模样啊。幽灵目不视物,浑然不见姜夷和小西。她飘到机杼旁坐了下来,手中的动作就像是在熟练地纺着纱一样,姜夷想起了娘每日每夜都在纺纱时的情景,她不辞辛苦织出一匹又一匹精美绝伦的纱布,然后到集市上卖出,以此支撑家里的支出还有爹的酒钱。后来为了能多抽出时间陪他,她就更加辛劳地织到三更半夜。她可是莱国的公主啊,本可享受锦衣玉食,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如此承受生活的艰辛,可娘在来到琅邪之后,可曾享受过一日的轻松?姜夷心中被往事触痛,他往前跪行两步,口中嗫嚅道:
“娘,娘……”
幽灵没有丝毫反应,她在机杼前坐了许久,然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靠窗的桌前跪坐下来,紧紧盯着窗外,那模样就像是在等待着某人。姜夷心中明白娘是在等待着爹从酒肆回来,以前她织完纱之后就是如此这般,等爹回来吃饭,享受片刻家人团聚的时光,可爹每日都喝到很晚,有时候甚至一宿不归,那时候娘脸上失望的神情姜夷还历历在目。姜夷又伤心又气愤,心里埋怨道:
“爹啊,你怎么能让娘如此伤心……”
幽灵在窗前又坐了好一阵,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
“我的夷儿……”
姜夷听到这句,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妘姬的白影,心里就如同有一团熊熊的火焰在烤炙。难道娘此刻等待的不是丈夫,而是在等待她的游子——姜夷回来吗?他的心里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娘为什么会变成幽灵,为什么死前还会有极强的心念,难道就是因为他?姜夷泪流满面,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抱住那空虚而又飘渺的幻影,悲恸道:
“娘,是孩儿对不起你,孩儿不孝,竟让你死后都不得安生。娘,孩儿现在回来了,你看看孩儿啊……”
只听得小西一声惊叫:
“不好,有人设了阵法。姜夷,快放开她!”
然而此刻她想要阻止已是再也来不及了。那幽灵脸上突然现出一丝邪魅的笑容,之后这笑容渐渐放大,最后消融在一团血色之中。幽灵在转瞬间竟变成了一个血团,漂浮在空中,表面就像有不计其数的虫子一样在蠕动着。小西大惊失色,急道:
“姜夷,你怎么样了?”
可姜夷瘫倒在地,两眼翻白,口不能言,就像死去了一般。小西心急如焚,眼见那血团放出一根如触角一般的血带吸附在姜夷身上,正吸食着他的血液。她不做二想,手掌一挥,一道紫色光芒随即闪出,斩向那条血带。血带立即被紫光斩断,可此时姜夷身上的血已经失其八九。原来只要幽灵一沾人的血气,就会吸取他的血液,而变成“血灵”。血灵凶煞无比,极难对付,就像一个嗜血的恶魔。
那血灵嗷嗷吼了数声,看来小西的破坏让它分外恼怒。血团表面一阵恶心的蠕动之后,竟然化为姜夷的模样,他手指着小西,凄厉道:
“我要喝血,快拿你的血来……”
小西心想不能让血灵伤着姜夷,必须得引开它到屋外。于是她转身道:
“你要喝我的血,那就到屋外来。”
说完小西跳到屋外,那姜夷模样的血灵动作僵硬地跟到屋外,直愣愣地向小西扑去。小西施展幽游鬼步左右闪避,尽管那血灵气势汹汹,一扑一抓也是十分迅疾,可要就此抓住小西,也不是那么容易。血灵见自己数次急扑都未抓到小西分毫,更是恼怒异常。它仰天长啸一声,只见从它口中突然喷出数十根血丝,就像章鱼的触角一样全部抓向小西。小西左避右闪,刚躲过一根血丝,另一根紧接着就横扫而来,形势顿时变得凶险万分。在她艰险地躲过每一根血丝的袭击之后,瞅准机会,念起口诀。她双手抡圆,继而往前一送,数十道紫光从掌间迸发而出,直取血灵本体。紫光全数在血灵身上爆炸,但血灵只是痛叫了几声,其余却是安然无恙。它吸食了姜夷的血之后,似乎任何攻击对它都已然失效。血灵手臂陡然伸长,凶狠凌厉地向小西打出一拳。小西一时猝不及防,腹部中拳,身体直直地飞了出去。血灵丝毫不给小西喘息的机会,立刻又向小西飞扑而去。
姜夷就如死人一般躺在屋中,全然不知此刻的凶险。他虽然瞪大着眼睛,可是眼中却毫无生气。他的感觉已经全部丧失,只剩下了微许的意识。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当她看到姜夷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时,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她急忙扑过去抱住姜夷的头道: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这人就是春兰,她在与姜夷道别之后,本想直接返回莱国,可这样一来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到姜夷。于是她又悄悄地走了回来,想在琅邪多呆一日再看看姜夷。在她眼里,她觉得看到了姜夷就是如同看到了妘姬公主一般。没想到她躲在屋外的时候真得看到了公主,公主虽然看起来只是像一道白色的影子,但是模样却是那样真切,让她宛如梦中。可是事情瞬息万变,当她想多看公主几眼时,公主却突然变成了那恐怖的血灵,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了过去。但她清醒过来,看到小西正与血灵纠缠,她便悄悄走进屋中,看姜夷情况如何。她看着姜夷躺在她怀中,脸上无丝毫血色,全身冰冷,就如一具尸体一般,这如何不让她焦急。她呼唤了好久之后,见姜夷仍没有回应,心中顿时绝望。她无助地望向窗外,又见小西正苦苦和血灵相斗,口中喃喃道:
“这可怎么办啊……”
忽然她眼中一亮,急忙将手伸入姜夷怀中。她找了一阵,从姜夷怀中掏出了那“星辉吊坠”,她将之捧在手心,连连跪拜道:
“求女娲大神救救公子,救救那位姑娘。”
拜完之后她就慌忙跑出去了。小西受了血灵一拳,体内气血翻涌,但血灵的轮番攻击根本就让她无法调息。她此刻已经章法全无,只能手忙脚乱地躲闪,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样下去自己必败无疑。她咬了咬牙,决定拼死一搏。只见小西腾至半空,手中做了个起势,口里吟唱出鬼谷秘术——“神光乍现”的法诀。俄而天空中门户大开,一束清冽的流光从天而降,落在血灵的头顶上。血灵似乎十分惧怕这种光芒,它恐惧的嚎叫着,伸出一根血柱挡住清光倾泻而下。两者相持不下,血灵仿佛一只放在铁板上烧炙的野兽一样,凄厉之声响彻四野。而小西悬在半空之中,长发飘飘,袖裙翻舞,似九天玄女一般。但她的身体越感吃紧,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就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她见还不能就此诛杀血灵,心中惊忧之下,便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只见小西秀眉冷竖,喝了一声:
“去地下吧……”
这时从天而下的光柱柱身飞出无数细小流光,一齐窜至血灵周围,流光交叉疾驰,将血灵撕裂成一块一块。血灵哀叫着不抵光柱压顶,轰隆一声就被光柱打入地底。地面冲出了一个大洞,随着血灵的嚎叫之声从洞内渐渐消失,小西这才收手,她摇摇晃晃地落到地面,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她缓缓走到刚才那一击所造成的洞口边,往里看去,见里面是一片幽黑,流光和血光都已消失不见,心想那血灵或许已被她除掉了吧,这才舒了一口气。她又想起姜夷正躺在屋中,生死未知,她心系姜夷,于是跌跌撞撞往屋中走去,竟是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当她还没走入屋中之时,洞内突然隐现一丝血色。继而无数颗血珠从洞内汇聚于洞口上方,重新汇聚成一个血团。这血团似乎比当初的还要可怕,它的表面在剧烈蠕动着,透射出艳红的血色之光,隐隐还覆盖着一层烈焰。小西觉察出情况有变,她慌忙回头一看,只见一条粗大的血条如闪电般的速度向她袭来。那血条的前端在半途之中忽然冒出一个血色骷髅头,鬼哭狼嚎道:
“我要喝血,给我你的血……”
小西哪里想得到血灵竟横强至此,此刻她已是浑身乏力,根本就没有了力气再躲避。眼见那血红的骷髅头凶神恶煞地逼近,她绝望想到:
“我竟然死于此地吗?”
尽管小西不甘不愿,但是她也明白此刻的凶险让她再无生还的机会。在她闭目就死的那一瞬间,她忽而听到身前冒出一个祈求的声音:
“女娲大神,快显显灵吧!”
挡在小西身前的是春兰,她两手高举“星辉吊坠”,孱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但是她脸上却显得那样坚毅决绝。她相信莱国关于这吊坠的传说,相信女娲大神一定会救他们。可是就在那血骷髅头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像她想象那样出现奇迹,她闷哼了一声,即刻倒在地上,那血灵已经吸干了她的血液,让她变成了一具干尸。血灵再次品尝到美味的鲜血,不仅没让它得到满足,反而更加激起它对血的渴求。血灵又一次急不可耐地放出它的骷髅头,直奔小西而来。小西怔怔地看着春兰倒地,看着她光洁的皮肤变得如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丑陋无比,这让小西除了绝望之外,更多了一份骇然和恐惧。但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就在那蓝色吊坠掉在地上的一刹那间,一阵淡淡的蓝光荡漾而出。随后它就像一颗耀眼的蓝色星星一般冉冉升起,光芒也愈来愈明亮。当那血色骷髅撞进这蓝色光芒时,立即消融了。蓝光顺着血带一直延伸到血灵处,继而将血灵笼罩其中。待一阵耀眼的蓝光爆炸开来,血灵那凄厉的鬼哭狼嚎随即响起,似乎在宣泄着自己愤怒和不甘。过了一阵之后,血灵那暴戾的血光也一同消失,只剩下一团淡淡的蓝光和那飘飘渺渺的白色幽灵。
在一片弥漫的白雾里,姜夷仿佛看到了娘,他正置于娘的怀抱之中,仰视着她那温柔的脸上,荡漾出的温暖慈爱的笑容。姜夷哽咽道:
“娘,孩儿好想你……”
妘姬疼爱地抚摸着姜夷的脸庞,泣道:
“娘也很想夷儿啊……娘每天翘首以盼的就是能再见夷儿一面,如今夷儿终于回家了,娘的心愿也就了了……”
“对不起,孩儿应该早些回来的……”
“不,是娘对不起夷儿,娘抛下了夷儿,让夷儿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地生活。夷儿,你怪娘吗?”
姜夷沉思片刻,道:
“不,我不怪娘。娘爱着爹,不惜以死追随他而去,我又怎能去怪一个为爱而死的人呢?”
听到这话,妘姬不仅破涕为笑,她连连点头,笑道:
“恩……夷儿真了不起,竟然现在就已经懂得什么是爱了……我想是那个女孩让你明白的吧……”
姜夷转过头看到小西远远地坐在一旁,脸色疲惫而又忧虑,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望向这里,还在为他担心着。姜夷心里感动不已,他又转回头朝妘姬道:
“恩……她叫小西,是这世上除了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报她对我的好……”
“好好去爱护她,珍惜她,永远也不要让她伤心难过,就算她做了违逆你意愿的事情,你也要包容和理解她,因为爱来之不易,爱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美好的东西。”
姜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我明白了,谢谢娘!”
妘姬无比心疼地把姜夷揽入怀中,疼爱道:
“夷儿长大了,娘也可以放心了,娘多想跟夷儿再呆一会儿啊,可惜娘要走了……娘不在的日子里,夷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小西,每天都要开开心心哦,做开心的事情,想开心的事儿。只要夷儿开心了,娘和爹在另一个国度也就开心了啊……”
姜夷痛哭流涕道:
“嗯嗯嗯……娘别走,孩儿还有好多话跟你讲啊……”
可是当姜夷伸手触摸妘姬的面庞时,黎明的一道曙光照射在他手尖之上,妘姬的影子也随之消失了,她心满意足,也不会再出现了。姜夷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横流,随后他沉沉地睡了过去,以求能在梦中与娘再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