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孙膑
亭中有一人端坐在木轮椅之中,背对着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已经到来,只兀自临眺山河,一动不动。那人背影瘦削,如老去的松树,风吹动他白色的粗袍,在他背上折出的道道褶痕,如同围裹树身的斑驳树皮。这个背影,庞涓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又那么陌生,若是还有可能,他绝不想再见到这个背影。一点雨滴从他隐秘的心湖中掉落,他及时察觉并阻止了波澜的涌起。他昂首挺胸,脸上依旧是那副隐隐的笑容,这笑容现在看起来充满了虚情假意。他高声道:
“此地上可摘星,下临无地,远眺山河壮阔,妙哉伟哉!师兄,你可拣了个好地方。”
孙膑将轮椅转过来,见到庞涓走近,淡然一笑,道:
“师弟到了啊……”
只见那孙膑容貌清癯,意态萧索,两缕青丝散乱地披在胸前,其余皆用一块头巾简单地绑扎在脑后,给人一种失魂落魄之感。只是那一双隐藏在入鬓冷眉之下的眼睛,炯然异常,透射出凛然的精光,让人不可逼视。那是一双可以剥开如洋葱般叠合在一起的事物,一眼看到内核的眼睛。
孙、庞二人之间恩怨情仇,世人皆已惊闻,说来只会让人唏嘘不已。俩人本来都是当今最神秘也是最被世人尊崇的门派——鬼谷一门的师兄弟。相传这个门派乃是大智慧,超绝学。无论文韬武略,占星卜卦,商农器械,所教之道均为当今世人所窥探不到的境界。能进入其中拜学之人乃凤毛麟角,若非有绝佳的资质天赋,则根本不可能进到里面参学。当然这个门派讲究的也是入世之道,一旦出山,基本上是出将入相的人物。那一年孙庞二人受其掌门师父鬼谷子的首肯,允与其二人一同出山。各国君王便轮番派出重臣使者到他们所居驿馆拜访,殷切期盼着他们能归附自己。那时驿馆周围车盖华丽的车马可谓是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将驿馆围个水泄不通。各国使臣们身上都寄托着本国君主的希望,心里不敢怠慢,纷纷争先恐后地游说孙、庞二人。可后面场景往往是使臣们吵得不可开交,个个面红脖子粗地相互辩论本国之利好,几乎要扭打起来,而孙、庞二人摇头苦笑,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七国雄主魏侯亲临驿馆,将各国使臣呵斥开去,以屈尊纡贵之姿,诚恳邀请他二人同往魏国共创霸业,孙、庞二人这才点头应允,与魏侯一同去了。
天下人都以为本身势力雄厚的魏国会随着这俩人的加盟而搅动风云,甚至会掀起天下格局的一番剧变。然而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魏王竟然会听信那些腐蚀人心的谣言,猜忌孙膑背叛自己,投靠敌国。对于孙膑的能力及才华,魏王心知肚明,此人就像一颗火种,无论到哪国君主手里都会驱散他们心头的迷雾,从而点燃他们勃勃野心。所以尽管痛心不已,他还是当机立断地命人对孙膑施以极刑,收监天牢,永不录用,他就是想着,此人就算他不能用,别国诸侯也都休想,况且他还拥有与孙膑才能不相上下的庞涓。就像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石被丢弃于王公林囿的幽深草丛中,孙膑接下来的命运只有暗无天日。为了试探孙膑的同门师弟庞涓是否仍对自己忠心耿耿,魏王指派庞涓作为极刑的执行人,而庞涓二话不说就照做了。
后来的事情急转直下。不知如何得到风声的齐王派死士偷偷潜入魏国,将孙膑从天牢强掳而去。他们奇迹般地穿过一道道关卡阻碍,浴血奋战,以几近全军覆没的代价,硬是把孙膑送入了齐王手里,那时的孙膑已被折磨的神志混乱,口齿不清,就如废人一般。很多人猜到了庞涓就是那些谣言的始作俑者,从谣言传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心怀将孙膑置于死地的决心,只是这股阴险歹毒的心思何时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那就不得而知了。而魏王看到齐国不惜一切代价夺走孙膑,就更加认定了孙膑投靠齐国的罪行,对庞涓也没有丝毫怀疑。看到如此局面,除齐、魏之外的其余五国君王胸中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老奸巨猾的他们料想到魏国宣泄武力的时候肯定会把矛头对准齐国,而齐国在拥有孙膑了之后,就有了可与魏国一战之力。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或者两败俱伤,不管结局怎样,都是他们喜闻乐见的。果不其然,事情发生后没过几年,魏王在一一扫除周边小国的叛乱之后,便授意庞涓挥师于齐魏边境,欲与齐国决一死战。
就在决战前夕,一份书信从齐营传到魏营,信由孙膑所书,寥寥数语只交代一件事,那就是邀请庞涓到义信亭一叙。
两人相见之后,各怀心事,便都陷入了沉默。孙膑闲坐木轮椅中,目不转睛,远眺前方,庞涓背倚亭柱,双手抱胸,微微颔首。
最终还是孙膑打破了这尴尬局面,微笑道:
“数年未见,今见师弟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想必是深受魏王尊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庞涓回道:
“师兄也不赖啊,齐王奉你为军师。军师君师,亦为君主老师,想必齐王对师兄也是敬重有加,不敢怠慢吧。”
孙膑苦笑一声,道:
“师弟说笑了,我这残破之躯,有什么资格做齐王老师?”
庞涓面容一滞,缓缓道:
“两军对垒已久,明日即将决战,师兄今日邀我前来到底是何阴谋。”
孙膑轻叹一声,继而正色道:
“无他,只想再与师弟重温一些以前一起做的事情”
庞涓狐疑道:
“以前一起做的事情……?什么事情?”
“比如说对弈。”
“我为何要与你对弈?”
“你若赢了我,我便率军退避三百里,齐魏两国边界以内三百里的疆土从此便归魏国所有。而我自知才能不如师弟,亦从此归隐山林,天下战事与我无任何关系。”
三百里距离的疆土无异于一个小国疆域,而孙膑归隐则正是庞涓喜闻乐见的。但庞涓心中仍是疑虑重重,他不知孙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庞涓狐疑道:
“若我输了呢?”
“若师弟不小心输与于我,那就请师弟退兵返国,并答应从此不再侵犯齐国。”
庞涓哂笑道:
“师兄之言实在可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师兄并非君王,又有何资格拿齐国土地与我谈条件?”
“我之意已禀明于大王,已得他所允,师弟请放心。”
“哦……你家大王倒是通情达理。”
孙膑正色道:
“大王明白齐国国内除膑外无人能与师弟抗衡,若膑才疏学浅连对弈尚不能胜师弟,那何谈战场交锋能赢之理。不如早早割地奉献魏王,以免两国兵灾之苦。”
庞涓洋洋得意道:
“好!既然齐王金口一开,那我自然相信。来来,我们这就开始。”
紧接着他又不怀好意道:
“师兄难道忘了在山谷对弈之时你总是输于我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