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弈
谁也不知道鬼谷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只听说它被一片辽阔的密林所包围。这片密林里有千年古树,也有凶猛巨兽,还有那些噬人花草,所以无人敢深入其中去觅得其具体所在。是夜,万籁俱寂,隐约听得到野兽追捕猎物穿过丛林时磨蹭出来的窸窣声。在一个突出于悬崖的偌大的广坪之中,散落着数栋精巧的屋舍。屋舍都已经油尽灯熄,里间主人都已经安然入眠。然而在一处庭院却燃着一盏油灯,两个黄髫小儿手杵着脑袋在一块石板两侧。突然其中一个小孩跳至一旁,叉手仰笑道:
“哈哈,你又输了。”
另一个小孩则指着对方气恼道:
“不,是你耍赖赢的,我不服!”
“输了就输了嘛,你不服?是不是你是师兄输给我这个师弟感觉没面子呀!”
“不是,我就是不服!”
说完这小孩把手里的棋子全扔向另外那个得意的小孩身上。那小孩躲闪不急,身上被棋子全数打中,打得他疼痛不已。于是他也恼了,猛地把对方扑倒在地。于是两人在地上滚打起来,边打边发出疼痛的嚎叫。这时庭院之中悄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望着这两个扭打在一块的小孩,呵斥道:
“孙膑庞涓,你俩在干什么?”
两个小孩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僵住了。他们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那身影毕恭毕敬道:
“师父!”
鬼谷子横眉冷竖,各自扫了徒弟二人一样,严肃道:
“为何打架?”
庞涓抢道:
“师父,师兄下棋输于我,他不服气。”
孙膑忙辩解道:
“不是的师父,是师弟耍赖赢了我,我自然不服。”
“他如何耍赖?”
“他趁着夜色把他一枚棋子混于我棋子之中,我没注意就把他那枚棋子当成自己的棋子下了。他这是耍赖赢的。”
“哼!你们两个深夜不睡还在这里打架,简直是胡闹。罚你们明日下山各自挑一百担水上来!”
“是!师父。”
孙膑慌忙道。然而庞涓却小声道:
“师父,屋里的水缸装不下两百担水哦……”
“装不下我亲自喝掉行吗?庞涓,你明天两百担,你有意见吗?”
“没有,师父。”
庞涓悻悻道。
义信亭里,孙庞二人分坐棋盘两旁,捻棋落子。只见他们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棋盘。这时庞涓像想起了什么,忽然道:
“师兄,你是否还记得小时候那次对弈的情景……”
孙膑呆了呆,幽幽道:
“记得,那次我们惹恼了师父,他老人家罚我们挑水,你比我多挑一百担,你后来挑不动了,我还帮你挑了五十担,也害得师父喝了两百多担水……”
“师父本领也真是高强,他一边喝水,一边用功力将水化作云气排出体外,就像个神仙似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俩看的是目瞪口呆。”
“是啊,师父本领深不可测,这半生能得其言传身教实在是三生有幸。”
“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自从出谷之后我可是再没见过他。”
孙膑落了一颗棋子,没有说话。庞涓盯着孙膑的双眼,问道:
“师父有找过你吗?”
孙膑没有抬头,只道:
“找过……”
“找你何事?”
庞涓紧接着问。
孙膑抬头冲他笑道:
“师弟要是让这些问题分散了你的心神,那你可要输了。”
见如此,庞涓心里尽管气恼,但还是压住了怒意,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棋局之中。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
自古以来人们就棋局比作疆场,只不过它没有血流成河,尸骸遍野的惨烈场面,也没有利器破空,人仰马翻的嘶鸣嚎叫;它跟兵器的锋利粗钝无关,也把双方战士之间的体格斗志,搏杀技能的区别排除在外。它是一个纯粹意念中的战场,只单单比拼的是对手之间的计谋策略,统筹兼顾的能力,他们就仿佛是各据沙场的统帅。“卷之不盈一握,舒之其弥六合”,对弈者手中小小的一颗棋子,别看其体积大小还比不了人一个指头,但是在棋盘上的分量却可比战场上一只屡建奇功的劲旅,一座坐镇后方的坚城。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毫无夸张之意,一招决胜负,一子定乾坤。
孙庞二人的棋局仍在继续,不过随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逐渐增多,离胜负结果揭晓也越来越近,因此每一步棋都至关重要。此时棋台上黑白棋子势不两立,步步紧逼,针锋相对,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几尺见方的台面上早已充满了肃杀之意。二人神情凝重,眉头攒作一团,如匕首一般犀利的目光在棋盘上刮来扫去,寻找着克敌制胜的绝招。不过越到后面,俩人的眼神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庞涓眼神犹疑不定,趋于茫然,而孙膑眼神却越来越坚定,甚至放射出自信的光芒。突然,一颗白子从一个遗忘的角落里面杀出,吃掉了一小片黑子,黑子随即展开疯狂反攻,意图重新夺回失地,可源源不断的白子被送出堵住黑子的攻势,待黑子攻势稍缓,白子凭借那一丁点的优势开始逐渐侵吞黑子。黑子败势已显,想必再经几十个回合后就会一溃千里。庞涓手里捏着一粒黑子,面色铁青,眼神阴鸷,殚尽竭虑地捕捉着棋盘上每一处能扳回局势的角落,期望能杀出重围,求得逆转。最后一步棋他想了许久,知道自己终究是大势已去,已经无力回天了,原本如青铜一般冷峻的脸突然缓和下来,将手中黑子弹入地里,苦笑道:
“师兄棋艺精湛,我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了。只不过师兄的棋路好生奇怪,以前怎么就从未见过,不知是从哪张棋谱上习得的?”
孙膑知道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道:
“师弟过奖了,其实我的棋艺并不见得比师弟高明。此局能侥幸得胜,原因确实如师弟所说的,我是从一张古老的棋谱中研究出了一些心得。”
“哦,是什么棋谱?”庞涓迫不及待问道。
孙膑娓娓道:
“这些年我栖居齐国,虽时有钻研棋道,却又囿于自身狭隘眼界,水平始终难以提升。直至有一天闲来无事到姜氏祠堂瞻仰时,无意中却拾得一张残谱,残谱名叫‘拜会于王’,记录了姜氏王先祖姜太公与周公旦之间的一场对局。姜太公初始局势惨淡,屡被对手压制,一直到棋局快要结束时,他才抓住一个机会扳回局势,然后凭此大展神威,迅速击败周公旦,实现翻盘逆转。姜太公有感于自己的人生际遇,遂将这一场棋局命名为‘拜会于王’。”
“姜太公,莫非就是那个师父常年挂在嘴边赞叹不已的千古奇才——姜尚?”
“正是,此人确实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从他流传下来的棋谱就可以看出他本领奇高,智识超绝,如同居住在云端深处的仙人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师兄弟二人一时无言,陷入了对古人的神往之中,不可自拔,浑然不觉脚底下黄河之水惊涛拍岸,而令山川震动。沉默良久之后,庞涓站起身来走至一旁,冷笑道:
“没想到师兄是有备而来,我事先并未知要对弈,故而没做准备,对我而言此场比试并不公平。我虽然输了但我不能答应师兄退兵。”
孙膑点了点头,道:
“师弟所言并非毫无道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才能让你退兵,好免了这场兵戈之祸。”
庞涓沉吟半晌,道:
“除非我们在做一场比试,条件不变,我若再输于你,我答应你退兵就是了。”
“好,师弟还要如何比试?”
庞涓幽幽道:
“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