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不破不立
等到琴声停了,梦璃赶忙向前迎上紫风二人,琴澜今天没有让丫鬟玲珑跟着,留她帮忙照顾沈王世子、应酬来访的客人。
紫风将手提着的一个蒲草编织的小篮子递给梦璃,看着对方疑惑的神情,笑着扭头对琴澜说:“还是你来和她说道说道吧。”
琴澜抿嘴儿一笑,流彩的明眸斜睇了紫风一眼,便转向梦璃说道:“别看他平时出口成章,这个还是我来说吧。草篮中是一些黄米粽,山西的特产,用沁州的黄小米包的,带给你们尝尝,又香又糯呢。”
梦璃一听赶忙道谢,这时张璁已经从房中走了出来,一看紫风和琴澜,嘴里唱个诺忙不迭的走下台阶,双方见了礼,延手往屋里让。看梦璃手上拿着铺草篮,说是带给他们的黄米粽,立刻不停称谢,他可不外行,知道山西沁州的小米可是金贵。
黄小米以沁州所产品质最优,金黄明亮,做成饭食香气扑鼻、补中益气滋养脾胃,那时的产量不高,嘉靖帝也是非常喜欢吃,到夏言任首辅时,定为朝廷贡米。后来到清朝康熙年间,受到康熙喜爱,赐名“沁州黄”扬名天下。
入到正厅,几人分宾主落座,梦璃张罗着茶水。
紫风笑着对张璁说道:“罗峰先生离乡日久,在这佳节之际,想来思念亲友之情难耐,寄情于七弦,听来让人心生戚戚焉。”
张璁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说道:“按理说,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读书人更是以天下忧患为己任,什么儿女私情、小民之利皆非所求,然二十几年的岁月蹉跎,今日今时已届天命,仍在抛亲舍子为功名忙碌,你说这、、、、、唉!”
紫风呵呵一笑,说道:“小道记得孔圣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不过他所言之‘道’乃仁,非我奉之‘道’无为。先生守孝悌,乃仁之本,为其蹉跎岁月应无悔无怨。”
张璁闻言一愣,这个紫风的确不简单,他说的这段话出自于《论语》第一篇《学而》篇,听此言,他是还有话要说。
这时紫风接过梦璃奉上的茶盏,拿开杯盖儿,一瞬间茶香四溢,看了一眼绿翠亮润的茶汤,芽叶如雀舌一般肥壮,抿了一口,只觉甘醇鲜爽,频频点头:“好茶好茶,这是你们永嘉最富盛名和神秘的‘乌牛早’吧?”
梦璃一听,讶言道:“想不到紫风道长还知道‘乌牛早’,见识真是不一般呢!”
琴澜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紫风,接口道:“他的见识真的是很不一般呢!和他处长了你就会有很多的发现,总是会惊羡你。这茶还真是好呢,听起来好像是有故事的茶叶。”
紫风接道:“前年,我去雁荡山访友,品尝了雨前雁荡龙湫茗(现在的乐清雁荡毛峰),味极佳,但友人说永嘉的‘乌牛早’更好,只是他手上没有。他还向我提及了罗峰先生和你的书院,推崇你的人品学养和琴艺。原本我想去五都瑶溪山拜访的,后来因急事去了松江,遗憾的错过了。”
张璁哈哈一笑,“你那位好友也太看得起我这一介酸儒了,些许虚名不足挂齿。倒是咱们毕竟有缘,在京城相逢,也算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梦璃娇嗔的叫了一声:“叔叔,您也太过自谦了,温州府的读书人哪有不知道您的呀,客人面前如此可是不敬之举呢。”
“梦璃姑娘所言极是,先生盛名远播,是读书人的骄傲。尤其先生精研‘三礼’,正逢今日国朝所需,时不我待,先生的机会如日出东山,从你面相上已见端倪。”
琴澜秀目仿佛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紫风,这时插嘴道:“梦璃姐姐,咱们上你屋里叙话如何?我带来了一首秘传之曲,正要向你请教一下琴艺,咱们不叨扰他们在这里指点江山,你看如何?”
灵慧的梦璃闻言,忙回道:“正是正是,昨天有好多话没说完就散了,我们姊妹二人接着去聊。”转头望向张璁,“叔叔,等叶堂和夏雨他们二人回来,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张璁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是郡主主动避嫌了,也是为了他们二人更无拘束的谈话,便呵呵一笑:“璃儿,好好向郡主请教琴艺,紫风的师妹一定是手抚仙音、妙韵天成。”
看着琴澜和梦璃携手离开,然后对紫风道:“我一早打发那两个学生出去,给我的几个好友送粽子了,并且顺便去捎几个素菜回来,咱们好好聚聚。”
“多谢先生盛情,客随主便,其实不必如此破费的。”紫风谢道。
“其实也花费无多,实话实说,你知道便宜坊吧?我可有那里的贵客腰牌。”看紫风将信将疑,张璁嘿嘿一笑,便把当日之事原原本本的和紫风又叨叨了一遍,正说着,梦璃又挑帘儿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瓷碗,一个里面有三只熟鸡蛋,另一个碗里有四个粽子。
对着紫风嫣然一笑,说道:“叔叔又在讲老故事喽,他可得意的这件事情。不知那两个呆子何时回来,你们要是饿了的话,先吃鸡蛋和粽子垫垫,三角的是白粽,四角的是枣粽。紫风,你喜欢哪种?”
“是粽子就好吃,我无所谓,走了很多地方,觉得浙西真武山的甜茶粽最回味无穷,色泽金黄油亮、入口细滑软糯、香气清甜。”紫风说完,张璁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听着就觉得好,那是怎么做的呢?”梦璃好奇的问道。
“好像是用甜茶汁浸泡糯米,包蜜饯、松仁后再用甜茶水来煮,吃起来齿颊留香,怎么,你想做?”紫风笑着问道。
“算啦,这里到哪去找甜茶,看来你是吃遍四海的馋道人。”说完桃腮浮霞、咯咯笑着走了出去。
张璁有些诧异的看着平时守礼内敛的侄女,娇羞急步出房的背影,偷眼瞧了一下紫风,见其正心无旁骛的品着茶,心里一动,一丝笑意闪动在眉目之间。他也端起茶汲了一口,然后放下,说道:“我知你相术已得真传,但你说的国朝所需是不是指的是继嗣之说?”
紫风赞赏的看了张璁一眼,心说:这心性,还没到庙堂之高,就已经思虑到君王之忧了,可见历史上张璁的平步青云绝不是靠偶然投机成功的。“愿闻先生高论。”
“唉,何谈高论,人微言轻。不过我未觉杨廷和、毛澄等人所持有悖,目前也未见他们向圣上提出章程,如何继嗣及如何给兴献王上封号。”张璁谨慎措辞答道。
“快了快了,我断定他们端午节后就有群臣上疏了。”紫风话题一转,说道:“先生感慨空付岁月二十几载,但敢比梅圣俞如何?”
张璁一听,忙连连摆手:“这哪能来比,宋诗的开山鼻祖,著作等身之一代诗豪,你莫不是取笑于我?”
紫风正色道:“非也!且听我道来。先生与圣俞皆科场失意经年,他于届五十岁才得仁宗召试获赐同进士出身,相比之下你强于他。圣俞诗词可与李杜比肩,然仕途寥寥。
而先生对‘周礼、仪礼、礼记’造诣颇深,在此天下士子共瞩目之时,凭借自己的学养和独到见解,得圣上青眼有加,先生宦海弄潮何愁不名垂青史。”
张璁苦笑道:“孝宗乃中兴之主,今上以小藩入继大统,循礼应继嗣,圣上不应以个人好恶拒之,徒惹天下士子切责,此不智之举。况史有先例,如汉定陶王、宋濮王之子继嗣之举。”
紫风微微一笑,看着对方露出一丝狡黠的眼睛,故作不觉,说道:“那是根本不一样的事情,当初因皇帝在位无子,而把他们先过继过来养在东宫,以备即位。而这次是孝宗有子正德,正德无子,故依照‘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何来继嗣之说?”
微顿了一下,又说道:“礼从何来?儒家讲礼不外来自人情仁爱,而今上乃兴献王独嫡子,民间都不强制独子过继,况皇家岂能不顾人伦孝悌,为继嗣而令兴献王夫妇失去独子,令今上不能尽孝,这样的‘礼’没有了亲情孝悌,违背了儒家所倡导的‘儒道’,循之必乱道统,礼坏乐崩。”
“但孝宗之脉自太宗以下岂不断脉?”张璁又问。
紫风剑眉一轩,反问道:“建文帝无后,你能说太子朱标遗脉已断,而洪武大帝以下无血脉了吗?”
“好!”张璁脱口而出,并长身而起,向紫风一躬,“听汝之言,当为吾师焉。”
紫风也是起身还了一礼,“先生其实心中早有此论,故反诘以求其正,然否?”
二人重新落座,张璁笑眯眯道:“紫风贤弟大才也,然吾仍有一事难明,今举朝皆奉杨、毛马首是瞻,群情汹汹之下,纵使提出异议,吾人单势孤怎处?”
紫风转了一下眼珠,正看到碗中的煮鸡蛋,便拿了一只出来,递给张璁,说道:“这个就譬如是你说的情况,他们抱起团来就像这个煮熟的鸡蛋,芯是实凿的,但是错误的,所以无法立起来,你能让其变成正确的,把它立起来吗?”
张璁接过来,把鸡蛋在桌子上试着让其立住了,每次都不得不看其倒下,无奈的看着紫风说:“这是强人所难了,不可能改变他们建立正确的新‘礼’观,唉!”
紫风轻轻一笑:“我看不见得。”然后把鸡蛋拿起来,大头冲下,往桌子上“啪”的一磕,鸡蛋立在了那里,张璁张嘴要说话,可指着鸡蛋“这这这、、”了几声,困惑的看着紫风。
紫风哈哈一笑,说道:“罗峰先生,这就叫‘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