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海月清辉韵幽兰
要说这个少东家胡进可是真会做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企业文化,代代传承了六百多年。
自打听说建昌侯的手下打听楼上雅间的一位客人,而且还要送一道好菜,胡进就开始琢磨开了。被建昌侯入眼的人,不会是平庸之辈,又听伙计说是温州府口音,猜到肯定是等廷试的去年春闱中试贡士。
这种人当然要结交,万一中了三鼎甲,那可立即就授官的。再不济二甲三甲也是进士,两榜出身的朝廷后备人才呀!所以才有了前文所表的,热热闹闹相互结交。
张璁几人走时,胡进又让人用食盒打包了几个菜和点心,唯恐他们没吃饱,备着晚上打打牙祭。张璁一想,自己的侄女梦璃还在客栈中,也就没有推辞,谢过离去。
张延龄得到手下人回报之后,只是默念了两遍张璁的名字,便记在了心里,也没有刻意再派人打听,慢慢的就忘了这个人。
再说张璁,随着自己的两学生回到了他们住的福星客栈,见到了自己的侄女,双方自是欣喜交加。张璁疼爱的看着这个张家的掌上明珠,已经完全出落的闭月羞花、亭亭玉立。乌黑亮泽的秀发绾着少女小髻,匀称的南方小女儿身材,五官精致白皙的瓜子脸上,蛾眉凤目顾盼流连,隐隐约约有着一股湍濑玄芝之气。
她是张璁长兄五十岁那年所生,当时张璁不到三十,一家人稀罕的了不得。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张璁二十四岁中举,之后进京会试七次皆不中,他矢志不渝屡败屡战,这二十多年除了潜心治学,还在家乡罗山瑶溪建起罗峰书院,课徒授业。
张家大小姐梦璃,在成长的过程中,全面的接受了叔叔张璁的言传身教,钻研张璁所著的《礼记章句》和《杜诗训解》,俨然学养深厚的知名才女,小小年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是善专。张璁每每想来,总是惋惜梦璃一介女儿身,无法博取功名。
张梦璃用了一些叔叔带回来的吃食,收拾完碗筷,便和叔叔聊起了家里的事情。张璁的两个学生叶堂和夏雨不便在旁,于是托辞回了他们的房间。二人走后,张璁急忙问起了家中的境况。
自从张璁于正德十四年负笈北上,第八次赴京赶考,两年多只是书信联系家人,具体家中情况并不清楚。夫人为了他专心备考,信中只报平安,他也明白操心也没用,好在有哥嫂照应。他从小被嫂子抚养长大,真是长嫂如母,所以很是放心老婆孩子。
梦璃把家里的一切和他交待之后,神秘的微微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卷东西交给叔叔。张璁接过来展开一看,四张银票,合计有四百多两银子,吓了一跳,说道:“家里那三十多亩薄田也卖不出这许银子,想必又有投田奉承的了。”
“叔叔就是厉害,婶娘说您中举后有人来投田奉承,等您这些年也未能再进一步,您又建书院花费了许多。等你这次上京便有些拮据,好在皇天有眼,叔叔春闱中试贡士,消息传回去又有好些富绅来投田,便有了这些银子。
爹娘和婶子核计你在京的用度不小,赶忙差我和他们来京照应您,您看咱们是不是先买个大宅院,再雇几个管家佣人什么的?”梦璃喜滋滋的憧憬道。
张璁看着侄女巧笑盼兮的可爱模样,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傻孩子,还大宅院、雇管家佣人?这里是京城,这点银子干不了什么的,你以为是在瑶溪么?”
“啊?这天子脚下的东西都这么金贵吗?叔叔您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着眼圈儿不禁一红,心疼的端详着张璁。
“无妨无妨,这不是挺过来了?”张璁赶紧岔开话题,“买不了大宅子咱可以买小的,百十两银子估计差不多,再添点家什。那个管家和仆从的事儿就别想了,不过要找个厨子,再给你买个伶俐丫头。好在我估计新皇登基后,很快会补廷试,有了俸禄咱就不愁坐吃山空了。”
梦璃听后莞尔一笑,说道:“丫鬟的事以后再说,璃儿照顾叔叔来的,不是来享福的。对了,您看我把什么带来啦?”说着站起身,从炕上包袱堆里捧出一个长长的蓝布包裹,张璁一看便开心的笑了起来,“是老友‘海月清辉’来啦!”
梦璃将包裹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张栗壳色漆的仲尼式古琴展露出来。这是张璁爱如子的红木宋琴,琴面流水断纹,由于岁月淘洗、漆光褪尽显得乌木暗色,琴面和琴底为杉木,蚌徽、紫檀琴轸十足的古色古香。
琴背面龙池上方刻有隶书“海月清辉”四字,青莲居士李白曾有句:吹笙坐松风,泛琴窥海月。品品这意境,可真是风月无边!
张璁站起来,轻抚琴面,四下仔细的检看,与之阔别两年多,手也是痒痒的紧呢。拨了一下琴弦,发出清亮松透的琴音,重新调紧了琴弦,把琴摆好,兴奋的问梦璃:“璃儿,想听一首什么?”
看着叔叔一副跃跃欲试的兴致,宛若返老还童,梦璃也是舒心的笑靥如花,双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下,说道:“反正您弹什么曲子璃儿都爱听,娘亲说我小时爱哭,每次一听到您弹琴就戛然而止,转动着脑袋瓜找琴声,所以您就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啦。”
张璁呵呵一笑:“说的也是,你自小就是我的知音呢。”
随着张璁双手置放琴弦之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地籁缓音而起,轻绵呜咽,用走手音将曲音意境带入压抑和无奈,正是古曲《漪兰》也称作《幽兰》。
此曲相传为孔子所作,当年圣人周游诸侯列国想帮他们治理天下,可是无人慧眼识珠,只得返回老家山东,在途中经过一处荒山野谷,见深谷幽兰与荒茂野草共生,有感而作此曲。
蔡邕云:“(孔子)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
今日张璁操弹此曲,是抒怀,蹉跎了二十几年,如今终于跃了龙门,然已是四十六岁,但更多也是憧憬未来,所以弹奏的节奏稍微快了一些,同时曲中加入一些清亮的泛音,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
梦璃刚开始听时,那种悲悲切切的琴音,压抑的氛围让她几番珠泪涟涟,后来终于感受到了叔叔要一飞冲天的气势,随之破涕为笑、醉花满眼。
第二天张璁在同乡馆朋友的引荐下,找到了一处院落买了下来。同乡馆的职能有点像后来的驻皇城办事处,人脉、信息扎堆,当然不是免费服务,但是很方便,也不会截人。
镜头转向辽西走廊滨海驿道。
四月二十五日,嘉靖帝派出大学士蒋冕,率仪仗启程前往安陆,迎请皇上生母、兴献王妃蒋氏来京。
沈王世子一行车驾到达了绥中,也就是古代常称的“碣石”。秦始皇所修的驰道,东方的端点就是碣石,秦二世也由李斯陪同沿着这条道路走到了辽东而返。汉元帝之后,因天灾频仍,海潮经常淹没到绥中的道路,所以此地一度被海浸。
曹丞相有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大家都是耳熟能详的,说明绥中自古就是皇帝陛下心中的一个节点。
车队到达驿馆之后,世子兴致很高,一看天色还是比较早,便提议到海边走走,“以观沧海”。众人皆是有心气去感受一下大海的气势,俱都欣然往之。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早上下了雨,现在天空灰云遍布,风很是猛烈,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夹裹着浓浓的海腥味道,远处白浪一浪高过一浪扑向岸边,那种雄浑的不可阻挡的气魄,瞬间激起男儿的豪情壮志、女子的柔肠百转。
世子背负双手,面朝大海,昂然立于众人之前,于喜站在他的右侧,紫风和琴澜等人站在侧后方。大家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听着海浪拍击在岩石上的炸响,紫风忽然想起段钢记忆中的一句话,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琴澜敏锐的察觉到紫风的表情变化,眉目含嗔的看过来,走近一步,问道:“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么?”琴澜知道紫风走南闯北惯了的,他的笑定是有原因的。
紫风侧头微笑看着琴澜,说道:“是的,我想起一个人在诗中说的一句话。”看琴澜眼神的意思:别卖关子,快说来听听。紫风接着道:“他也是站在海边看着海浪汹涌而来,便吟诗:大海的后浪逐前浪。”紫风停下不说了。
琴澜奇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一句打油诗罢了。”
“你知道后句是什么?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紫风一说完,就见琴澜一下瞪大了漂亮的杏仁眼,赶紧抬手捂住口鼻,再也忍不住的“扑哧”笑出声来,扭身低头不停的笑,双肩乱颤,偷眼看了一下珂馨,发现她正面含笑意的看着自己,便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趴在耳边讲给她听。
就见珂馨也是掩嘴不矜的笑了起来,两人抱在一起笑的涨红了脸。
世子感觉到有些异样,于是回身瞟了一眼,猜到肯定紫风又耍怪逗笑了两个女孩子,一路上已经见怪不怪了。便“嘿嘿”两声,说道:“紫风啊,我是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么风趣的一面,不仅是才思敏捷,来来,就现在这个景这个情,作首诗如何?”
“大人,小道才疏学浅,那曹子建才高八斗,还要走七步成诗一首,您让我站着就口出金章,承蒙您高看,惭愧。”紫风赶忙稽首作揖。
这时琴澜一听,赶紧拽着珂馨一起走到紫风旁边,仍然忍着笑,不嫌事大的说道:“紫风别自谦过甚,你肯定行的,就是不许用刚才那句入诗。”
世子一听,忙问道:“刚才他已经出句了?说来听听。”
琴澜忍俊不禁又掩口笑了起来,回道:“让他自己说,我可学不上来。”
世子看向紫风,一看躲不过,紫风悻悻道:“别看这句听着好笑,可是很有人生大意于其中,你细品,那是‘道’。”紫风就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世子和于喜听后,也是哈哈一笑,“说得对呀,道在其中,每一个浪头最终都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早晚而已。怎么样,来一首助助兴,你可以走十七步都没关系。”
紫风一看实在躲不过了,心想,刚才一到这段钢的魂识就冒出了毛主席的那首词,既然想听,就震一震你们。
于是紫风面朝大海,沉吟了一会儿,出口成章:《浪淘沙》
大雨落幽燕,白浪濁天,绥中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料峭春风今又是,天上人间。
紫风吟完,世子不禁激动的叫出:“好!妙!紫风大才,这气魄这胸襟,当世少有啊!”
于喜也是欣赏的目光看着紫风,一挑大拇指,“佩服,英雄出少年,咱家回京定向朝廷举荐你。”
紫风赶忙说道:“公公好意,小道心领了,我自幼清心寡欲惯了,只愿潜心向道无意庙堂之位。谢公公高看小道。”
世子和于喜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琴澜和珂馨也都兴奋的俏脸含春看着紫风,他也太牛皮了,这《浪淘沙》怎输他人,莫说本朝,前追宋唐又如何?绝对有一席之地。哎呀呀,我这小心脏怎么跳个不停呢?两个人互相攥着双手,就像两个小粉丝一样,扬脸看着这位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