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鸥鹭忘机
夜半,通玄关内,紫风默默的注视着睡在自己床上的妹妹,对,就是差点把自己干掉也差点被自己干掉的杀手妹妹。
因失血过多体能消耗过大,虽然紫风为其注入了先天真炁,她仍然在确知眼前之人是自己找寻多年的兄长,尤其是当看到紫风右肩上同样的刺青时,精神上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兴奋地雀跃着扑进紫风的怀中放声大哭,然后就昏睡了过去。
现在,绚音脸上的易容物已经被揭了下去,娇俏可爱的瓜子脸上一双秀眉微蹙,额头圆润瑶鼻玉色挺直,下颌略尖樱桃小口,紫风欣然慨叹:三庭五眼均匀,真是好面相!
兄长再也不会让你行险江湖,凡是以前你所受的伤害和委屈,我要让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凡是那些加在我晏家的屈辱和仇恨,会让他们后悔生在人世间!
紫风有很多事情要问妹妹,看她睡的很沉,不忍心打扰,便在一边打坐滋养魂识,今天法剑炼化了西无常和鬼幡上的阴魂,正好用来好好培育自己的小宇宙。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确,就在这当朝首辅杨廷和的府宅内,他站在书斋的廊下,默默看着园内夜半凉月的清光中,铺满一地的缤纷落英,思绪万千。
自从正德帝殡天后,他已经熬了多少个通宵达旦,总算是布局成功在内监温祥的帮助下将江彬拿下,解决了最大的隐患。
这两天威武营团练的边军也都顺利离京,在武定侯郭勋统领的三千营督促下遣返回边镇效命,其它的事情也在内阁大学士蒋冕和毛纪的帮衬下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好像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不禁想起正在途中的那个兴王殿下,虽然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据传极其睿智守礼孝顺,王府上下在其治下皆肃然听命,不敢造次。
好啊!杨首辅心里感慨,正德帝宠信奸佞不图振兴害得我不得不在漩涡中挣扎周旋,以致政德无所建树,被外官有所诟病,今次迎来明君登基,吾必辅其中兴平安以振朝纲。
继而想到刚才儿子杨慎的来信中,提出了遗诏“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嗣皇帝位”有纰漏的问题,担心新君会利用这一点提出只继统不继嗣,他的担忧正是基于清楚这个兴王殿下自幼研礼习礼颇深,屡得兴献王褒奖推赞之故。
想到此,杨廷和不由得轻轻一哂,有如天上掉馅饼一样的捡了一个皇帝来做,估计乐得合不拢嘴了,小小娃娃还能在这件事上闹腾?况且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中从来没有立嗣之说,只讲兄终弟及,如若加上岂不徒长后宫之权柄。
杨廷和抬头看看天上的半弦冷月,正踌躇间,听得廊下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正是自己的如夫人刘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提着灯笼和食盒从廊角拐了过来,杨廷和的正妻,即杨慎的生母已经过世多年了。
到了近前,刘氏和丫鬟们福了一礼,杨廷和说:“夫人还没有歇息呢?夜里冷小心别受凉。”
“老爷不是也还忙着,一把年纪了还是要量力而为,我让人熬了一些莲子百合粥,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过后早点歇下吧。”说着话,几人前后进了书斋,刘氏叫丫鬟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自己亲自端了交到丈夫的手中,杨廷和感激的看了夫人一眼,低头吃了起来。
吃过粥,丫鬟们收拾了东西,杨廷和笑着拍了拍刘氏的手臂,“夫人费心了,好在不必上早朝,我歇的晚一些也不碍事的,多睡会儿就好啦。哦,对了,忘和你说了,慎儿来信啦,问你安呢。”
“是吗?他都好吧?离京有三年了吧?新君登基后会复起慎儿的吧!这孩子的脾气和你一样,凡事不能圆滑一点,才高气盛眼里不揉沙子,退一步海阔天空呀!唉……”刘氏说着抬手拭了拭眼角,“要是有他在旁边帮衬着你,你这老头子得省多少心。”
“好啦好啦,朝中的事你们妇道人家可懂什么,那些都关乎气节、大义大勇,慎儿岂是那庸噩之徒汲汲营营之辈!不要操心这些啦,早点歇吧。”
将如夫人刘氏送出书斋,杨廷和坐回书案旁,看着跳动的烛火,又陷入了凝思中。过了有一炷香的时辰,他走向放置古琴的琴桌旁坐了下来,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上,目光爱惜的在这张琴上流连着。
这是一张宋代名琴,仲尼式的“落花流水”琴,这张琴的琴体厚实,边棱有圆势,不同于常说的“唐圆宋扁”的造型,古雅婉约秀美,虽然琴体熠熠生辉,但给人的感觉又儒雅亲和宝光内敛。略一沉吟,杨廷和拨动起了琴弦,圆润沧桑的琴音瞬间荡起,让人的心境也瞬时豁然开朗,诚如青莲居士云:“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正是那首古曲《鸥鹭忘机》,亦称《忘机》,由宋人刘志方所谱。
此曲意得自《列子·黄帝篇》,其中《好鸥鸟者》说:“海上之人有子欧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旦起了歹意,连鸟都能感觉得到,犹如量子干涉般的神奇。故,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此曲劝喻人莫生机心。
“忘机”是道家语,意思是忘却了计较、巧诈之心,自甘恬谈,与世无争。“鸥鹭忘机”即指无巧诈之心,异类都可以亲近,比喻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
可是杨廷和此际弹奏《忘机》可不是表达退隐园林南山种菊的意境,也许他潜意识里感到了官场的疲累,尤其正德朝自己忍辱负重斡旋于佞幸之间十几载,但是如今终于守得云开雾散旭日东升,操此曲正是表达海日朝晖,沧江西照,群鸟众和,翱翔自得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意境。很是有成就感的飘飘然吧?!
庙堂之上岂能无狡诈之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开玩笑吧,朝中忘机的结果就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了我活的也费劲。
杨首辅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做事一贯的不给对手机会,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这也是他的局限性,后来遭到了剧烈的反噬,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另一句至理名言,“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产物”,不知妥协哪有平衡?
尤其要向皇权妥协,举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也!后来嘉靖皇帝评价他“以定策国老自居,视朕为门生天子”一针见血的指出他从来就没把自己摆正位置,真是不拿村长当干部。
由此可见,杨廷和的政治眼光还是很肤浅的,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最后祸及自己和家人,佐君报国的抱负成了镜花水月,充其量只是个干臣而已。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让我们把镜头摇回到沈阳,通玄关内,晏绚音已经是一身坤道打扮,娇俏动人的身材罩在青色的百衲道袍下,乌黑的秀发盘起绾成一个倾斜角度的道士髻,插着一只檀木祥云簪,双鬓耳侧各垂着一缕青丝,乌眸杏眼流光异彩,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跳脱出尘精灵慧秀。
只把玄一道长在旁边看得是老怀大慰,乐得双目都咪成了一条线,只是偶尔一闪的精光提醒着有心人这是成精的大仙。
小姑娘自从失去父爱之后,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体味过亲情的关爱,除了师门内的磨练就是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如今日思夜想的哥哥就在身边,而且是个超级棒的存在,心里的甜蜜幸福感不要太好的好吧!
根据哥哥紫风和师叔祖商议后的安排,从今以后不再有忍者门下的绚音,只有道家玄门弟子晏雨柔,道号若水。紫风说,既然是女孩子,就要温柔一些,别整天想着纵马江湖,像江南的烟雨濛濛般娇柔温润才好,以前的名字私下里称呼便罢。
对于这个名字绚音并不反对,既是为了隐藏身份也是哥哥的好意,长兄如父哪有不听的道理呢。
紫风从妹妹那详细了解了一下自己的身世背景,也知道了一个大概,虽然妹妹也不是非常清楚好多以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了自己父亲交待给她的那些话,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着落在宁伯身上,他是父亲的好友。
让紫风放心的一点就是除了少数几个人见过妹妹的容貌,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黑巾蒙面或已经易容过了的,见过的人除了宁伯和师傅服部三郎,就是都已经死了的东西无常,就是风影门门主都没有见过彼此,晏雨柔说这个门主好像是朝中的大官,隐藏的很深,宁伯也是讳莫如深没提过,只是叫她凡事小心不要得罪了他们,锦衣卫都惹不起他们。
紫风对妹妹说的话将信将疑,不是不相信自己妹妹而是觉得妹妹也是被别人诓骗了,尤其那个宁伯,妹妹之所以拜在忍者门下都是他一手促成的,说是更好的躲避仇家还能练就本领去找哥哥一起为家人报仇,细想之下非常牵强。
反正不管怎样终是兄妹团聚了,紫风开始准备下一步的目标了。他和师叔祖玄一说,问道求仙的事要放一放了,我的机心已动,这乾坤天地必将为自己的寻仇之路有所动荡了,一切的源头都要到朝廷里面去寻找,当初家祖晏铎因何人何事被贬江西是关键所在。
玄一道长喟然一叹,“佛讲因果,我们道家讲承负,无为乃按道而为,惩恶即扬善乃替天行道,放手去干吧。须观时而动应机而制,方能运生杀于掌内,只切记当止则止勿累无辜,少造杀孽。”
紫风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叔祖上次提到为拿到这把景震剑,差点儿丢了性命,是不是遇到阴煞功的高手了?”
玄一寿眉一抖,随即了然,“怎么,这次你干掉的那个也是练阴煞功的?”不等紫风回答就继续说道,“我是去年从北元的哈拉和林万安宫得手的,当时和守卫僧交手内力几乎耗尽,总算是侥幸脱身,等我到了开平城,遇到一个家伙说我从万安宫拿了他的法剑,他一路追了下来,要我交还给他。
想的美,我们随后交手,他的幽冥剑法阴测测的威力不小,不过火候也就是五成左右,费了点功夫将其斩首,用符法明咒散了他的阴魂。如此看来,这个风影门和北元及倭人都有瓜葛,肯定是敌非友了,也罢,一起铲了,要不给你调配几个老不死的出来活动活动,省的在山里都长毛了。”
“我们干掉的是师兄弟东西无常,雨柔说他们共五个,还有南北无常和中判官,武功最高计谋最阴毒的就是中判官,也许哪天还真的需要帮手,这要从长计议了。”
话锋一转,看着桌上的那个已经打开的宝匣,“叔祖,我觉得我们晏家的遭遇和这个匣子有很大关系,这里面的《金篆玉函》残篇是‘修密’中的道法和灵法,也就是当初孔明和刘伯温曾经得到的那部分,可惜没有仙法和幻法。
妹妹说那个宁伯和她的倭人师傅都知道我们俩的本命护身符能相互感应的秘密,找到我就能找到这个宝匣,但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我想来个腾笼换鸟之计以备万一。”
玄一道长眼睛一亮,“你打算怎么做?”
这时紫风从抽匣中拿出一卷淡黄色的羊皮纸递给叔祖,玄一打开一看,顿时觉得一片茫然,“这是什么?”
紫风轻轻一笑,“嘿嘿,您不认识了吧,这是我从一个佛郎机人那里学来的文字符号画成的音图,看起来是不是很神秘?我把它放回宝匣内,您老把《金篆玉函》藏好了。”
其实紫风就是根据段钢的魂识记忆,写了一首不带谱号的小提琴古典短曲五线谱,再配上一段花体英文,四个边角处画了几个西洋不同教派的标示,任谁看了都会不明觉厉的以为是天降神机。
他接着又说,“我想誊抄一份灵法带在身上不时参悟,估计会对我的魂力有所帮助,您老多参悟一下道法,看看有何助益。还有妹妹若水,我打算让她和您修习玄门心法,练玄门剑,用那个西无常的寒铁兵器为她重铸一把玄水寒灵剑,正配她的纯阴体质,您看如何?”
“好主意,小丫头的体质不错又有根基,聪明灵慧,将来功法修为肯定会有大成,我认识一个好兵匠在开城,过几天我带若水过去,为她量身打造几件趁手的兵刃。”
紫风在后院为若水检看了一下伤势,发现伤口愈合的很快,又为她注入真炁游走一个周天,看她精神飒飒笑意盈盈,便爱溺的揪了一下她的小琼鼻,“来,你不是箫吹的很好吗,哥哥教你一首曲子,练好了我们合奏,只给你一天时间,你行不行啊,不是吹牛吧?”紫风逗趣的看着妹妹。
若水莞尔一笑,故意皱眉道,“你要是故意难为人家怎么办?”
“怎么会呢,曲子很简单的,只是在承转上要注意长短音的变化和节奏感。”
“什么是节奏感?是不是那种顿锉的感觉?”
“也是也不是,算啦,我先吹一遍你听听。”说完,紫风拿起笛子轻轻的吹了起来,是段钢带给他的那首《九生九世九里桃花》。
都说“琴声悠悠笛声怨”,“羌笛何须怨杨柳”,这首曲子在紫风的演绎下,那个“怨”字直催人心,若水初闻时是惊奇,继而眼润泪波,最后没等紫风吹完已是雨打梨花一脸萧索。紫风赶忙停了吹笛,心疼的把妹妹搂紧怀中,“哥哥不吹这首曲子了好不好,换个别的吧。”
“不,我要学这个曲子,哥哥,这曲子就像在诉说我们的身世一般,让我想起了娘亲和爹爹,呜......”
“放心吧,有哥哥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我一定会为爹娘报仇的,别哭了啊,再哭若水都变丑丫头了。”
若水哽咽着点了点头,羞涩的从紫风的怀里钻了出来,“哎呀,我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没事儿,我去换一件。”怜爱的拍了拍妹妹的头顶,“那你在这儿先练这个曲子,不许再哭了,我去一下三官庙见那沈王世子办事情,下晚儿回来哥哥带你去吃酒楼,好不好?”
“好呀,那你早点儿回来。”若水破涕为笑,腼腆的回应着。
紫风晃晃悠悠的拐过街口,远远看见三官庙前一辆马车在官兵和厂番的护卫下停了下来,随后车门一开,下来一位头戴纱冠的中官,就是镇守太监。
紫风心里一动,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琢磨着以何渠道入朝,根据段钢的记忆,随着嘉靖皇帝登基,伴随着一场震荡乾坤的大礼议开始,三年五载的朝廷中将不断出现党同伐异人事更迭之举,嘉靖又是崇尚道教之人,自己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路走来,快到庙门那队官兵近前时,紫风的魂识突然起了一丝波动,感觉得到有一股淡淡的压迫感扫了过来,他不禁放缓了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抬头看看天空和高大的杨树树梢。
就在马路斜对面二十多丈远的道边,一个拄拐的老叟正低头极慢的一步一步奔这个方向走过来,紫风不屑的嘴角一牵,心说,来吧,省的费功夫去找你们,我可是管杀不管埋。
几步来到庙门前,正看见李辰在门口,看他要打招呼便立刻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进去后等他跟上来,招呼道,“李百户可好?”
李辰连忙抱拳行礼,“仙长可好,千户大人已经出来几次等你了。”
“哦?我这就进去。路对面有个拄拐的老叟,留意着些,不可使他接近庙门前一带,如果过来就轰走,也不要派人跟着徒伤性命,他的武功可不一般。”
李辰听罢眼神一凛,抱拳转身离去。他对紫风佩服得五体投地,绝对相信他说的话,也绝对会按照他说的去做。
紫风奔世子的住处走去,许飞正和几个厂番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抬眼看到紫风回来,心里一喜赶紧迎了上来。“你回来啦,世子大人几次问起你呢。”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是谁来看大人?”紫风径直走向自己的西厢房,路上瞥见丫头玲珑快步奔回琴澜的住处,不禁嘴角一弯。
“于喜于公公,辽东镇守中官,是从广宁卫过来的。刚才世子吩咐,若见你回来便可直接去见他。”
“好吧,不过我有话要和你说,”不等许飞问,紫风接着说道,“那个杀手已经被我干掉了,不过他早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布置,说明有奸细或者耳目在卻指挥使左右,刚才来的时候,庙门外发现了可疑的武功高强之辈,已经嘱咐李辰戒备了,看来对方是要志在必夺,我们须小心了。”
许飞的神情随着紫风的话语越来越凝重,最后问询的眼神看着紫风,“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以不变应万变,外松内紧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