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王……”郑脩颤抖着双手,捧着一卷竹简。
“是有何事?”楚王感到了一丝不详。
“秦国使臣,传来了消息。”郑脩只是这么回答。
“秦使……为何不亲自送来?”楚王可能已经猜到了结果,但还是这么探问。
郑脩下跪,低垂着头,高举竹简,“请大王……启封。”
上官子兰大概也猜测到了十之七八,于是缓缓出列,双手接过了竹简,亲自送到了楚王案上。
楚王面对这封似乎不祥的信件,莫名地局促,再三拿起又放下,但最终还是解开了。
“啪嗒。”
楚王双手不自觉地一松,竹简摔在了王座之前。
上官子兰也不敢多问,只管拾起了竹简,果然不出他所料——
“旧王……晏驾于秦……”这是上官子兰读出的噩耗。
“啊——”举朝悲恸!
屈平闻言,第一时间冲出了殿外,果然一副彩棺呈于阶下!
“大王!啊——”屈平狠狠地推开秦使,抱棺痛哭!
楚顷襄王三年、秦昭襄王十四年(西历前296年),一生备受争议的老楚王熊槐客死于秦,就此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屈辱的人质生涯,享年五十九岁。
秦乃归其丧于楚,楚人怜其为秦所欺,客死于外,往迎丧者,无不痛哭,如悲亲戚。
熊横在接收到老父亲的尸首后,很快就给他定了个谥号——怀,大臣们也都同意通过该谥。
按谥法,怀者,执义扬善、慈仁短折、慈仁知节、失位而死、慈仁哲行、民思其惠,具可谥之。
纵观楚怀王在位的那三十年,虽德行常有失,多次致治下楚国民不聊生,毁了宣、威二王所开拓出来的盛世,但贵在晚年有所悔悟,宁舍国君尊荣为质于秦,亦不愿割地以求和,保持了一名大国之君应有的气节,像此前的宋襄公那样为华夏礼仪而殉葬。
试想当世君王虽多,亦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但又有几人能做得到这一步?这是秦王到死都不能理解的,这三年从他身上真的是一点好处都榨不出来,在他死后也只能遣使让他首丘。楚国黎民多为此而感动,故而不再单论怀王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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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
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对曰:
掌梦!上帝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齐缕,郑绵络些。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穾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氾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
容态好比,顺弥代些。
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态,絚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靡颜腻理,遗视矊些。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
悲帷翠帐,饰高堂些。
红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观刻桷,画龙蛇些。
坐堂伏槛,临曲池些。
芙蓉始发,杂芰荷些。
紫茎屏风,文缘波些。
文异豹饰,侍陂陁些。
轩辌既低,步骑罗些。
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
敶钟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发扬荷些。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二八齐容,起郑舞些。
衽若交竿,抚案下些。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
宫庭震惊,发激楚些。
吴歈蔡讴,奏大吕些。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放敶组缨,班其相纷些。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
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并进,遒相迫些。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晋制犀比,费白日些。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
娱酒不废,沈日夜些。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乱曰: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齐叶兮,白芷生。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
倚沼畦瀛兮,遥望博。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
悬火延起兮,玄颜烝。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
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为怀王身着斩衰的屈平,悲痛地唱完了新作的长诗《招魂》,他始终接受不了怀王的客死,日日守在陵前吟唱此篇,执着地希望能借助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式让怀王还魂重生。但谁都知道,怀王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父亲,跟我们回去吧。”屈承贞恳求着。
“朕不走,朕要守在先王陵寝。”屈平自顾自地在神道两边栽着怀王生前最喜爱的兰花。
郢都城外,楚怀王所葬夷陵前,屈平与阳文君身着缟素,屈承贞、芈瑶华、黄歇、姬灵一行人又来劝说。
“父亲,先王已经入土弥月了,您这是要把后半辈子都用来陪他吗?”芈瑶华也问了一句。
“朕痛怀王之崩,繇子兰、靳尚误之,今日二人,仍旧用事,君臣贪于苟安,绝无报秦之志。先王归葬这一个月以来,朕骤谏,劝大王进贤远佞,选将练兵,以图雪怀王之耻。可大王呢,如何回应朕的?”屈平悲愤着。
“夫子慎言啊!”黄歇警惕着。
“为师年已五十七,历经宣王、威王、怀王、今王四朝,仍不得用,朝中又悉数换成了上官子兰的人。即便是今日回了郢都,又能改变些什么?先王生前虽有失,但困于秦时终是想通了,知我之能,愿复用之。女为悦己者容,士亦何尝不为知己者死?山陵已崩,而对今王而言,我是无用之人,不如与先王为伴,栽栽花,作作辞。”
屈平的一番话,只让大家感到他意志消沉,可没想到的是,他却继续指着屈承贞和黄歇嘱咐道:“可你们——身为我的儿子、身为我的弟子,必须继承我的意志,在楚廷一展才华!你们还有机会!”
屈承贞读出了屈平瞳仁中炙热的怒火,点了点头,坚定道:“父亲!孩儿明白了!”
“夫子!歇谨受教!”黄歇也作揖。
“知道怎么办,就早点回去吧,夫子有我照应着呢。”难得阳文君说了句不难听的话。
阳文君虽生在王室,却也是个十足的可怜人。生来便害死了母亲,被父亲另外两房妻妾构陷,从未感受到过一丝丝的父爱。却偏偏因黄歇转达回了父亲的一句歉意,而甘之如饴。明明已经混出头了,可以去到封地安享接下来混吃等死的人生,却主动请求要来守陵,这也是出乎了现任楚王的意料。
楚王虽对先王有诸多不满,但还不曾到想着自己父亲去死的程度,现在对先王更多的还是愧疚,良心上总是不安。且人言可畏,先王之死他要负起很大一部分的责任,甚至说他与周平王姬宜臼一样有弑君杀父之嫌也不过分。
因此,一切与先王有关的事,楚王尽量避之不谈。一听曾自荐代替自己入秦为质的阳文君要给先王守陵,也就一口答应了,也算是对父亲和三弟的一些弥补,至少能这么安慰自己。此事之后,他的心绪更复杂了,因为这个从不得父亲宠爱的三弟,比起自己表现得更像个儿子,也更像个王子。
“驾。驾。驭——”郑脩忽然驱马而至,远远地停在了神道之前,然后下马前行。
“你怎么来了?”阳文君的话中充满着敌意。
虽然黄歇从未在人前提过郑脩背叛先王之事,可阳文君总觉得这事跟全身而退的郑脩脱不了干系。而对于始终守护先王的黄歇,他则是说不尽的感激。
“夫子。”郑脩先是对屈平行了一礼,再转向黄歇,“大王又传你了。”
黄歇早已见怪不怪,“这次又是哪的任务?”
“西南的任务。”郑脩回答。
“秦之巴、蜀?”黄歇疑惑。
“不,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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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又是要害我呢,没想到大王竟听了我对你说的话,派了个正经的差事下来。”黄歇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毕竟现在执政的是个安于现状的昏君啊。
“有什么想不到的?令尹可是大王身边的大红人,我又是令尹的心腹。说个值得一试的建议嘛,被采纳很正常啊。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这可是对历任楚王最基本的要求,咱们的大王也不想百年之后,没个体面的葬礼吧?”郑脩却不以为然。
西戎与南蛮交汇的西南夷——且兰境内,黄歇和郑脩两马并行,走得也不急。
楚国曾是最野蛮的国家,要求每一任国君三年之内都要出兵征战,懦弱的王子不配继承王位,懦弱的国王会被兄弟叔侄甚至儿子杀了篡位。
当然,这是楚国王室以前的做法,如今早已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不过三年之内必须用兵的传统还在。
“不过这趟走的,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郑脩又接了一句不吉利的。
“真要回不去了,那可就应验了鬼谷子的话——是假的。唐昧不还说你是申包胥转世,楚人的救星。”黄歇也调侃了两句。
“下马吧,前头已经看到人了。”郑脩说完便下马。
“何人?”一小队兵甲不太全的人马包围了二人,头上别的都是楚人的发髻。
黄歇也下马,作揖,用楚语道:“楚国来使,请见庄将军。”
很快,二人就被“请”到了一顶简单搭起的大帐中,见了主座上的将领,只是简单作揖,并未行其它的礼。
“你们说你们是已故将军景缺、唐昧的弟子,奉楚王之命来求盟?”将领开口询问。
“庄将军本是楚臣,怎么能说求盟呢?这是招降。”黄歇也不惧站满两旁的兵士,就这么出言挑衅。
兵士们听到最后两个字,个个拔剑相向,像是即刻要把黄歇活剐了下酒一样,只等将领下令。
这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头号叛将庄蹻。五年前垂丘之战中唐昧的副将,也是他率楚军残部逼得怀王“东狩”姑苏,曾一度占领郢都。后被景缺击败,向着西南退出楚境。
继承了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一精神的庄蹻,转而带着投靠他的楚地军民在且兰征战,开辟新的疆土,赖以生存。
庄蹻稍等了片刻,见黄歇与郑脩泰然自若,才扬起了右掌,好声好气道:“哎,这哪是待客之道啊?收剑。”
黄歇向来听闻庄蹻残暴,但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这位三十多岁的名将虽披甲怀剑,但举止之中尽显儒雅,且听闻他在此前反楚的战役中不忘携老扶幼,这让他联想到了景缺、景翠那样的人物,都是典型的儒将。可惜立场不同,庄蹻与景缺成了宿敌。
“惜哉,景缺,这辈子是没法打败他了。不过今日得见故人之徒,还是能让我看到一些昔日的风采。只是,黄歇,你也知道我是个叛将,我倒是想听你说说,凭什么让我和这数万的弟兄,臣服于你们所效忠的那个昏聩的朝廷?如果答案不满意,这且兰别的都缺,就是不缺马,赏你五匹溜溜,脑袋和四肢各牵一匹。”庄蹻说得云淡风轻。
“将军可能还不知我们另一个身份。”黄歇卖了个关子。
“说说看。”庄蹻接着问。
“同时也是屈子的弟子。”黄歇回答。
庄蹻眉睫微蹙,重新审视了二人一番,但并不急着言语。
黄歇接着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的王不懂得重用贤人,还尽听小人谗言,对夫子的良言至今充耳不闻。夫子近来日夜在先王陵前哭诉,他知道他的仕途应该是走到底了,但还是不忘嘱托我等要振兴楚国,我等不能让他失望。”
庄蹻听黄歇这短短几句,并不像是说说好听话,思忖片刻后,发问:“我带领这些不服楚国统治的军民,在且兰占下了几个部落,至多再给我十数年,终可拿下整个且兰。若持续向西进军,还可吞掉夜郎,为楚民建立一个新的家园,有什么理由还要重走破碎的老路?”
黄歇开始分析个中利弊:“我没说让你们重回故国,只是要你们附庸,亦不需定期朝见,只需你们从戎族手中夺来的马匹,壮大楚军。且兰、夜郎不过都是置锥之地,作为交易,你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可以提供。况且,将军难道忘了秦军之仇?此地北接秦国巴郡、蜀郡,将军不会不知此二郡仅仅在二十年前还是巴国、蜀国吧?你们以为远遁西南,陷自己于孤立无援之境,秦军就会止步?活跃于蜀郡的司马错和张若哪天要是联手南下,您有必胜的把握吗?”
听完了这几点,除了有些被打动,庄蹻还更为欣赏这个年轻人,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曾重创自己的景缺。
黄歇趁热打铁,“将军乃南方霸主楚庄王之后,芈姓庄氏的领袖,世代的勋旧,一呼百应,追随者甚众。且先前已说过,楚人并非将军的敌人,秦人才是。既然你我同为楚人,又有共同的敌人,何不就此化敌为友?将军付出的成本很低,不过是象征性向不需要见面的楚王低个头,名为臣服,实为结盟。待将军新国建立,相信将军会是名英主。今日为使的,分别是黄氏与郑氏未来的宗主,仅代表楚国,望与将军永结盟好。我的话就说到这了,是把马送给我,还是把我送给马,但凭将军吩咐。”
“我想起来了,黄歇,就是那个八岁便涉险诱杀越王无彊的奇童。”庄蹻念了这么一句。
“是我。”黄歇回应。
“越国灭亡十年,你今年十八岁?”庄蹻对黄歇颇感兴趣。
“劳将军挂心,还有两年,我便能加冠,承袭黄氏宗主之位。这趟任务可比十年前的容易多了,要是连这都完不成,也不需要回去了。”黄歇表明了决心。
庄蹻起身,大步迈向帐外,“来吧!让我见识见识楚国才俊的能耐是不是只长在嘴上了!备马!”
黄歇与郑脩也跟了上去,庄蹻纵身跃上了一匹健壮的黑色战马。
圉人还牵来一匹红的,不用问了,黄歇也跨了上去。就在这一刻,红马暴跳。可黄歇凭借着娴熟的驾驭能力,虽然费了一番工夫,但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烈马驯得服服贴贴的,尽显鲜衣怒马之本色。
“将军,出什么题?”黄歇执缰而问。
“女奴准备好了吗?”庄蹻却问向了圉人。
“由此直行,千步之外。”圉人回复。
“黄歇,谁先撞死女奴,就算谁赢。你赢了,我答应与你结盟;你输了,你和郑脩还有女奴,今晚都得喂狼。”庄蹻再次放出狠话。
听到这样的游戏规则,黄歇大惊道:“将军不可!”
“报数!”庄蹻并未理会黄歇,只是吩咐圉人。
“三!二!一!”
“驾!”
圉人报完数,黄歇也来不及细说,身体已经本能性地开始行动,与庄蹻同时驱鞭策马,二骑骨腾肉飞就此扬尘而去。
“将军这不合规矩!”黄歇对着右边的庄蹻叫喊。
“在这,我就是规矩!要么奉陪!要么出局!丈夫之决当在须臾之间!”这是庄蹻的答复。
看庄蹻这态度,黄歇是明白了,目前是怎么也劝不了了,只能在赛马的过程中想出以不流血的方式结束这场死亡游戏。
“驾!”
庄蹻猛地向右转头,原先一声不吭的郑脩竟也策马追来,紧随其后,仅有两丈之距。
他眼神一闪,露出一丝凶光,出手抽箭搭弓,转身对着郑脩就是放出一箭!
“咻——”
“咻——”
那箭猛地向着郑脩飞去!
“啪嗒!”
“混账!不许坏了我的兴致!”庄蹻怒骂。
庄蹻明明只放出了一支箭,怎么会是两声箭响?
原来,庄蹻在注意到郑脩的同时,也察觉了部下在郑脩背后放箭,于是也及时放了一箭,将暗箭挡去。
“谢将军救命之恩!”根本没回过头看具体什么情况的郑脩,似乎已经看穿了庄蹻这一系列的举动,他甚至还猜到庄蹻这话不是对他喊的。
“将军!晚辈先行一步!”
等庄蹻反应过来,左侧的黄歇已经趁着这个空档,领先了一小段。
一千步,这点距离对于骑者来说根本不算多远,这场赛马很快就能结束,黄歇现在清楚看到了自己前方有一名女奴被绑缚在木桩上,只剩一百步不到了。
“想活命就别动!想活命就别动!”黄歇对着右边的女奴大喊,相同的话先后用了雅言和楚语,虽然他也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得懂。
随后,他抽出了马背上唯一的一支箭,贯弓,正准备对着束缚女奴的那根绳索射出——
“啪!”
弦断声蓦地响起!
黄歇的马已经避开了女奴,偏着左边骑了过去,他惊异地看向了庄蹻,发现郑脩不知在何时已经向着庄蹻跳马,不顾性命地抱上了庄蹻的马脖子,浑身解数,终于在马撞到女奴之前,将其牵引到了侧方。
不对!与其说是郑脩牵引的,倒不如说是庄蹻在最后一刻主动调转了方向!
“驭——”
黑马慢慢停了下来,原地转了半圈。
“你还想跟我的马亲热到什么时候?”庄蹻问了句。
郑脩这才慢慢睁开紧闭着的眼,然后才发现危险已经消除,立刻松开手脚落地,向后退了十来步,脚跟抵到了木桩,整个身子就这么摊了下来,心有余悸,强忍着充斥在口中的酸液,没去吐出来。
但当他感知到披头散发的女奴颤抖着靠在了他怀里,他总算松了口气。
“将军,多有得罪!”郑脩将女奴安置好后,起身作揖,发软的双腿还是有些站不稳。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会一箭射杀你?”庄蹻笑问。
“我不知道啊。”郑脩回答。
“不知道?”庄蹻疑惑。
“以将军的敏捷,且近在眼前,我就是躲,还有用吗?”郑脩轻笑着反问,但额前还是冒了一片冷汗,“直到身后发出那箭与箭相撞的一声,我就知道我身上没被将军开个洞。”
“你这胆色,值得一夸!哈哈哈!”庄蹻仰天大笑。
此时黄歇也已经牵马至庄蹻眼前,手上还握着那张被动了手脚的弓,“将军,这对弓箭,是想看我要是赢不过您,会不会拿来射您的吧?您死,群龙无首,军心大乱,还给我们省事了。即便我没信心控制这支军队,有您的赠马,还领先一千步,完全有机会脱身啊,能杀了您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可你还是选择用它来救人了。”庄蹻更加欣赏地看了眼黄歇。
“将军,恕我不能按您的规矩行事。女奴,没撞成。终点,我先到的,但胜之不武,还是技不如人。马呢,还给您。至于咱们的交易,怎么决定,由您。”黄歇也笑了笑。
此刻庄蹻的部下们也都已经赶到,围成一圈。
“这马,送你了!”庄蹻应了一声。
黄歇惊喜地看向了郑脩,“你我首次外交行动成功了!”
“成功了?谢将军!”郑脩也颇显激动。
“谢将军!”黄歇也道谢。
“我有说是你手上牵的这匹,还是一群了吗?”庄蹻开了句玩笑。
“将军,我们为了通过考验险些没命,就赏一匹马,太不够意思了吧?”已经缓过神来的郑脩也大胆说着笑。
“呵!随你们。回帐,宴饮。驾。”庄蹻调转马头,缓速向后驶去,敛兵就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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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好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年轻的女子身着彩衣,舞动着曼妙的身姿,并优雅地唱完了这首《九歌·少司命》。
郑脩连眼都不舍得去眨,他见识过含蓄的中原女子,也见识过奔放的南国女子,貌美者甚众,可从未能有像眼前之人给他带来的心悸。
此女子从相貌和仪态上来看,不似楚人,却又似楚人,还能相对准确地用楚语吟唱楚辞。她生得端庄,配上一副凌厉的眉目,气质非凡,传说中的女神少司命在她的演绎下尽显风采。再仔细一看,这不正是刚刚被自己和黄歇所“救下”的女奴?
“将军,郑脩还有一不情之请。”郑脩对着主座上的庄蹻举觞,格外郑重。
“除了要马,你还想要人不成?”老练的庄蹻已经猜出了郑脩的心思,但手中的铜锥仍在挑动螺蛳肉,表现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
给庄蹻这么一问,郑脩又惊又羞,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郑脩,非礼哉。”黄歇提醒了句。
“不!不!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问,能不能还她自由?”郑脩撂下羽觞,挥动着双手慌忙地解释了一番。
看郑脩被自己逗到了,庄蹻颇有兴致地点了点头,爽快地说:“佳人当配君子,只要她自己愿意,还什么自不自由的,要么就是跟你走!”
“此话当真?”话刚问出口,郑脩又忽然闭嘴,觉得自己更加失态了,然后扭头看了眼女子。
女子的表情并未有过多的变化,但郑脩还是看得出来她被感动了,“此前,公子有存戎姬之心,已是感激不尽,戎姬怎敢……再劳公子挂心?”
给戎姬这么一问,郑脩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这么愣在了席上。
“戎姬,错过这次机会,不仅是失去了自由,还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良人啊。”庄蹻提了个醒。
“将军,戎姬牛口之下,只怕配不上公子之尊贵。”戎姬吐露着她的担忧。
“好啦!将军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俩也太不识趣了吧?”这下黄歇反而憋不住了,“郑脩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你说你身份卑微,骗谁呢?就算是把你要回去当个侍妾,怎么了?”
“黄歇!你喝多了!”郑脩被黄歇一反常态的话给吓到了。
“你让我说!”黄歇对着郑脩喊了声。
“很好!就让他说!”庄蹻拍了拍腿。
黄歇又痛饮了一觞酒,“姑娘,你楚辞唱得很妙,可我这兄弟乃是郑氏,敢问你学过《国风》中篇目最多的《郑风》吗?”
“回公子,会那么几首。”戎姬回答。
“我要点歌!就唱《子衿》!”黄歇任性了一把。
郑脩被黄歇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而且黄歇还得到了主人家的支持,他要是再说什么也算是失礼。
“奏乐!”庄蹻依了黄歇,乐工们开始演奏《诗·郑风·子衿》。
戎姬知黄歇用意,演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罢,戎姬颇有深意地顾了郑脩一眼,柔情似水,传达着自己百转的心思。
《子衿》,大概是《郑风》中最著名的一篇,哪怕各国不识字的平民,往往也都能吟得上来。这诗写得非常直白,说的是一名女子,埋怨着恋人不主动来表达爱意,以致她无比思念,独候空城。
黄歇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这首诗就是戎姬方才的动机——欲迎还拒。
这个年代的人有一共通性,唱诗歌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带入真实情感,戎姬对郑脩是否有意,从歌声中就能听得出来,因为歌声很难骗人。况且唱完了还多了一丝暧昧的举动,恐怕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庄蹻和黄歇都是局外人,看得透彻,他们知道只要郑脩再坚定一次信念,戎姬八成还是会接受郑脩的爱慕之情。
“郑脩,听她这么说,你就不争取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想考验你还有没有心去争取?连将军的烈马你都敢拦,你还不敢跟一女子说你想要她了?”
郑脩这下听明白了,黄歇这话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就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恨自己碍于各种外界的因素,而不能正常地面对对姬灵的感情。
“你不敢要是吧?我帮你要过来!戎姬,放心,郑脩说了,只想给你自由,你不愿意的事,我们绝不会强迫你。但是,你非要跟我们回楚国不可!”黄歇强硬着。
戎姬见黄歇执着至此,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了看庄蹻。
庄蹻没说话,只是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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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你也有几分贵族之气,是如何沦落至此的?”郑脩问起了戎姬的身世。
回郢都邀功的路上,郑脩驾着轻便的輶车,黄歇骑着庄蹻送的红马在前头带路,后面还跟着数百匹且兰的良马。
这一路上郑脩虽然对戎姬百般呵护,但对她说的话不多。见黄歇远去,而且即将入城,这才鼓起勇气开口去了解戎姬的来历。
戎姬开始述说着身世:“这又得重头说起。楚宣王二十七年(西历前343年),也就是四十七年前,楚国第三次灭蔡国而设县。这次是最彻底的,蔡氏族人中不少流落四方,我外祖这一支就是流亡到了且兰。我母亲在且兰长大,嫁给了身为且兰人的父亲。”
“也就是说,你身上也有一半中原人的血?”郑脩问着。
戎姬摇摇头,“没有一半,蔡国第二次被楚国灭亡后,楚国又复存蔡国,设为附庸国。近百年的附庸历史,蔡国国君多次与芈姓各氏族联姻,早就混入了楚人的血了。”
郑脩还是第一次听说,并亲眼见到,一个人身上混了中原人、蛮人、戎人三族的血。
这里要说明的是,楚人始祖虽是华夏人,但早期向南征服了不少蛮族部落,进行了民族大融合,早已兼具两种血统,包括王族。
其实秦人也是这种情况,在秦穆公与名义上的外孙晋襄公争霸失败之后,一度向东锁国,开始不再过多参与中原国家的纷争,而向西不断讨伐戎族。仅秦穆公一代,就兼并了西戎二十个部落,拓地千里,秦人也就与戎人世代通婚。
戎姬接着说:“且兰夹在戎、蛮之间,但却被此二者称之为西南夷之一。且兰部落众多,西面又与同为西南夷的夜郎接壤,我的亲人在各种争端中一一离去。两年前,就在我被敌对的部落俘虏的那一天,庄将军带着楚国叛军出现了,征服了那个部落。听我会说些楚语和雅言,知道我母家是出自蔡氏和熊氏的血脉之后,庄氏一族善待了我,并未将我贬为奴隶。而且我同时还会且兰语言,并熟悉且兰民俗、地形,庄将军就把我留在军中。”
“那……你跟庄将军……”郑脩欲言又止。
“公子,庄将军是君子。说他是主人,但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仆人却更像是个父亲。虽生逢乱世,但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公子若多疑,莫如回城后,让戎姬侍奉公子……”戎姬说话一直不敢抬头,表现得又羞又恼。
郑脩更紧张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戎姬说话不太懂华夏女子那一套,公子勿怪。戎姬的命是公子的,也钟情于公子。但戎姬自知这样的出身,即便公子不弃,最多也只能做个侍妾。这就是我的命了,我也已经很知足了。”戎姬自白着。
见戎姬将分寸把握得这么到位,郑脩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了。毕竟,她说的都是事实。现在离加冠还有一年,自己都还没有宅子,还暂住在令尹府呢,这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异族女子回来,指不定表哥和姑母会怎么反对呢。
“你们说什么呢?快进城了,准备一下。”黄歇骑马走了过来。
“你先坐着,我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别担心,入了城,不会再让你受那些委屈了。”郑脩承诺道。
“真的?”戎姬问。
“你信我。”郑脩回应。
下车后,郑脩也骑上了自己的马,对着黄歇使了个眼色。
见郑脩刻意加快速度远离马车,黄歇也跟了上去,“你该不会是想……”
“对,就是这么想。”郑脩也已经心领神会。
“不好吧?我有未昏妻,家里还住着十个兄弟呢,还有你让我跟我叔父怎么解释?他把我管得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得说我还未及冠就不思进取沉迷女色。”黄歇尴尬着。
“我不管,人又不是我要回来的。”郑脩任性地说了句。
“你这话说得也太没良心了吧?我是不是为了你才跟庄将军要的人?你个忘恩负义的!”黄歇讲了讲道理。
“送我那去,她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你这不远千里把人带回来,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是想她送死啊?送你家,至少不至于这样吧?”郑脩分析着。
“那送我家,她倒是可以活命了,可你是想我送死啊?可以啊!有了心爱的女人,宁愿把我给牺牲了!”黄歇替自己抱不平。
“得了吧,还得靠你振兴黄氏一族呢,你叔父为了专心培养你无子无女的,哪舍得要你的命。”郑脩可不把这当回事儿。
“最多打折一两条胳膊再给我接上是吧?”黄歇白了白眼。
“郑脩!你们可算回来了!”屈承贞带着芈瑶华在郢都西门外相迎。
“怎么了?”郑脩意识到城内突发了什么变故。
“大王要将我父亲削职、流放!”芈瑶华的话震得郑脩心神不宁。
“该来的还是来了……”郑脩轻念了一句。
“快想想办法!”屈承贞渴望着郑脩做些什么。
“我这就去找令尹!驾!”郑脩策马入城。
黄歇下马,“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屈承贞简单地叙述着:“诸侯咸恶秦之无道,复为合纵以摈秦。此次合纵由齐将孟尝君牵头,魏、韩已响应,不日将陈兵函谷。我父亲主张加入联军再现怀王十一年(西历前318年)首次合纵攻秦之举,令尹又使靳尚言于王:‘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怀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王大怒,下令放逐沅湘。”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屈平唱着《离骚》的开篇,回首了自己的身世与经历,披枷戴锁而至。身后不仅跟着三户成员,还有大半城的平民,包括黄歇的叔父和暂住他家的那些兄弟。
“大夫!大夫!大夫……”平民们也不舍得屈平,一层接一层地前来相送。
郢都的城西是平民生活区,当知道忠肝义胆的三闾大夫又因直谏而被谗害,又因谗害而被贬,家家户户出门相送,一时间都聚集在了西门。
“父亲!”芈瑶华再也撑不住了,一股脑地跪在了屈平膝前号哭。
屈承贞则难受得说不出话,红透了眼眶。这是他父亲第二次被流放,新王还年轻,而且比先王更不懂得明辨是非,父亲却已经年近六旬了,他有预感只要这次父亲出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承贞,过些天你就满二十了,为父不能为你加冠取字了,景家和昭家的长辈会代为父帮你成礼。你三个哥哥都在戍边,你要在郢都担起屈氏族长的重任。”屈平交代着。
“诺……”屈承贞轻声应着。
“黄歇。”屈平又唤了唤最重视的弟子。
“弟子在!”黄歇回应。
“此次你远赴西南,外交成功,为师甚是欣慰。但对外,还要深研纵横捭阖之术;对内,总结历代法家之言论。你要跟承贞一同继承我未竟之业——联齐抗秦、变法革新。为师相信,凭你的能力,将来足以当上令尹。另,瑶华自小跟你亲近,当你是兄长,为师最放心不下的人是她,替为师照顾。”屈平交代了这么几点,看得出来他对黄歇是寄予厚望的。
“弟子谨遵师命!”黄歇承诺。
立了个新王,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赶走了列国君主都在渴求的集法、儒、纵横等多家之所长的忠臣贤士,难道三户所愚忠的楚国真的是气数已尽,需由我黄氏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