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此时陷入了艰苦和恐慌中的泽州各地,端氏的氛围显然要好上许多。腊月已经过去几日,该准备的年货、灯笼、对联、红纸基本上已经就绪,除了一些需要到年关附近才能完成的物什外,几乎就只需要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当然,张灯结彩、飞鹰走狗、热闹哄哄,跟端氏本地的平民百姓并无太大关系。相反的,因为匪乱影响,在腊月之初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大量青壮被强征充军,妇孺不愿屈从而被拐卖、充奴者亦有不少,端的是一副人间惨剧。
被改造成了山上聚义堂模样的端氏公廨中,话语权最高的张三和李四正对坐畅饮。两人身边还各有四个貌美女子侍奉,但八个女子个个带泪,手脚也颇为不顺,显然是被从民间强行掳掠来的了。
有看官要问了,自古以来不说成大事者,但说雄踞一方的头领,即便是手下兵众皆为盗匪的,也没见过有人的名字如此简单……连绰号都是如此朴素,过街老鼠和青草蛇,听着便是连寻常喽啰都不会起的那种。
但还真是,这两位今年三十出头,却已经在河东做了足有十余年的匪兵。最早是在潞州当马匪,三四年辛苦日子下来攒了好大一笔钱财后便金盆洗手,俩人搭伙在潞州城开了座酒楼,生意红火,一时风头无两。后来潞州承宣使瞧上了那块宝地,便略施小计夺了那地契来。张李二人气不过,连夜将那承宣使一刀剁翻在了自家床上,随后便仓皇出逃,寻了个山头落草去了。
又过一年,潞州开始严打盗匪之乱,于是山头众人纷纷撒开脚丫子跑路,只有张李两位继续留下。说来也巧,金军扫荡多地,偏偏就是漏过了他们那里。而扫荡之后四散开来的盗匪又云集至彼处会合,便推了两人做大当家和二当家,也是在那时两人头一次取了绰号,意在纪念自己前几年东奔西走逃命的悲惨日子……直接就是一个忆苦思甜。
之后两人又安生了几年,直到完颜虫和尚赶来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动用部队将盘踞连营的张李大寨连根拔起。又一次失去了工作的两人只得化妆南下,直入泽州地界。
偏偏河东盗匪派系众多,任你在潞州做得多大,来到了泽州的地头也还是得盘着。或许是天意要让这两人做贼,又或是他们本就极有这方面的天赋,总之过了一年半载后俩人杀了大当家,自立了山头,便一直啸聚山林到了周金展开大战。
本来以为自己小小盗匪,恐怕要在两国战争中粉身碎骨,正准备又一次采取逃遁法子保命的两人突然得到了从金国那边送来的蜡丸密信,言称愿意付一笔可观的银子,条件是张李二人不得投靠周人,也不可在周金战事中横插一手。张三向来最有主见,当即答应了下来……原因无他,自己一伙人下来也不过一两千之数,如何能干涉战事?
痴人说梦的事,白白到手的金银,为何不要?
不要是傻子!
性子谨慎的李四本来还有些犹豫,但看到那箱反射着光芒的金银珠宝后,眼睛都直了,哪里还顾得上谨慎二字?
一直到战事终了,张李二人都颇为悠闲,甚至凭借莫名的号召力,还将一部分自北向南逃亡的流民招入麾下,一下子将手底盗匪扩充到了三千人之多。
就在他二人准备继续如此度日时,金人来了,而且来的是金人地界里头的一个将军,唤作蒲察恶奴的。其人带来了口信,言称要泽州诸地盗匪联结起来,进攻各地县镇,最终收拢兵卒破泽州城。
而张李二人所在地离端氏不远,加上两人在泽州地界又颇有名声,便被选中作为起事的所谓领袖。蒲察恶奴不仅带了了口信和随行金银,更是当场允了两人在事成之后的泽州兵马正副都监,给张李二人当头一个大惊喜。
于是乎,两人在金国部队的帮助下迅速发出召集令,先是将各家当家、掌门、头目、首领唤到自己驻地,然后又当场将金人使者的密信传阅下去。众人当然是大惊失色,也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偌大的聚义厅便被张李手下喽啰围住。惊恼之余,也不得不答应了两人的要求,各自出兵会合,以图泽州之地。
众匪首中当然还是有几个清醒的,看得清局势,自是不会与他们纠缠一起。但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文盲莽汉出身,当盗匪贼兵其实也只是为了吃饭,其他的大道理、大价值是不懂一点的。加之金银晃眼,自然而然地归附到了金人的阵营中去,却是让有些心向后周的匪首颇为心惊肉跳了。
闲话说多了,总之这两位在匪乱一起便挥兵南下,直接将毫无准备的端氏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官兵随后集结,但还是顶不住浩浩荡荡万余贼兵的攻势,很快便将端氏丢了。而张李二人得了端氏,又惊喜地发现此处居然有新修好不久的一片粮仓,除了其中还未装填的两个外,其他大小粮仓都是满满当当……
真是意外之喜!
“老李,俺先前说的,你同意是不同意?”
两人对饮隔空对碰一杯后,张三冲李四略一抬下巴,喷着酒气问道。
李四嘿嘿一笑,夹起了一块鹿脯放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嚼了两下:“要我说,这端氏粮仓还真就不能咱们兄弟俩自己包了……你们下去!”
八个女子闻言纷纷起身,忙不迭地朝外走去,好似要赶紧逃离此处一般。张三见状,促狭之心顿起,冲那边胡乱叫了两声,更是引得花容失色。
两人相视大笑后,李四拍了拍手:“咱手下万余弟兄,其中大半都是起事之后才聚集来的,人心本就不齐,更别说泽州各地的兵马……咱这占着粮仓,吃又吃不完,还平白惹人嫉妒眼红。若是有几个不长眼的起兵来犯,岂不是还得搭些人命进去?不值!”
“是不值!”张三微微颔首,“可俺不知道该用啥法子让他们来啊?”
“这个简单……”李四眼珠子左右摇了两下,“就说是金国老爷的主意,此时泽州各地兵马分散,不宜进攻,反倒会让周人各个击破。便教他们一同前来端氏会合,再大举南下,先破阳城,再取泽州!”
“豪气!”张三高举酒壶,酒水四溅开来,其人却毫不在乎,“如此甚好!此番起事盗匪须有五六万之数,应该算得上不少吧?”
“不多不少……”李四稍稍摇头,“不过北地来的流民人数众多,更兼此时周人还未拿出什么规章条程,数万人就这么搁置着,这个年关恐怕也不好过。咱们不妨开个小仓放粮,引他们来,顺势将他们纳入麾下,你看如何?”
“行!”张三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答应机器,“就依你说的办!”
“小弟在这里,先恭贺张都监大功将成了!”李四赶忙起身,举起酒壶,遥遥一碰,便仰脖满饮而下。
腊月初十,有斥候来报,高平方向盗匪大规模出动,却不是南下,而是往端氏方向行进。柴迁惊疑不定,一时看不出内里脉络,便让部队就地驻扎,且多听斥候来报。
不两日,外派斥候纷纷返回,带来了更多盗匪出动前往端氏的消息。柴迁问讯先是迷茫,心中盘算不出个大概,又唤众人前来商议,才堪堪推测出盗匪是要依端氏为点,先聚众,再南下攻城的意图……
“本来是要逐个击破的,如今却是成了这般模样,不妥得很。”
天空难得放晴,柴迁叉腰站在大帐之外,一脸忧色地冲刚刚会合过来的杜杲说道:“不说泽州南面盗匪上不来,便是北面贼兵恐也有三四万之众。流民又多,若是贼人开仓放粮,不定便能顺势收买人心、扩充军伍的……”
“他们要聚众而战,咱们也聚众而战!”杜杲哈了一口热气,搓搓手道,“只是咱们这兵卒不够,还得回去整兵再来。”
“是了……”柴迁望着远处被雪片染成白色的栾栾山丘,一时心中复杂,“只是接近年关,战事未定,京师那边的消息也还未传回,一切都只能是我们来定,颇有些心力交瘁罢了。”
“金狗都杀得,这贼兵杀不得?”杜杲嗤笑一声,“世子倒是端的有趣……打起精神来则个!”
柴迁闻言失笑,心中也只剩下了对于连环不断、持续性极强的战事的担忧。
许是在基层见得多了,甚至在情绪之中还夹杂了一些莫名的厌恶,倒是与前世心性有所不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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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以粮相赠,流民感念其德,遂蜂拥而至,端氏势大。——《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