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老天爷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腊月十五这天,持续数日的泽州雪情戛然而止,乌云消散,阳光普照,直教人在这年关之际生出满身暖意来。
如此艳阳,在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少见。伴随烈日而来的自然是冰雪消融,一时间官道通畅,不管是前往端氏聚集的盗匪还是暂且南下重返泽州城的周军,都纷纷加快了脚步,免得过几日大雪又下,到时卡在路途半中,倒要被人看了笑话去。
许是天意,在柴迁与杜杲领兵快速返回泽州城后的当日下午,泽州大地上空便浓云密布、骤然降温。而这两日在烈日曝晒之下融化开来却没能及时排掉的大片水洼,过了一夜之后尽数冻结成冰,满满铺开大片。
要知道,这不是雪花雪片被人踩严实了之后挤压而成的所谓冰雪,而是正儿八经直接从水转化来的冰面……滑得很!
盗匪本就衣甲不齐、装束不精,便是配备最优的骑兵也没有给马蹄戴上多少防滑的装备,只不过是用粗布稍稍包裹。后来老天放晴,便将粗布取下,以方便快速行进,此时再结了冰,又得重新将粗布缠上,真真是令人有些心烦得紧了。
而步兵所在,谁人不是在北地生活长大的,谁人又没见过这般场景?脚底打滑、身子不稳,早就都习惯了不是?
只是如此一来,行军速度变化过甚,有的盗匪走得快些,就要把同伴抛在后头;有的贼兵走得慢些,便高呼紧喊的要等上一等。更兼冰面难行、雪地好走,不少人都选择避开新成的冰面而去趟厚实的雪地,但雪地一共也就那么点,相互拥挤之下,还滋生了数起斗殴口角事件出来,显得各部纪律分外不严。
盗匪军纪不佳,指挥不力,行军时自然多耽搁了时间。
另一面,有些城池是因为突然遇袭而失陷,并非真就打不过这群殊无纪律和战力的盗匪。其中多数守军匆忙撤出,甚至来不及将自己还在城中的家人族亲救来,此时稍稍整顿联合,又得了泽州方面承宣使刘园的命令,各自聚集成团,着手开始收复被贼兵占据的县镇。
好教看官知道,泽州此番闹的匪乱多数集中于北面,南面也有少数,但其众夹在泽州治所和南面的孟、怀二州之间,完全成不了势,反倒被渴望功勋到眼红的周军兵卒迅速瓜分剿灭,白白葬送了性命不说,还顺带将金人投放来的金银尽数拱手让给了周军……
端的是要钱也要命,最后钱命一起没了的道理!
多重因素影响下,大半个月前还闹得轰轰烈烈的所谓泽州起事,其实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地盘还在贼兵手中,而愈发聚集成势的盗匪又占了本次暴乱总人数的三分之二还多。已经开始接收新来贼兵的张三李四此时颇为头疼,因为城内是断然不会让给这群下手没个轻重的匪兵用来驻扎的,只能是驻在外头。而端氏周围地形略有起伏,能用作驻地的实在不多,商议之后被迫将营寨铺张开来,结成连营模样。
幸好此时大冬天的,即便从西北吹来的冬季风还是有些大,但配上雪天,总归不会发生火烧连营那种玄之又玄的名场面的。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泽州城中,已经冻结成冰的花园湖边,刘园双手互插袖中,朝湖面远远哈出一口热气,朝身旁站着的柴迁说道。
“是啊,要过年了……”柴迁眯了眯眼,“但盗匪云集,估摸着这几日正在成形。各地收复失地,日程又紧,兵卒抽调不开,等贼兵南下时,恐怕也只剩下泽州的这几千兵可用了……”
“阳城真个要弃?”刘园仰脖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顿时一抖,显然是被冷气冻到,“我是文人出身,到边镇做了几年书记和参军,才一步步走上来的,即便是做兵部侍郎时也多是负责文事而不是武事,对战阵上的枝节并不算了解……”
“刘大人说笑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柴迁本想习惯性地摆摆手,刚一伸出就被冷气刺激得直接缩回,“也不算是弃……贼人不是要南下嘛,端氏地盘不大,地形地势又复杂得很,猝然召集起来一定没有太多落脚之处。贼兵若是取了阳城,地盘扩张不说,还能缓一缓其中驻地不足的问题,其实是很不错的一步。”
“那为何要舍弃?”刘园偏过头来,“还是说,世子打算以阳城引诱之,然后聚敌尽数歼于阳城?”
“刘大人说自己不识武事,看来也是懂得的嘛!”柴迁微微一笑,“话说得多了,大人切莫在意……其实泽州自去年来,打了一年多,几乎家家户户或有战死之青壮,或有离散之亲人,得亏是大周拿下了此处,好生休养一番,也多出了不少户口来。但时至年关,女真人素来没有太多过年的习惯,可泽州地界汉人占多数,大家总是要过年吃饭的不是?”
“世子是说,这盗匪也多是汉人,心里寻思着过年,但被金人裹挟着不得不起事?”刘园略略蹙眉,“其实也不然,那贼人众多,金人未必就能使唤得动……刀兵在前,大不了先应允下来,然后装死不动,岂不是好得很?想来一定是得了金人的好处,这才不顾生死,选了腊月来行这腌臜之事!”
“估摸着金人还允了他们领头的,事成之后做个泽州的承宣使呢!”柴迁故意冲刘园说道,见后者脸色骤变,便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又站在湖边闲聊了几句,便被匆忙赶来报信的李显诚给打断了去。
成德二十年腊月十七,还未完全聚集完毕的盗匪在过街老鼠张三的指挥下于端氏誓师,同日中午朝阳城方向行进。未能按时抵达的匪兵自行南下会合大部队,而端氏中的大小粮仓开放一半,以供众匪使用。
本来被战事干扰得害怕过不去这个冬天的众匪首见了一袋袋运来的粮食,喜笑颜开之余还顺便夸赞了一波张三。有提前做好准备的,高呼万岁,建议奉张三为泽州兵马都监,以统领大军平定周人。张三惊喜万分,又装作盛情难却,推脱两次后便欣然接受。
于是本应该立即行进的贼军又在路途中临时停下,将提前准备好、本是要在攻下泽州城后穿戴的所谓兵马都监官服穿上,还草草举办了个就职仪式,直接在路上耽搁了一日,可见其众的军纪之散漫、战略意识之不足了。
而周军提前做好准备,承宣使刘园直接下令布告,称阳城中的百姓愿离开本地前来泽州的,尽皆保证有所住、有所用,起码保证这个年关不至于在战祸尸首中茫然度过。官令一下,阳城本地早早开始随来往军卒前往泽州的平民队伍顿时扩张数倍,但仍有相当一部分百姓选择留下,毕竟自小在阳城长大,是断然不会有离乡之心的。
只是这么一来,人多口杂,行进不便,倒是苦了负责人口迁移的周军将卒。被委以重任的庞越和随后匆匆赶往的李显诚整合了随行兵卒以及阳城本地的守军,打算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尽量将阳城百姓可能多地迁到泽州附近。
可这项工作何其艰难,更何况两人虽是得了信任,也是柴迁有意考校一番,但毕竟没做过这方面的事情,一时间处理起其中琐碎事务来颇有些茫然无措,以至于耽搁了不少时间。
而让李庞两人压根没有想到的是,出发前刘园和柴迁告诉他们贼兵速度不快,应该在年关左右抵达,即便是提前到了也会因为汉人的过年习惯而暂缓攻势,但事实并非如此……
“李兄,咱们莫不是要死在此处?”
阳城之上,李显诚和庞越紧握腰刀,面色严峻地看向城外不远处哄哄闹闹、人头攒动的盗匪大军,一时有些震撼莫名。
“死不至于,但走应该是走不掉了……”李显诚沉声相对,但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话意有误,“也不是这么说的,今日是二十吧,还是二十一?”
“二十一……”庞越略路叹了口气,“你我二人相识十余年,你何须在我眼前这么装模作样的?你分明害怕得紧!”
李显诚登时无话,默然远眺半晌后,再幽幽问道:“城中兵卒几何?”
“连上从泽州带来的,还有新募的新军,拢共两千余。”庞越轻轻掸去城墙上已经凝住的雪块,语气不免有些颤抖,“能战之人估摸着半数吧,说不定更少……”
“他娘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李显诚突然低喝一声,“大不了就是一死嘛!若是咱能守住了阳城,不定明年就是个校尉了!”
庞越听他这话,也是拍掌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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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众,以阳城地平城阔,起兵南下,欲速战克之。时李显诚、庞越驻阳城,乃留而敌之。——《后周书·李显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