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后周边镇随着兵员渐渐丰足而带来的百倍信心,南唐方面在做出了相应的外交与和谈措施后仍旧无法阻止周军的行进,其朝廷上下终于是从有些麻痹了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似乎大战真要来临了?
宇文宏作为这个国家中的另类,他的出身和整个军政经历在之前都已经讲过,彻头彻尾的军人无疑。叛乱过后,骤登高位,执掌国权,操作却连番失误,在以虞允文为首的一众文武辅佐下逐渐回到正轨。然后又是皇权复苏,骤然封王,人心向背,民怨沸腾,群臣反目……纵使宇文宏内心准备再充足,对自己未来的情况估计得再充分,也确确实实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地步。
其实何止是他本人没想到,就连对自己的掌控能力迅速下滑又突然反常提升的李元和也有些难以接受。两三年间,先跌落低谷,又逐渐从谷底爬起,如今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和宇文宏分庭抗礼的意思……尽管以一国之君来说,分庭抗礼这个词用在自己和一个大臣身上还是颇为心酸难受的。
呈现出诡异政治生态的南唐朝廷在面对后周的威逼时,各人心思不同,利益追求不同,脑子里想的自然也不同。有些异想天开的,居然以为凭借武事上位的李元和与根本就是武人的宇文宏操弄国权,能够使南唐上下风气为之一转,使柔弱之风一扫而尽,以悍勇无畏之气充盈其间。
只能说,南唐自上而下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在越来越高压的环境下,心智已然出现问题。因其群体尽皆沉浸其中,即便有个别理性分析之人提出质疑,也会被淹没在茫茫人海当中难以冒脱……
南唐兵源充足,在役军卒众多,按着宇文宏本来的性子,是该直接陈兵边境,和后周赌赌气,一决高下的。但其人不知怎么,进宫和皇帝商议了大半日后匆忙回府,随后朝野上下便得到了隆武皇帝亲拟的诏书,言称大敌将至,恶战恐就在明年开春,各地要做好防备工作,边镇镇军勤加操练、就地驻扎。各路、府、州、县,各官兵、团练、厢军、禁军应当及时抵达驻所,以保证大唐百姓安危及国家领土安全云云。
上下文洋洋数百字,对于主动进攻,或者是增派兵马往前顶住之事是只字未提。朝野间轰然震动,却又不免有些哀怨之情……原因无他,现在是后周要南征,而非两国按照旧定在某处展开大战,南唐方面此时就算是要调配兵马,一时也有些抽不开手。
更何况那些最为重要的后勤保障、战略物资、兵将任用,没办法当即定下。在此条件内,就地防护估摸着就是最佳选择了。
而在诏书朝各地发放下去后,原本被宇文宏压服、现在又有些反复之心的小军阀心思不免活络。譬如安化、昭武、彰武等军的节度使,在宇文宏叛乱时本就已经扯旗自立,只是后面畏惧于宇文宏愈发庞盛的权势和离自己脑袋越来越近的刀子,这才重新改旗易帜降了官府。
现在你朝廷气势一泄千里,我为何要服你?
那封匆忙定下的诏书之弊,也在瞬间崩塌不少的南唐军民士气中暴露无遗。
而愈感大战将至的李元庭,其人已经多年没有亲自作战,过往五十余年人生中也未有过如此情景。自己因奸臣而背离故国,转投临主,起初惶惶度日,家人接到身边后才稍微定神,随后听闻新君有意南下,自己所统领的鄂州正要作为南征的一道口子……
虽然夏天的过去,从北面运送来的军用物资和零零星星提前到达本地的周军士兵让这座几乎要姓了李的鄂州城迸发了新的生机,也教许久没有尝过血、挥过刀的鄂州军兵们有了点战争来临前的兴奋感。这是一个军人永远无法抗拒的,遑论这是一支对自家主将无比忠诚、几乎快要等于是私兵的部队。
主将受辱,自己难道可以作壁上观、不管不顾吗?
见过李元庭无奈心酸的样子,这群老卒居多的士兵内心早就对南唐不满极甚。得知明年可能就要倾军南下,也是磨刀霍霍、抚拳擦掌,大有一声令下就直接突到金陵的势头!
只可惜,鄂州的水步军大概率在南征过程中是用以牵制而非攻城略地,毕竟成德皇帝初次用他,不可能放任自由的不是?
而值此大战之际,后周各界也是人心浮动。战端一起,商路必定暂时断绝,个别胆大的已经开始思虑该如何将一些违禁物品走私到前线去,挣点要命钱;如若战事顺利,新占之地一多,空缺的位置就多了起来,毕竟不可能完全任用原有的南唐官员,这么一来,两淮的中低层官吏就有了机会;后周将佐兵官心中火热,开疆拓土的心思不止君王有,作为军人的天性在疆土面前尽皆展露,人人提到明年的南征,那双招子仿佛都要喷出火来。
朝中文武也是满心攥着,战事的顺利进行除了前方将士的拼死奋战,也与后方的后勤、朝政、调度分不开。别的不说,单就枢密院和兵部两个地方,与武事最是密切,前方仗打赢了,难道这两处的官员能不水涨船高?
须知道,前几年北伐金国,得了泽州,那兵部中有人年纪轻轻的,便借着这均等之功直接调往地方任了刺史。至今不过几年光景,已然一跃而成知府,让人感叹其际遇极佳的同时,脑子里也不免有了争上一争的打算。
明年可是南征,那是要动用数十万大军,是要灭国的!
有人巴不得赶快打起来,自然也有人想要延缓行动。就在朝野上下莫不因之而动时,太子柴铂突然上书,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请求皇帝陛下暂缓大战及目前还未进行的部队调动。其人更是在早朝上当面进谏,言称大周近几年屡次外战,将卒往来甚密,过去两年虽未有大规模战事,但仅仅两年也不足以让大周从先前与金军的交锋中缓过神来。
他还说,一旦大军战败,数十万人覆灭于彼,到时候江南乱作一团,两淮青壮凋零,中原汉人政权都落不到好,反而会被舔舐伤口的女真人趁了危……
柴铂的话倒是不假,这也是先前成德皇帝提出要南征时,以李仪之为首的一众武官连连拒绝的原因。
但是打仗,从来就是一件冒风险的事情。无论是攻一县之地,还是破一州之城,又或是吞一府之土,甚或是最高级别的灭一国之都,哪个不需要冒风险?
怕冒险,不敢轻动,求稳求妥当当然是可以的。但就此躺平,或者是无所作为,那被人家打到家门口,踩在脚下的时候,就不要抱怨自己为何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柴铂上书也是突兀,又是一国太子,当面进谏,让心情颇佳的成德皇帝有些反应不过来。其人领悟过后,勃然大怒,当廷斥责柴铂有心误国,此等大事既已案定,如何能轻易推翻?莫说整个朝廷无心于此,便是有心,按照这时兵将行止,恐怕已经陈兵在列了!
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能收回来吗?
大势面前,柴铂的举动尤为怪异。柴锁和柴铫自是与他龃龉相离,之间争端愈发多了起来,此时埋汰弹劾上几句确实无妨。但太子一派的文武此时却是惶然怔住,心底里不免冒出点惊恐之感……
太子此举,莫不是在有意挑衅皇帝陛下?
天可怜见,我们跟随你太子殿下,是为了你日后能登临大宝,我们好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
不是来给你做陪葬的!
有些心思电转、脑子灵活的,冷汗已经簌簌落下,手脚冰凉之际,目光已经在当朝几位逐渐出头的皇子当中寻找下家了。
太子触犯龙颜,加上国事为重,柴铂的言论很大程度上向外人反应出朝廷对待南征一事还并非铁板一块,甚至作为亲父子的皇帝与太子之间都有所争执。本来就有些质疑的声音,在这样的情况面前声噪更大了起来,人心愈发惶惶之余,也不免让人有了未战先怯的想法。
“真真是作孽!”
看完家书的柴迁心中愤懑,伸手一拍,将桌案上的茶瓯直接拍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单万柳看着别人送来的珍贵宝贝碎了一地,心疼不已,想要往前清扫一番,被柴迁那满脸怒气惊得不敢走动,只得双手垂下伫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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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铂)初顶撞于群臣,人皆沸怨,谪其无礼。后遍斥其兄弟于左右,(兄弟)碍于身面,无言其过。然其于征南之际,呈千言之说,欲阻兵事,为上所厌,此其所以倾颓之始也。——《后周书·卷二百四十四·列传第三·宗室一·平王柴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