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开封城外,潺潺流淌的汴河河畔,一座规模不大、位置独特的亭子屹立于边,上书“汴河亭”三个大字,立于此间,可品江山秀丽、河水涛涛,若有美酒作陪,更是一番佳话。
在这汴河亭中,此时正有两人负手并肩站着,面对一旁湍流直下的汴河水,心中颇为感慨。
未几,左侧那个明显看着更加老态的长者微微叹了口气,头也不偏,冲身旁那个身姿端庄中带着点谦卑的年轻人道:“节夫可听闻,《汴河亭》一诗?”
被唤作节夫的这年轻人顿时紧张起来,脚尖微颤,显然对面前这人存有忌惮与敬畏之心:“小子听过,传闻是……是前唐许浑作的,写的是隋炀帝东游广陵之盛况,寥寥数语,极尽繁华。其诗末尾又话锋一转,将隋炀帝建造的迷楼比作陈后主的景阳楼,明里暗里贬斥隋炀帝之祸也。”
“你觉得他写得如何?”
“小子觉得,其人笔力笔力劲健,气势雄壮,辞藻华美,个中意境颇为阔大。此诗末尾又感慨深沉,讥讽无情,是一首难得的好诗!”节夫低低颔首,不敢稍有逾越,轻声相对。
那中年男子转过头来,见他这幅模样,当即嗤笑出声:“小韩啊小韩,老夫也不是什么怪物,难不成还能吃了你?抬起头来,如何要作这般姿态,教人看了倒要私下里取笑于你的!”
表字节夫的韩侂胄闻言,连忙顺势昂首,嘴角牵扯出一抹无比尴尬的笑容来:“范大人有心了,只是小子身为唐使,身在异国,却辱了使命,和议也没能再度谈成。如今在这汴河边,望着涛涛河水,心中不免悲戚……”
“悲戚?”范成大仍旧负手站立,“你道是当初你与魏杞在我京师中的和议,真个是你们自己谈来的吗?想得左了,想得左了……当年圣上有意和解,这才稍作推动,你们二人不过是恰逢其时,来混上一个和谈使者的名号罢了!”
范成大说话直率,有时候也不顾及人家年轻人面皮,有时候讲的东西直教人羞愧欲死的。但面前这人不是常人,能忍,能让,用大白话说就是个大心脏选手。摆出这副样子,多是为了迷惑眼前范成大一二,也是对自己的略微伪装罢了。
“是……”韩侂胄又复垂首,这次不敢随便抬起,满脸涨得通红。
“凭吊古迹,追思古人,乃是我等文人的大事!”范成大声音逐渐严厉,“节夫可知,这许浑要从这首《汴河亭》里头,说些什么呢?”
韩侂胄连忙回答:“大人,小子愚见……这许浑生在前唐末了,彼时正是藩镇林立、节度割据、朝廷失德之时,其人虽说鞭笞的是已经入土多年的杨广,实则暗讽前唐朝廷无所作为,天家之人生活过于奢靡,政务紊乱、上下不接的大乱局面……”
“没错!”范成大中气十足,“这许浑呐,以隋比陈,言唐军为有道之师。可是,当初隋灭陈之际,隋军不也是有道之军吗?借古讽今,借古讽今呐!”
这几句话听在韩侂胄耳中,其威力不亚于惊雷轰鸣。
如今南唐之景,与多年自诩的前唐正朔居然差别不大!
一一对比进来,前唐混乱时也好似一个身体发烂的庞然大物,而南唐偏安一隅,真个要是遭受了前唐那般大乱,不定就是个身死国灭的下场了。
再联想到已经按照步骤赶往边镇的周军,还有自家朝廷那颇为软弱的回应,韩侂胄脸上的羞愧之色终于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其人面色红润,好似要滴出血来,教一旁侍奉着的小厮瞥了一眼,当即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子,小子……”韩侂胄嘴唇发白,声音颤抖,喉咙干涩,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讷讷不敢多言。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滚滚而过的汴河水,百感交集之际,浑身上下不住地发颤,内心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想法……今日带我前来,莫不是要教我投河的?
这想法一出,好似灌了水的春芽般在他心里疯长开来,瞬间将他大脑里全部的意识都抽将出去。不过两三息时间,其人竟是恍如隔世……而明明根本没有人叫他去做什么。
“自欺欺人……”范成大背着手,看见面部表情变幻不已的韩侂胄,暗道这年轻小子果然还是年轻小子,心性一点也不老道,总不会想着说老夫带他来这里是要让他投河表忠吧?这可差得远了,老夫是瞧你天资聪颖,这个时候要是无功而返,回金陵就得被斩了,估摸着还回不去,这家伙文文弱弱的,不定路上就给水匪劫了去……
“小子斗胆,想问一下范大人……”半晌,感到气氛愈发紧张严肃起来的韩侂胄才颤巍巍地朝范成大问道,“今日若是我投了这汴河,可会有人替我收尸?”
“何止有人替你收尸,明年今日还会有人在这汴河边撒纸钱祭奠你呢!”范成大被他这态度惹得有些烦躁,随口应道。
“好……好……好!”韩侂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深深吸了口气,撩起袍子,三两步朝前冲去,一脚踩上亭子的座椅,顺势就要扑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年近五旬的范成大可丝毫没有个中老年人的样子,见韩侂胄有所行动,当即脚底生风,双手一捉,生生扯住韩侂胄还未迈开的右腿。随即狠狠一拽,硬是将半个身子都在亭子外的韩侂胄拉了回来。
后者摔倒在地,眼冒金星,好久缓不过神来。
待他喘了几口气,双手撑地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朝范成大一抱拳道:“多谢范大人救命之恩,若是方才大人没将小子拉住,此时恐怕已经是汴河当中的一具无名尸首了!”
“拉住你的可不是我!”范成大揉了揉好似有点被扭到的肩膀,略带不悦地说道,“你倒是说说,你想死是不想死?”
“我……”韩侂胄一时哽住,嘴巴微张,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范成大不去理他,而是走到方才他踏上的那方椅子边,四下瞧了瞧,又望了一眼亭子外铺满了花草的柔软土地,再远远望了一眼距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汴河河水,转过头来朝韩侂胄嗤笑道:
“你须是个会算计的,也是个会打探人心的……”
韩侂胄闻言,整个人松弛下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范大人何出此言?”
“一,这亭子外便是摔下去,也不会把你摔成什么猪样狗样的,便是我不捉你,也是无碍!”范成大显然有点自己被利用过后的不忿,“二,汴河离得这般远,你若要投河,还得跑上一段,我们轻易能将你捉回的!”
“三……老夫肩膀酸痛难耐,而你跌落在地,起身后却是急着掸灰。”范成大终于是冷哼一声,“欲求死之人,如何还会爱惜自己的衣服?”
韩侂胄听完,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范成大深深作了一揖:“范大人,小子有所欺瞒,冒犯了!”
范成大内心翻滚,最终只是上前拍了拍韩侂胄肩膀,然后用力一拧,直将这小子拧得满面狰狞。几息过后,就在韩侂胄快要忍不住叫出来时,范成大才将手收回,脸上总算是浮现了几分痛快:“你惜命,想活着,如今只有一法,听是不听?”
“听……”
“降了。”范成大拍了拍手,嘴角微微扬起。
今日汴河亭一会,不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的吗?
“朝廷早就打听好了,你家中老小除去婢女小厮侍卫外共有八十余口,已经尽皆由机宜司遣人往彼处接送了。”范成大呼出一口气来,“估摸着年关前就能到……机宜司行事,你大可放心,不必担忧家中父老的安危。”
韩侂胄闻言一怔,家中唯一需要担心的恐怕是自己谋过一任节度使,前两年因为重病不得不赋闲在家休养的父亲。若是机宜司有这个能耐能劝动自己的父亲前来降周,那其他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毫无阻碍的。
“那这引荐文书……”韩侂胄略带疑问,脸上表情已经是放松下来了。
范成大心中暗道成了,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有点毫不在意:“这个容易,老夫亲手写上一封,送与圣上。但你须是唐使,贸然降了,朝中文武看你眼色必定不对,圣上那边估摸着还会让你入宫答对……你可得做好准备。”
韩侂胄双眼紧闭,长长出了口气,狠狠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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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
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
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
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汴河亭》许浑(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