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下来,柴迁倒是有些刹不住车。以当下十五岁的年纪,这番话是不应该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只是眼前两位都是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自己虽得成德皇帝宠爱,但这类涉及国本和边防的军国大事,想来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在皇帝面前谈论的。
司马全右手微颤,摸了摸连带着略微有些颤动的胡子,道:“贤侄……这番见解,在朝中大臣都是少有的……殿下教出了个好儿子啊!”
柴锁眼看着司马全这最是重视礼仪的人,现在居然激动得话都说不太清楚了,可想而知柴迁的话对其冲击力有多大。说来也怪,自己也未曾对儿子讲过这些,也不晓得他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竟颇有一番说法。是赵路的那个三子吗?还是岳家的那个小少爷从族内长辈处听来的,闲谈时说与迁儿了……
“小子愚见,有感而发,也不知对是不对,让父亲和司马伯伯见笑了。”柴迁见状,忙不迭地说道,心中还有些埋怨自己,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倒也称不上是对或不对的。”司马全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贤侄未经战事,现在所说的估摸着都是从兵书上看来的。切记,不可将其完全奉为圭臬,亦不可一字不信。只是兵书内容繁多,而战局瞬息万变,为将者除了要汲取书中知识外,还需将其与战况结合。正所谓……”
“不可读死书,不可死读书是也。”柴锁接过话,笑道。
柴迁心下稍定,还好这两位没追问这些知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不然自己一时间还真说不清。短短数日,还是没办法完全适应十五岁的状态,真是……
心下正想着,那边司马全询问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贤侄,可有想过去北军先谋个什么军职呢?”
“依我看,去岳承泽那里做个亲兵,跟在他边上多学多看,将来若真如你皇爷爷所说要去做个将军,提前领悟点什么为将之道也是好的。”柴锁抿了一口从南唐茶商处高价购入的西湖龙井,道。
司马全微微点头:“若是不肯为人亲兵,侍人左右,也可到岳将军账下寻个参军校尉,或是直接去做六品昭武校尉,独领一军,早早历练,总归是不错的。”
“昭武校尉?那不成,六品校尉可独领四千至五千军卒,两军交战,有时数百人便可奠定胜局,更何况四五千人呢?”柴锁摇头道,“迁儿初涉战场,将数千人的性命都托付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无异于直接把人头砍下来送到金人的帐前。瀚海(司马全字)兄,你这提议可不妥得很呐!”
司马全也是有些尴尬,自己虽熟读兵书,本身也无文武相轻之见,但说起行伍事务来免不了用官场和文人的那一套来思考。仔细想想,十五岁的世子,刚入军伍便是个六品的昭武校尉,于其自身来说起点太高,年纪轻轻骤登高位,不免心气浮躁;于康王来说,为儿子从军这件本就敏感至极的事情增添了不少让人攻讦之处,往后若是一朝失势,恐怕这把悬于头上的利刃便要落下;于国朝来说,还尚未有皇家子弟甫一从军便给了个六品武职的先例,想来以成德皇帝的心性和手段也不应当开此先河才对。
想明白后,司马全赶紧口称不是,柴锁闻言笑道:“瀚海兄也是为了迁儿好嘛!不过依我看,此番迁儿能不能从军,还是得看我大周的国策才是。”
“望父亲指教。”柴迁起身行礼,恭敬道。
“坐下听听便是……其一嘛,看父皇是想要守还是想攻。若是单单想守住北境,那便只需遣一上将,增派兵马,调动几路镇军前往,凭借山势地貌,那金人还能飞过来不成?若想要攻,除调派的将士外,还需有振奋士气、巩固军心的人物跟着一同前往北境。因此,父皇真要是想北上攻伐金人的河东的话……迁儿身为柴氏子弟,在北军起到的效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其二,今日于殿中述职时,父皇也曾问过迁儿的意愿,首个提起的便是南军。我于进京路上倒也听闻南边传来的军报,说是起了冲突,死伤了好些军卒,南军此时正满腔激愤,恨不得直接南下把南唐水师左右大营捣个稀碎才好。若父皇真个想要迁儿去南军历练一番……莫不是要对南边动武了?”
“有待观察,我这里暂且没收到要向南边调集粮草的消息。”司马全搓了搓胡子,道。
“嗯……其三的话,倒也不算是国策的范畴了。父皇想来宠爱迁儿,一开始知道他练武的时候便很是反对,说是习武后定要从军,从军定然要摸爬滚打,摸爬滚打定会满身伤痕云云……因此甫一从军,定然不会放到九死一生、万分凶险之处。因此迁儿若真能北上,那一定是河东军情已然被枢密院和机宜司的那群人查探到了,也便说明北境局势没有想象的那么差,甚至不怎么危险……”
“父亲!”不等柴锁将刚从儿子那里学来的三条陈事的话术施展完毕,柴迁便急忙站起,“父亲见怪了,小子无意打断父亲说话,只是有些不同见解,一定要说出来才好。”
柴锁也不生气,康王府的家庭教育观念便是如此:在外父为子纲,身为父亲的柴锁说什么做什么都由不得柴迁反驳和质疑,但在家中父子二人身份平等,能够共同探讨几乎一切事宜。这也是为什么前世顺宁兴革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即国家教育改革中诸项源自康王府的书房的举措能得到世人称赞的原因了。
“父亲刚才说了,若是我能北上,那便是北边局势比我们想的要好得多。”柴迁快速说道,“只是父亲一人这么想便罢了……倘若朝堂诸位大臣看到我北上,也是这么想的呢?若是圣上也是这么想的呢?北地镇军的将领们若也这么想,则军心是稳了,可军卒斗志、将校锐意皆会因此变得松散,不求破敌只求固守,可真能守得住吗?”
“若我们所想的、所看的都是金人要让我们看到想到的,那时又会如何呢?”
“贤侄说的是障眼法?”司马全毕竟对军伍之事有所了解,倒也知道这种迷惑敌人的常规操作。当年西凉与西夏之间发生的三川口之战,战争未启时西凉便已经掌握了所谓的大量军事情报,却未曾想大多是党项人用以迷惑的假情报,故而导致三川口之战中西凉损兵折将,也给西夏的稳固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前期基础,这暂且不提。
柴迁道:“也未必是障眼法……司马伯伯可听说过西凉与西夏之间的好水川、定川寨之战?”
“有所耳闻,这两战之所以仍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其中很大的原因便是西凉的那位落第举子张元了。其人叛凉投夏,不出数载便成为了西夏前军军师,因其熟知西凉边镇境况与朝廷政策,从而统率西夏悍军挥师东向,西凉边镇很是吃了些苦头的。”司马全颔首道。
“是了……而此人在正式为元昊所用之前,曾献妙计,即以重金收买西凉边镇低阶军官及营中斥候,许以高官厚禄,令其假传军报,诱敌深入,再一举歼之;之后又故技重施,诱骗西凉朝廷调动镇军,致使重镇守备空虚,而夏军则一战而下,将定川寨打了个对穿,最后还是因为粮草军资补给不足,才在原州为凉军所破。”柴迁道,“党项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难道女真人就不行吗?”
“现如今河北、河东、河中多地的汉人在金人的统治之下早已奴化,除了那些名门望族还保有些许的清高,不愿为金人出仕之外,其余大多汉人都已将金人视为真正的主人,早就将身上还流着的汉人血脉给遗忘了。而边地士兵,读书少,只懂得听从号令;底层将官识字的也不多,更兼打仗多是为了养家糊口,报国什么的多是无稽之谈。此时若是金人治下的汉军斥以重金,再招招手,边镇军报怕是能改个六七成再发送回来的。”
“须知,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倘使北地情势当真如此,那便是一团迷雾,不知为将者何人,不知南下军兵几何,不知行军路线往哪边走……这样的仗打起来,莫不是真个得拿人命填进去?便是将整个北军都填进去,又能否挡得住金人的兵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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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
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河湟有感》司空图(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