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的二元政治中心模式相处下来,让宇文宏和南唐李氏皇族的关系有了很大缓和。前者军人出身,如今基本上完成了对南唐政权的洗牌,但名义上仍旧需要尊奉李元和为皇帝,事事都要经过他的批准和审阅方可执行。
有大臣私下醉酒后痛斥宇文宏要做江南的曹操,其实不然。当年汉室被架空到了那种地步,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连朝中多数大臣要执行政令、军命,都根本不需要经过汉献帝的同意就直接行动,地方军阀更是为所欲为。如今南唐地方叛乱大多被平,少数蠢蠢欲动的也在明面上接受了招安,朝中虽然多是以宇文宏为首的大臣,但也有一二忠心之人暗戳戳为李元和维护几分。
宇文宏其人军事天赋第一,政治天赋第二,该怎么做他还是明白的。前文也说过,经过最初有些混乱的统治之后,宇文宏开始放手政务,让懂行的专业人士来负责相关事宜,一下子就解决了沉冗数月的庶务,国家运转也更加通畅明晰起来。
南唐此国,偏安一隅,武事不备,文风极盛。福建的一位名唤朱熹的学者开始在南唐论坛中崭露头角,在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后,其人所倡导的理学思想也开始大放异彩,被极力追求稳定的李元和所认同,也让有心安稳下来的宇文宏表示欣赏。在理学兴盛起来的同时,忠君爱国的思想不免随着一同发展,而此时南唐的政体颇有些尴尬,李元和心性大变之下,当然也暂时没有那份心思去从宇文宏手中将权力夺回来……
只是有些忠庚之臣,被愈发繁盛的爱国豪情唤醒了意识,开始思考自己为了性命和利益委身宇文宏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更有甚者,在恍然大悟过后直接就在大殿上跟宇文宏对碰,直言他是个祸国之贼,应当将国权重还于陛下云云。
宇文宏当然不同意,不过他久居高位,想的做的自然和最开始大不相同。面对指谪,也只是将其人贬黜而已,至于满门抄斩的活当,要没有太过过分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再轻易发生的了。
然而,事情有些脱离这位吴国公的控制。一两个大臣这么做没事,但五六个、十来个这么做,可就有些让人感到害怕了。
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要求皇帝陛下亲政,并且罢免宇文宏,废其官爵,贬为庶人云云,让李元和心惊胆战不知道是不是宇文宏来试探自己之余,居然也有些些许动心。
哪个皇帝愿意把手中皇权让给别人?要真个愿意,还做什么皇帝,直接退位当个富家翁不就好了?
再者,李元和好歹是当过边镇军将的皇子,纵使在这皇位上消磨了心性,灵魂深处那股热血也是不会变的。联想起宇文宏对自己和皇室的种种,其人更是怒气骤然暴起,竟大有些控制不住的态势。
接下来就是历代被控制的皇帝都要进行的操作,汉末是衣带诏,南唐则用的是蜡丸密信,不过是大同小异罢了。而蜡丸被藏在出宫采买的宫女袖中,送往当朝宰相虞允文府中……
虞允文如今已经年过六旬,另一个时空中于采石之役击败完颜亮从而阻止金军南下的宋臣,在这里是南唐的顶梁柱。宇文宏自知不能全揽政事,便在今年年初将同平章事的位置让给了虞允文。后者接过此位,一朝登天,抱负尽数施展,而他的治政本事本就令人叹服,更兼磨炼日久,朝中援手也足,听命行事者众,诸多政策一一实施下来,不过几月光景,让有些颓败的南唐竟有了些起色!
但宇文宏明显低估了虞允文,后者虽是经他提拔任用,才一下子飞至今日的地位,但他出身世家,年近四十才中了进士,授中书舍人,进直学士院,还历任浙东宣谕使、两浙宣抚使、知枢密院事……一步步走到现在,诸多不易与艰辛,最终也铸就了一位名垂后世的贤相出来。
其人素来好文,更重儒学,对天理人欲等等内容颇为看好。朱熹提出的理学让这位老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更让他重新审视了一下当前南唐朝廷的环境,最终决定重回隆武皇帝身边,与宇文宏对抗。
尽管这样的对抗最终或许会以自己粉身碎骨为代价,但那又如何?
他宇文宏要是敢杀我,我便是以忠臣之姿死!
流芳百世的是我,遗臭万年的是他!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在对宇文宏的心理进行把控之后,即便是在大殿中公然呵斥宇文宏行为不妥、有失国体,后者也不敢多说什么。长期浸淫政治的军人,极容易失去自己原本应该有的信仰,先有李元和于边镇起事入京逼杀孝正皇帝,后有宇文宏挥兵城下迫使隆武帝加封软降。而二者如今身处同一个朝堂,短短几年时间,李元和已经几乎等于报废,宇文宏经过两年后也有些疲于军政平衡,不过有李元和先例在前,他也不敢更多懈怠就是了。
有虞允文的带头,朝中反对宇文宏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坊间流传的诸多小道消息也渐渐蔓延,不少故事都被写作话本送到了勾栏去演唱。这一下传唱度高了起来,私议是非的趋势也愈发热烈,让宇文宏麾下的将官和文臣都有些忍不住,纷纷到其府中希望能加以禁止。
“禁了他们,不显得老子心里有鬼?”
宇文宏的答复让所有人都无可奈何,一部分在他受封国公后才投至羽翼之下的大臣一时间有些恍惚,心中都是暗道不妙,这位好像也和皇帝陛下一般,坐了高位,便有点失了初心了不是?
好家伙,若是宇文宏也出了事,大唐岂不是要遭?
舆论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发酵,感到有些控制不住的群臣接连上奏,李元和心下窃喜之余,也必须要装成若无其事,甚至还将弹劾的劄子故意送给宇文宏点评一二。后者自是晓得他有起复之心,按照其人的心性,本来应该直接拍案而起,大步冲入殿内,对上首的那个皇帝冷嘲热讽一番,随后飘飘然而去,留下一地碎片的才对……
如今事情愈演愈烈,自己心中想的头一件事不是杀人立威,不是痛斥群臣,而是赶快息事宁人?
逐渐发觉不对劲的宇文宏也有些难以逃脱桎梏,这几个月来渐渐放松下的身心沉浸在酒色之中,让他感到自在和快乐。国事不需要自己太过操心,文武大臣乖乖听话自然也不会有大事发生,这跟当皇帝有什么区别?
这念头出来的时候,宇文宏就知道可能会出事,但下一刻端到嘴边的美酒细细喂入,酒精的冲击感让他大脑登时放空,什么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开始当兵吃粮的时候,许的愿望不就是能混点粮食,赚点银钱,然后讨个老婆,从军伍里退下来后种一片地,好好过日子的吗?
如今的日子,不比想象中好千百倍?
只能说,就像后世的诸多体育赛事中,有些人得了冠军,便心性怠慢、失去了竞技的欲望,从而渐渐泯然众人。军政大员自然是高层,所接触的与体育赛事并无太大关系,但道理是大略相同的。
许是得了虞允文的指点,许是自己突发奇想,又或许是隐藏多年的军旅生涯留下来的热血让坐在龙椅上的李元和再次上头,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迅速颁布了一条诏令,甚至没经过中书和枢密院这两大机构的认可,也未经过台谏系统的确定,就这么大喇喇地丢了出来。
“即日起,封吴国公、冠军大将军、枢密使宇文宏为魏王……”
突如其来的封王令让所有人陷入了疯狂,大量的劄子如同雪花般飞到了皇帝的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文显然代表着臣子们的惊恐和愤怒。文臣相对温和一些,而武将们则是聚集起来从宫门闯入,直接奔到还有些睡眼惺忪的皇帝陛下面前。
在几乎等于政变的操作中,被簇拥而来的文臣之首虞允文颤抖着冲李元和问道:“敢问陛下,为何突然封宇文宏为王?”
“宇文卿难道不配封为王吗?”李元和摆了摆手,冲一脸震恐的众臣笑道,“朕与他在边镇打仗的时候,有一晚饮酒过甚,他借着酒劲把住朕的手臂,不让朕离去,说有朝一日朕登临大宝,就要给他封个异姓王出来,还得是一字的……朕也不能食言不是?”
把臂钳制,一字亲王,开国以来的首个异姓王……
大家几乎是齐齐明白面前的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登时怒从心起,竟将李元和直接丢下,气冲冲地奔出宫去,翻身上马,直接往宇文宏的府邸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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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八年,诏骤出,封宏为魏王,享天子仪仗,众皆惶惶,乃称宏之欲逼陛下内禅,实大逆也。——《南唐书·列传第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