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我无情,更不是你不好!”
刘宝华此时情绪不对,说话多少有些词不达意:“初识的时候确实未曾想过会有今日之战,也确实未想过你能亲领一部穿插至金狗后侧袭杀其将……是我心胸狭窄了!”
刘宝华又顿了顿,才开口说道:“如今战事既结,金人今日无了旗子,明日便能再多造一批出来。如此方法,只能用一次,但也总归是解了今日之围……为先老弟,我且问你,周人可能容我们?”
柴迁闻言一怔,旋即答道:“若将军愿投,自然能容!”
“但我不愿!”刘宝华语气突然激烈,“何止是我不愿,我麾下将官、副校、兵卒,乃至炊事民夫,如今还剩下的这七八千人,不会有人愿降后周的!”
柴迁一时怔住,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是了,这支西凉军会落困至此,其实就是因为当年东征惨败后流离失所,所属的大部队还是一支偏师,散落河中、河东地带,没有后勤保障和军力支持不说,还被金人大肆捕杀……两年多下来,能剩下万余之数,其实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而此役一气去了近三成之人,元气大伤本就是应有之意,最主要的还是形势艰难:不过数日之前,还将金人的城池焚烧掠杀殆尽,端的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被团团围困,时移势易也不过几天,让这群心志本来还算稳定的老兵们一时崩乱至极。
心态差了,做什么都仿佛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我知道刘将军与众位将士为何不愿!”柴迁怔住半晌,也只能是略略叹气,“这已经算是两国之仇了……你我二人此时能在此讲话相谈,其实已经是难得。你是凉人,更是显得你大量宽宏。”
“莫说这些没用的了。”刘宝华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昨夜袭将斩旗,自然有功;你是周人,又是世子,我本来当杀你的,便借着这功与死罪相抵……你且走吧!”
“我走自然是可以,我也并无留意。”柴迁沉声应对,“只是昨夜斩旗者非是我,而是我带出去的那部骑兵的兵官,唤作张威的。其人死状凄惨,手脚皆断才将那旗子堪堪斩下。昨夜三百骑卒,活着回来的就一个,你当给他嘉奖!”
刘宝华明显感受到柴迁语气变化,心中自是苦涩,便略略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军中兄弟赏罚分明,如此人物自然是要赏的……他唤作什么名字?”
“我不知,你也不当来问我!”柴迁面色凝重,盯着刘宝华说道,“刘将军,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是不当讲……兵家之说,人常有胜负,不当为一战之胜而窃喜,不当为一战之败而烦郁。昨日至今,你心态沉浮不定,面带忧色,将校汇报军务时也是满口胡诌不知所云,遑论需要你亲自带动士气的兵卒!”
“都说将为军胆,一将如何,一军也便如何!”柴迁此时迎合着刘宝华愈发冰冷的双目,依旧是陈词激昂,“你如此做派,教你麾下将卒如何相处?自被金人围困以来,全军上下受你影响、与你左右的人不在少数……这你总是要承认的!”
“是……”刘宝华心性善变,方才三两言语之间居然已经对柴迁起了杀心,但听闻其人最后一句,却是整个人兀地松懈下来。
柴迁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是稍稍作揖,又复拱手道:“刘将军不杀我,还称我为为先老弟,我自然感激不尽。你我周凉之别,多说这番话本是不该,纯粹是望将军能好生对待麾下将卒,莫要再有这几日之事……须知道,没有百胜将军,亦没有百胜之师!”
刘宝华终于是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顿时满面惊羞,连忙起身要握住柴迁双手,被后者灵巧躲过后只能是略微叹息:“为先老弟说的是……如今河东河中形势一日三变,翼城恐怕也给金人沾了去,此番要南下回闻喜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七八千兄弟生死也未可知的。”
柴迁心中微动,冲刘宝华道:“原路返回,翼城不过小城,金人守军必不会多,只消再拿下,据地自守便是。彼处靠近泽州,若金人有意再夺,也该考虑考虑我军的压力才是。”
听他说出我军两字,刘宝华抚掌而笑道:“为先老弟,你我缘分至此,若是来日还有生机,或可再见一面!”
“得刘将军照顾,柴某好生感激!”柴迁又作一揖,沉声相对,旋即往后大步离开了军帐。
成德二十年八月末,被种蒙陡然抛下的柴迁等人随西凉军南下闻喜,随后转西向绛县而行。刘宝华从战败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绛县周围威吓了一日之久,将城中守军吓得再次摆出了那三架床弩之后才堪堪作罢;
大军过清廉山,往北行进至绘交镇,又复将此处屠掠一遍,算是彻底将此城废了个干净。然后继续向北,引诱翼城金军野战,将其击溃后重新占下城池。
九月初一,柴迁等四十余人(连日作战战损六成左右兵卒)离开翼城,朝乌岭山翻越而去。
天气转凉,几日下来多云遮日,端的是好天气。
九月初五,日夜兼程下众人总算是过了乌岭山,途中甚至还遇到了一伙新来占山的土匪,被众人杀了个精光,还顺带在其据点补充了相当数量的粮食和饮水,算是一次意外之喜了。
下山之后,柴迁决定先往沁水行进,在彼处休息一段时间,同时探听一下前方战事如何,再做新的打算。
“乱了?怎么个乱法?”
沁水县衙中,柴迁停下了端到嘴边的茶水,冲沁水县令急急问道。
这沁水县令是从两淮来的,现年近五十,从政经历丰富,甚至还在军中谋过一任参军校尉的,所以对军事很是敏感。沁水当前位置重要,是前线粮秣转运、物资传送的节点,自然需要耳听八方、眼观四面了。
“好教世子知道,先前种将军与岳将军连兵一处,要在横水攻破完颜虫和尚,反倒被那金将摆了一道!”宋文彬,也就是新到任不久的这位沁水县令,此刻有些面凝如水,“大败是没有的,只是兵卒众多,吃穿用度都颇有些捉襟见肘。那虫和尚自是知道如此,便刻意周旋,拒绝交战。种将军这里倒还好,岳将军那里是抽调了攻城兵卒来战的,又不能打,两面都难做得很!”
“就半个月前,约莫是那虫和尚授意,潞州金军齐齐出营拔寨朝我军攻来,我军一时难以招架,丢盔弃甲者不知何数!”宋文彬叹了口气,“岳将军要回援,又不和种将军商议再走,便直接撤军了。那虫和尚见状巧妙,便出兵击之,据说死伤四五千之众,元气大伤,潞州那边又逼迫得紧,又不可能不回去……”
柴迁细细听着,心中已经是感叹不已。
岳承泽和种蒙两人经历了去年一战,配合得也还是有些古怪。有时默契十足,能给敌人致命一击;有时又乱七八糟,以致损兵折将。
“平阳如何了?”柴迁抿了一口清茶,胸中略微舒畅。
“平阳事情闹得很大,独吉思忠已经领兵占了平阳府城了!”宋文彬一番话让柴迁心惊肉跳,“那个完颜烈仓皇出逃,好似当日独吉思忠样子一般……但平阳府地界须有近十万大军,虽非是全部能战,但其中耿州、隰州、汾州之兵不少,完颜烈驱逐了独吉思忠后,其众多称完颜烈大义、独吉思忠该死云云,其实已经算是分裂开来。”
“那独吉思忠占了平阳,可有大肆屠戮完颜烈麾下将校和原属官僚?”柴迁眉头紧蹙,冲宋文彬问道。
宋文彬微微颔首:“据说杀了不少,人头滚滚,连潏水都染红了大片!其人此行,反倒是坐实了残暴野蛮之说,平阳诸军此时都有些蠢蠢欲动的,好像说那完颜烈正游说于各军主将,要挥兵把平阳打回来,擒了独吉思忠往上京去碎剐了!”
“不过……”宋文彬好像想到了什么,先是顿了一顿,看见柴迁求知的眼神后才缓缓说道,“也就四五日前的军报,说是平阳府城,也就是独吉思忠大部突然闹了病,上吐下泻、窜流不止,全军疲怠不力,满城医官都被寻了去也并无大用。若是完颜烈趁此机会……”
话音未落,却见柴迁捧腹大笑不止,口中还说着什么粮食陈了快两月之久才吃云云,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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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凶险,烈与思忠相射互戮,以致军民哀怨、亡殍遍野。——《金史·卷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