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入秋,本来秋高气爽、天气阴凉的日子应该是金军最喜欢的,而他们向来也是选择在秋冬季进行南侵掠夺。按理来说,炎热夏季受到周军压制之后,本该在秋季到来时对周军发动反击的金人大部却纷纷停下了脚步,不只是潞州、平阳两处前线,甚至连其国内的义军、乱匪、叛乱以及相应的剿灭队伍,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金大定十年九月初,独吉思忠与完颜烈的劄子同时递送到上京,同时放到了完颜雍的案头。后者心中郁闷,一边想着钳制独吉思忠以不至令其坐大,一边想着要将十分中意的军政新秀完颜烈送来上京,但如若事事都按自己的想法来,如何能做个好皇帝?
更何况,先前自己凭借射箭仓促任命的仆散揆,不就是莫名其妙死掉了吗?
朝中议论纷纷,就连远在河北平定义军的徒单克宁在诉苦的劄子后头也稍稍加了一句“陛下当自重,且多听多看”的进言来,让本就脑子一团浆糊的完颜雍更是左右为难。
但事情走向并不按照金国的贵族和正经领导层们的决断而受控。
九月十五,有一壮汉前往上京会宁府宫城之外,大喊有要情禀报皇帝陛下。正用过午饭在御花园溜达的完颜雍为了保持自己亲民善听的形象,决定将这位形象粗野、举止不雅的大汉召入宫中答对。
这一答对可不要紧,直接答出了个惊天大案来。
原来,这个大汉是原在泽州地区行走卖马的马匪,泽州一战之后周人占据地盘,马匪遭到围剿,这汉子便解散了马帮,老老实实给泽州本地大族看家护院了去。
后来这大族家长作奸犯科,被官府通缉后逃亡,这大汉趁机卷了府中好大一笔钱财,跑到晋城去做了个小小富家翁,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今年年初,其人突然冒出了要收集古玩文物之类的想法,便差人到处打探有无新掘的古墓,打算从中弄点明器来藏着。寻常人听了明器,那都是惶恐至极,毕竟是沾染了死人气息的不是?这大汉倒好,许是最早马匪生涯留下来的后遗症,对死人毫不避讳,甚至对明器情有独钟。
光是搜寻还不够,其人竟然还在打听到了一处稍稍被盗墓贼挖开的中型墓穴后亲自下场,愣是要过一把瘾才肯回去。这一下不要紧,这大汉却是在其中发现了一封破烂不堪的圣旨,上书字样不多,但其人没读过书压根看不懂,便教旁人读了来听。
读完之后,墓中众人都是冷汗暴出,因为圣旨的落款正是当今的大定皇帝陛下。看其表面新旧程度,也不过是这两年刚产出的才对,恐怕是被人进来遗弃在这墓穴当中,以为没有人会发现的才是。
圣旨内容,正是去岁完颜雍下令让独吉思忠坚守作战的原文,而传递圣旨的宦官的尸骨,也在圣旨边上被发现。其状扭曲,身上甚至还有着残破的宦官服饰……
这还不惊天吗?这都逆天了属于是!
看完圣旨的完颜雍当场愣住,而传阅过后的众臣也是哑然失色,整座大殿上除了愈发沉重的喘气声外,几乎是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赏黄金五百两,玉碗一对,玉箸一双,先到驿馆歇息去吧。”完颜雍居然没有料想中的大发雷霆,而是淡淡冲那大汉说道。
待那人被领下去后,完颜雍才轻轻吐字:“诸位,怎么看?”
“臣北京留守完颜谋衍,恳请陛下下旨,斩此妖贼,以正视听!”站在众臣队列之首的一个老臣缓步出列,冲完颜雍高声相对。
“臣平章政事完颜襄,请斩独吉思忠,收回河东兵权!”队列正中,一个中年男子昂首站出。
“臣殿前都点检蒲察通,附议!”一身着甲胄的武将阔步而出,胸口起伏甚巨,显然是被气得慌了。
“臣附议!”
“臣附议!”
众人纷纷欠身附议,随后齐齐止声,大殿中又复陷入沉寂。
半晌,上首才传来完颜雍略带疲惫的声音:“诸位,你们说,朕这用人识人之法,是不是真个有问题?”
“朕之所以起事,盖因海陵王无道,故而领兵进京,坐上了这帝位。”完颜雍一开口就是当年所谓起事、其实是叛乱之事,众臣只好把头低得更深,都不敢出声,“朕先是将国朝大权尽数付与了那群老贼,前后七八年,竟没有半分要还权与朕的心思,最后只得是酿成兵变,朕心亦痛!”
“朕又看女真儿郎多沉溺声色犬马,不识战事武功,便时时引人出猎,再择一二能射之士用以激励。”完颜雍负手下台,踱步到了两列大臣中间,“谁想选个仆散揆,反倒是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性命,还教河东乱象更甚!”
“独吉思忠,朕信他,才让他做了南京留守、兵马都总管。去岁一战,他弃城而走,当时多少劄子弹劾他?恐有数百之量!朕呢?全数驳回,一封不剩!”
“可如今看看,却是朕之失职!”
完颜雍陡然大声,冲着殿外大吼,惹得众臣纷纷抬头,心中各自惊慌。
“平阳如何了?”完颜雍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冲排在队首、方才最先开口的完颜谋衍问道。
“两边攻讦,动用刀兵,一时难定。”完颜谋衍神色黯淡,只得垂首答道。
“诏……”完颜雍略略抬手,“先取一铜镜,从中分开两半,分别送到他二人手中。再令独吉思忠即刻班师,完颜烈总领平阳军政诸事,独吉思忠不得干预。”
“再,独吉思忠不必回南京,直接来上京见朕,朕有话要告诉他。”
说罢,犹自负手的完颜雍就这么大步走出了殿门,让在场众臣都是一怔。而其人所说的大白话,也要经过一批职官的编排润色之后才能发出,自然不是轻松的功夫。
“陛下有意要扶持完颜烈?”蒲察通素来直爽豪放,心眼不多,见众人沉默不语,便大喇喇地先冲完颜谋衍问了一句。
后者见状,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旋即又是满面忧容:“陛下这是有心要撤军停战,不与周人相持了……”
“愿闻其详。”完颜襄略微欠身,恳切问道。
完颜谋衍微微颔首:“太子是乌林答皇后产下的子嗣,仅他一个,死在了周人地界,陛下自然是要开战讨伐以昭告亡魂的,这是题中之意,诸位一定明白。”
得到众人点头回应后,完颜谋衍才又缓缓开口:“但事起仓促,去岁战事还有相当多未决之处,如今再起战端,国家如何支撑得住?军队如何从容调度?更值春夏之日,将校兵卒厌战之心如何平复?都是问题,又解决不了,如此下来,我军或连番失利,或停滞不前,或内讧相伤……”
“所以说,今年战事受阻,非是大金军事不力,而是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处了?”蒲察通咋咋呼呼,话中却还有些文化词汇出现,令人感到有些好笑。
“是……大金兵锋之利,足以灭周灭唐,如何能被中原汉人限制住?天气炎热难耐而我军将士实在不喜欢,是为天时不允;泽州产铁而我军去岁刚失,是为地利不通;部队中有互相攻讦者,亦有互相勾连者,上下不一心、将士不一体,是为人和不畅。”完颜谋衍略略叹气,“故而赢不了,也输不掉!”
“那为何方才圣旨,老大人便说是要撤军了呢?”完颜襄心想问都问了,不在乎在这大殿上多说几句,便诚恳相询。
“扶持完颜烈也好,贬黜独吉思忠也罢,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完颜谋衍轻咳一声,“方才陛下说要完颜烈总揽平阳军政事,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颔首认同。
“可平阳如今有十万大军在,如何总揽?他完颜烈可够格?”完颜谋衍冷笑道,“仆散揆才死了多久?你们都道是陛下不会决断、不会用人吗?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如何能让完颜烈一跃而掌十万大军?”
“他能掌的,也不过只有平阳旧部罢了。至于隰、耿其他几州之军,大抵是要回去的了。”完颜谋衍又是长叹一声,“不过不会这么早结束,应当是还要杀上一两个月,多掠点东西再回来的……咱们不是每年都这么做吗?”
这话一出,众臣便都怔住,旋即相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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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金之力,足可覆周唐之流。今岁战事不利,盖因天时不允者如天热难当,地利不顺者如泽州失兵,人和不畅者如勾结相创,非战不如也。——《历代名臣奏议·卷一百一·金·完颜谋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