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呀——嘿——呀!”
烈日当空,气候转凉,在建康军新修的校场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操练着的军卒。与先前周军定下来的每日训练内容稍有不同的是,此时所有人都由自家兵官带领着,围着校场新铺下的长道正卖力跑练,十步一小喊,五十步一大喊,各部进度不同,喊声此起彼伏,很是有些杂乱。
并不是每一部的将卒都有机会在这里操练,昨夜副指挥使大人在校场发了火,当场撤了四个校尉四个虞侯,又给那群群龙无首的家伙派了几个手段狠辣的主儿。于是乎,经过了一晚上的训斥和体罚,今日清晨起来的时候这四部军卒个个腰酸背痛腿抽筋,听到集结的命令时纷纷叫苦连天,就差直接躺到地上去撒泼了。
可一听到今日的操练是副指挥使大人亲自督查,纵使心中百般不愿,也只能从床上爬起来,以接近最标准的军姿站到队列当中,眼巴巴地等着副指挥使大人的军令。本来众人都以为这位大人应该会动用比昨夜还要狠上几分的体罚,什么扛举、持兵摆阵,又或是加强版的注坡跳壕(即穿着重甲在模拟地形中来回腾挪考验军卒灵敏度的操练方式)、负弓爬行、驭盾奔驰等等,结果没想到一上来其人直接让在校场上跑起步来。
不过是奔跑罢了,即便是再差的军卒,那也都是从新兵磨炼过来的,单论奔跑一事,又有何难?
只是柴迁说,为了气势要求,所有人必须每跑十步小喊一声,每跑五十步大喊一声,可喊自家军号,可喊大周万胜,总之是必须要喊出来的才行。每部的兵官当头先跑,每次喊出声前都要听兵官的声音,若是兵官自己有误,则全队要再多绕校场跑一圈;若是军卒跟不上或是凌乱不堪,则全队同样要多绕校场再来一圈。
这下对于这群素无军纪的家伙可有些困难了,一个个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里头已经有些打怵。
待到开始跑动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新换上来的四个虞侯从队列中脱离开来,同时从将台上呼啦啦下来数十个汉子,身着黑红色鲜艳军服,看样子都是柴迁的亲兵。人人手中握着的不是刀枪,而是卷了两卷还能拖在地上的长鞭,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材质的,但打到身上总归不可能是无痛的就是了。
紧接着,这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十余桶凉水,将鞭子在里头反复浸了数次,这次心满意足地捞到手中掂量了两下,笑眯眯地看向了犹自惊愕莫名的四部将卒。
“都跑起来!跑慢的别怪老子鞭子伺候!”
随着为首那个斥候率先出手,将一个稍微跑慢了的年轻军卒背后抽出老大一条红印来,疼得那人龇牙咧嘴倒吸了不止一口冷气后,数十人纷纷跟随着自己早就定下来的目标开始进行监管行动。
这四部兵马总人数也不过几千,数十人分批监督,工作量一点也不大,甚至还能够挥鞭子教训人,何乐而不为?这些亲兵平素跟着柴迁,哪个不是经过千百般淬炼才能走到这个地步的,说得真实一些,像柴迁这样的人身旁的亲卫、长史、门客、参军之类的人物,看着多且杂,但个个都有自己的本事傍身。哪里有什么缺漏,即便不是那块料子,临时拿来补一补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君不见,地方多少县令、县尉、团练都是从京师大老爷们身旁的对策门客和亲兵头子调任过去的!
话说得远了,此时这群亲兵都憋着一股气在心里,哪里还会留手。不过片刻之间,校场上鞭子抽打声、惨嚎呼啸声、跌跤滚爬声不绝于耳,加之柴迁最开始又下令所有人脱去上衣军服,免得束缚了跑步的姿态,众人照做,结果现在鞭子抽下来却是半点遮拦也无,直接打在皮肉上……
只能说,人心险恶,肉食者尤甚!
所有人心中愤恨难平,看向将台上那道身影的眼神也多了些许不爽,但立即又被鞭子给抽到了失神,连气也顾不上气,跌跌撞撞地跟着大部队跑了起来。
四个虞侯,数十个柴迁亲卫,此时成了校场上最是凶恶至极的魔头,有些人心里已经给其中几人冠上了名号,那个黑瘦黑瘦的唤作黑狼,这个身子壮实到不像样子的唤作黄皮熊,那头还有个满脸笑意手里头鞭子却压根没停下的家伙,干脆叫做笑面虎得了……
下面闹腾一片,鸡飞狗跳,神号鬼哭,将台上却是半点声音也无。所有将校都是抱胸而立,面色冷峻,有的时不时往柴迁脸上瞥去,观察这位副指挥使大人的神情有何改变。
柴迁站在高处,看得明显,虽然台下这数千人现在对自己的怨恨绝对不会少了,但无论是从全体的阵型来说,还是从跑步的姿态和效果来说,肯定都要比方才最开始的那两圈好了十倍不止。
掉队的少了,胡乱动作的少了,声也不出的少了,喊得乱七八糟的也少了……
重压加鞭子之下,上半身满是伤痕的数千将卒逐渐将一股气都吞咽了下去。为了不被这群跟疯子一样的大汉再鞭笞,除了跑好一些,先熬过这一轮,还有什么办法?
喊声起初是混乱着的,随着鞭笞的进一步用狠,四部将卒,每一部当中的一营、一队、一什、一伍都开始有意识地朝旁边的兄弟部队看齐。先是领兵官做出改变,紧接着是零星的兵卒,再然后就是大范围的调整。
在某一部的步伐开始整齐了起来后,另外三部也便下意识地朝那部看齐……
于是乎,在经过了半个多时辰魔鬼般的操练后,昨日还散漫如无人看管之牛羊的四部将卒,此时竟能堪堪做到人步合一。众将立于将台上,相继将手放了下来,或呈惊愕状,或呈了然状,或呈茫然无措状,或干脆长大了嘴巴四下扫了起来,总之之前那副颇有些不以为然或者说不觉得此法有用的心思,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几千兵卒,不说真个做到了手脚同步、身形合整,犹如一人之分影在校场上奔走一般,那也隐隐有了军纪。此时脚步踏踏,齐齐发声,震得地面一阵阵地抖动,让众将都有些动容。
十步一小喊,五十步一大喊,更是要往天里逼去,声声聋人耳聩,声浪滚滚轰得众将官心头一阵阵晃悠,浑身热血好似控制不住一般往上翻腾,一时不能自已,有几个竟是咬紧牙根,忍住不跟这群操练军卒一同喊出声来。
季莆不是武人,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校场练兵的情景。兵书说得再好,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终究还是差了一等,唯有亲眼所见,方能给人以撼心夺魄之感。
此时站在柴迁身边,季莆胸腔大幅起伏,面色涨得通红,本来该是握着图书的修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青筋突暴,暗自发力,仿佛自己就是其中操练的士兵一般。
所有人中,柴迁是最淡定的那个。前世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再苦再累的军练也是品尝过的,尽管作为皇家子弟,可当初的上官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对待,反而更为严苛。不过是几千不守军纪的家伙罢了,能坏到哪里去?跑圈是一种方法,似岳氏、种氏、韩氏练兵之法,还有关中西凉的狄氏、折氏操军之道,从中练出来多少精兵悍将,有心人问上一句内里到底是练了什么东西,除了苦练二字之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东西在的……
至此又多练了小半个时辰,柴迁才摆手让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手的亲兵们回来,四个虞侯则无奈地回到本队队列当中去。围绕着校场奔跑的军卒们随着口令军命相继停下整队,见到虞侯们归队,登时都报以锐利无比的目光,好似要将这四人射穿一般。
四个虞侯心里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是一边苦笑着晃脑袋,一边脚步紧凑迈到自家兵官身边站着,免得被红了眼的军卒拉去撕了才好的。
该说不说的,这波整队的时间和整齐程度压根就不是早晨最开始集结的时候可比的。见成效初显,柴迁稍微满意,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不练不成器啊……”
身旁众人闻言,顿时一怔,心道这位副指挥使大人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莫不是还要加大军练的难度?
胡思乱想间,台下数千士兵已经整合完毕,齐刷刷地伫立原地,放眼看去基本上都是半大小伙儿,中年人都没见到多少,头发花白的更是不用说,那压根就选不进这建康军中的。
年轻气盛,存了报国之志,投军后却发现没什么事情可做,好不容易参与了南征,遇到的敌人都不算强,不过半年间就取了唐人国都。好悬落了封赏,又就地成军,按照周唐两国和议的情况来看,分明是将自己当做普通战力,用以和南人妥协的存在。二十郎当岁,满腔热血,却被现实的冷水泼了一遭,纵使心不寒,精气神也得去了一半的不是?
此时柴迁负手站立,数千军卒喘着粗气,大部分人喉咙都已经沙哑难明,身姿却依旧挺拔,昂首对上愈发耀眼逼人的阳光,以及在阳光下影影绰绰看不太清的那道和自己同样年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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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教日阅,无得番休。——《武经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