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人马虽然不多,却都是从北面调来的精锐。其中有些老卒,本就是参与到了当年北伐泽州的战事当中的,在那般生死场内存活下来,兜兜转转又来了南面参加南征,立下殊功,倍加荣宠。尽管人丁凋零,最初并肩的同袍十去六七,内心不免戚戚,却已然是这新设的建康军中最为精良的一部士兵。
血与火的淬炼,将这群人的脊梁、胆识、身手乃至灵魂尽皆练成这此间最坚毅和强大的存在。
这两千人当中,有柴迁最初带的那一千人当中的老兵,有高源、扈再兴在北境边镇领出来的悍卒,有虎翼军中置生死于度外的劲士。柴迁甚至可以放出话来,在场这两万人要是与这两千人搏杀,人数占了优势,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半点可用之处的。
有看官要问了,这建康军中多数是南征得胜的周军士兵,若是说为了安稳南唐旧部而无奈编入的旧唐士兵战力不足,还是能够理解的。可像岳承泽、种蒙、杨元衡等人带出来的士兵,也都是个顶个的好汉,经历过战阵厮杀,手里头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的主儿,怎么就比不过这两千人了呢?
其实,在周唐两国和议过后,在作为陪都的建康府周围一圈,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的唐军士兵或者是土匪山贼流寇之类的家伙存在。周军的大力清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还是南唐临安朝廷在做出了和议的决定之后,并没有恶意将一些散部留在如今已经是后周境内的建康府地界上。为表诚意,南唐建炎帝勒令前线不得将斥候纵入其中,同时下令前线所有滞留部队将按时按照朝廷规定的路线班师,驻地尚在的返回原驻地,旧有驻地覆灭的将根据部队情况划分一批新的地区出来,以供休养。
成德皇帝见南帝诚意满满,那德治的思想作祟,便在建康军的设置上稍作了改动,精锐留得少,普通士兵留得多,还将归顺唐人的一部军卒编了进来。这么一来,三万余人的建康军几乎成了一个摆设,军事作用大大降低,政治上反倒是起了效果。
柴迁自是晓得朝廷用意,但对此实在是有些膈应,好像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在南面出现了所谓唐军踪迹之后,心里便有了打算……
半个时辰过去了,夜色慢慢笼罩,最后一抹晚霞在天边消失。柴迁命人点起火把,将整片校场照亮。火光熠熠,轻烟腾腾,发出一股令人鼻头有些不爽利的味道来。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站姿和军纪,毕竟这夜色朦胧,单凭着火光能看见什么?
于是站着打盹的有,摸着肚子喊饿的有,喊话自家兵官要回去值守的有。本来一些还算工整严肃的,也被带偏了去,此时呼啦啦一片,噪音满满,若是拉个不相干的人过来瞅上一眼,肯定会以为这里是哪处聚众数万的土匪窝子,哪里还像个军营的样子?
“那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四处领兵将校和负责军纪的虞侯都叫来!”兀地,负手多时的柴迁冲着身旁的旗牌官喝道。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直线上零零碎碎的也有不少将官虞侯,隔着老远,谁知道指的是谁。
只不过柴迁这一下算是打破了沉默,台下众将卒却是紧闭双唇,本来好似菜市场的军营霎时间鸦默雀静,剩下渐起的大风将汇有建康军名号的战旗吹得猎猎作响,这才有些显露出了威严所在。
乖乖,这才对嘛,方才那场面哪里是个陪都的驻军应该有的……
李显诚和庞越两人心中同时想着,眼睛却不敢瞥开一点,直直盯着那面迎风舞动的大旗,嘴唇抿得更紧了些,腰背也更加挺拔。受到二人影响,身后两千军卒几乎是同时调整了一下身形,精英之姿昭彰明晰。
很快,四名校尉和四名虞侯共计八人就被带到了将台上。八人齐齐站成一排,眼神忽闪,不敢直视柴迁双眼,有一个白净些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双手竟在两侧军袍露出的衣裳边角上搓着,分明不是个当兵的样子。
“知道为何要叫你们八个上来吗?”柴迁喝问道,声音洪亮传将开来,通过将台设置的类似扩音器一般形制的东西传到了两万余人耳中,接收的声音虽各有大小高低,总归是能听见的。
“你说!”见几人都不肯说话,柴迁转向了方才那个长得白净的家伙,后者显得有些局促,在火光的照映下脸庞清晰可见地红了起来,“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
白净校尉好似是被激怒了一般,猛地抬头,和柴迁的目光对上,竟没有立时转开。从眼眸中倒映出来的火光此时就像他心中颤抖而又愈发旺盛的怒火一般,仿佛要扑出来将眼前的这个年轻世子吞噬下去一般……
“我只不过生得白了些,素来喜好洁净,如何就不是男人?远有邹忌、高长恭,近有狄咏、岳飞,哪个不是生得明眸皓齿、仪表堂堂?便是世子你,难道不也有许多人称你为人样子吗?”白净校尉低声吼道,语气很是不满,显然平时受到这方面的讥笑不会少了,在这两万余双眼睛同时盯着的校场上被单独拿出来说,更是激发了其人心中的怒气,一时颇有些不管不顾之势。
柴迁冷哼一声,却将目光挪开:“敢在此处对老子说这种话,便是长得像个姑娘又何妨?你部军纪散乱,你作为校尉殊无管教,本该行军法,谅你这般有胆气,想来心气不比旁人低了……且免了你的校尉,来本将军身边做个亲兵!”
此话一出,莫说台上众人,就是台下候听的将卒们都有些发愣。什么玩意儿,去了校尉,来做个亲兵?就因为他生得白净还敢在众人面前顶撞于这位世子?
有些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被今日柴迁举动折腾得有些烦了,竟想着给副指挥使大人安一个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名头出来,到时候在城内外这么一散布,添油加醋一番,也算是小小报了个仇的不是?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思索,柴迁却差点要笑出声来。
这白净校尉虽然没介绍自己姓名,可从前世回来的柴迁如何不知道这位的名号……前世后周军中第一美男子,因为长相俊美被屡屡嘲讽讥讽,最终却立下了抗金抗蒙大功的方清远方鸿儒。按照原本的路子,现在的方清远应该还只是个小小营正才对,估计是在南征过程中立了什么战功,这才成了一部之校尉。
而其人最受诟病的除了长相偏向文柔之气,不似军人之外,就是他部队的军纪实在是过于懒散。只要不是自己为帅,三天两头地就能给上官带来些毫无意义的庶务,弄得天怒人怨的。偏偏这人又有将才,弃不能弃,用着又难受,闲置着朝廷也绝对不允许,于是便产生了一个周军当中数十年难出又难处的旷世奇才来。
柴迁没想到自己甫一挑选就挑了条大鱼,又仔细扫了一眼剩下几个,没见到一个脸熟的,也不气馁,又逮住一个喝问道:“你可知为何叫你们来此?”
“回将军,非有他事,皆是军纪涣散!”被点到的那人突然昂首挺胸,高声回道。
柴迁冷哼一声:“你倒是有胆气,喊得这么大声,看来是知错再犯的意思了?”
这人显然没想到柴迁对方清远和对自己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一时怔住,没有反应过来如何接话。还没等他再次开口,柴迁便摆了摆手,不再看他:“剩下七个,明晓自家军纪有误,仍不知悔改。本将伫立于台上,而其众依旧如蚊蝇般聒噪于耳边……目无尊长,蔑视军规……四个虞侯,本担教诲之责,却毫无作为,反同其众一同,对军纪漠然视之,皆去职,各领军棍五十,任为伙夫。”
“四个校尉,一个已然去职,其余三个等同于此,皆领军棍五十,降为队正。方才这个顶嘴的,再降一级,编入泛卒!”
几道军令下来,台上人惴惴不安,台下人惶惶不言,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待几人自去领军法,而方清远神色古怪地站到了属于柴迁亲兵的队列当中后,柴迁才又开口喊道:“有做的不好的,自然有做的好的!李显诚、庞越部何在?”
“末将在!”听到自己名字后,李庞两人举起有些僵硬了的左手,兵器高高指向夜空,洪声回道。身后两千军卒随之高喝万胜之语,声声震耳欲聋,引得周围几部兵马纷纷侧目伸头,都想瞧瞧被副指挥使点名做得好的是哪部兄弟。
“若是建康军各部将官皆如李庞二将这般令行禁止,则抛弃军纪法度之举不会发生!若是建康军各部军卒皆如李庞所领军卒这般身无择行,则嗡然似菜市的场景就不会出现!”柴迁继续喊道,台下愈发寂静,“有罚则有赏!今日京师方进新制甲胄、弓兵、刀枪若干,我意,李庞二将所部都换上新的,好教诸部都馋一馋!”
这下众将卒好似炸开了锅一般,而李显诚与庞越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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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宗尝谓众将曰:“倘使诸将皆类李庞之左程右准,则弁髦法纪亡矣;倘使众卒尽似李庞所部之身无择行,则五马六猴去矣!”——《周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