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总是比坏消息来得慢些,毕竟捷报要细细写就,不能仓促完成,否则其中若有一二遗漏或是疏忽,莫说将来存入文库中备后世史学家查阅作用,便是当前让皇帝陛下过目时瞅着了,一定是会被治个粗心大意的罪过的。
连着收到了数封请求援助的劄子后,心骄气傲的成德皇帝才发觉泽州事情的危急。他立刻在运粮队之后加派了三千兵马,要求急急行军,力求在年关之前将泽州的匪乱平定。
领着这三千人的兵官到了泽州南部,剿了几伙小匪,从中套出消息来,说是北面已经云集数万之众,顷刻间便要南下夺政。领兵官自然是嗤之以鼻,谁见过这么多盗匪,还云集?能云集到哪里去?
待到腊月中旬时,北面传来的战报愈发频繁,这领兵官也是慌了心,自己说是兵官,要真个往大周的军伍里头一丢,那还不是任人宰割,轻轻一手指就碾了个稀碎?于是这人便瞒下不报,甚至将有意要离队南下禀报皇帝陛下的兵卒擒来埋杀了去……
好的不做,坏的做透,只能说是负责派兵的枢密院看走了眼,让这般货色来了泽州。
泽州战事起得仓促,但有金人相助,盗匪前前后后也闹将了大约近两月的时间。成德二十一年正月初五,军报送抵开封,正在与后宫嫔妃赏雪的成德皇帝被匆忙赶来的叶昆打断了兴致,略略呵斥两声后,将叶大押班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封军报接了过来。
尊贵的皇帝陛下在这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除了当时在场的五六个嫔妃和随侍的宫女内侍,以及满头大汗犹自未知的叶昆之外,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
大家只知道,大年初五的夜里,成德皇帝将各自散去饮酒作乐、走亲访友的枢密院一众高官尽数传唤入宫,当着多少人的面痛斥了将近半个时辰。据在殿外听候差遣的小内侍回去闲谈时说,看是看不清殿内情况的,只能听到皇帝那中气十足的喝骂,以及时不时从里头传出来的板子声……
内里情况,不用猜都知道了。
当然,军报上当然不会写什么那位领兵官的事迹,因为就连承宣使刘园本人都不知道南边还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要是知道的话,何愁要用那种法子破敌,直接大喇喇呼上去,这伙盗匪不定当场便会吓破了胆,自己四散奔走开来了不是?
而柴迁等人的战果,也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那封短小精悍的军报中。从匪乱骤起,到各地失而复得,再到贼人云集南下,最后是纵敌入城然后歼灭之,皆是刘园用简明扼要的文字写就。毕竟文人出身,浸淫官场多年,如何写好一封军报还不是手到擒来?
明明暗暗、弯弯绕绕,都没有写在里头。经此一战,虽说自己没有亲身上阵杀贼,但身为泽州最高领导者,从调度、分配、运转、行军、出兵等等诸项要紧事务,无不经刘大人之手而过。他本来是心高气傲的,是看不起这群目不识丁、衣不蔽体的穷苦贼兵的,但这数万人结结实实地给他上了一课,教他知道这天下不是只有金人才会凶狠,饿到了极点的饥民同样能够颠覆一州之地。
往大了说,甚至一国也会被流民和匪兵所覆,自古以来,如此案例可无需多提。
“战后诸事,还需要世子协助,方能顺利完成的!”
已经平静下来的泽州城内,位于城南偏西的一处酒楼当中,暂时卸下一身公务和繁琐拜访礼节的刘园与柴迁在最高一层对饮。这是两人头一次在外头过的年,不同的是柴迁前世在外过年的次数多了去了,只不过是此世的头一遭而已。
刘园则是真正的第一回,在过年时没有家人相伴,自己更是漂泊在外,还刚经历了那么惨烈和轰动的战事。这一年多下来,倒真真是让人有些唏嘘感慨。相比于两年前在兵部的按部就班,刘园反倒更是有些喜欢上了北地边镇这种时不时就要站在刀尖上起舞的感觉,尽管真正在刀尖上的是下面的将士……
“刘大人说笑了,泽州重镇,诸事运转,还得看大人的意思才是。”柴迁端起温度正好、还冒着点热气的酒水,朝刘园微微一敬。
后者见状,也稍稍举起酒杯:“报功的劄子已经送了,这两日应该就能到京师……泽州匪乱,平定虽快,但后患甚多……先饮此杯!”
两人互相一碰,仰脖饮下,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直抵腹中,让披着棉服却还有些冷寒之意的两人都是浑身一暖。
柴迁做个姿态,身体前倾,将桌上两只酒杯倒满,朝刘园问道:“大人有什么要事,不妨直接说与为先听就是。门外是单万柳,他是我的亲卫,倒是无需避讳什么的。”
刘园微微颔首,面容有些紧绷:“首先一条,不说他处,就说阳城擒获的那三万余盗匪该如何处置?按先前之法,该是择其中壮实者充军,择其中老弱者入后勤,其他的各凭其意,爱去哪里去哪里……但如今不是这么个情形的!”
“这盗匪作乱,非是过得不舒坦,而是受了金人蛊惑和贿赂。”刘园说着说着,两条浓眉又控制不住地聚到了一起,“若其中掺杂了金狗,岂不是要遭?”
“这倒不必多虑。”柴迁摆了摆手,但又觉得这姿势不太对,便将双手放到膝盖上端坐起来,“能让金人贿赂收买的,多是贼人头领,而其众几乎已经死绝,还活着的几个等撬出嘴里的东西之后就斩了……至于那些贼兵盗匪之流的,说句难听的,要贿赂也轮不到他们不是?”
刘园点了点头,心中莫名的紧张感稍稍平定了些,旋即又道:“再者,其实也就是各地恢复生产、治理之事。先前匪乱乍起,大家应对不及,被杀了不少吏员,这几日多地上报,或称庶务繁重人手不足难堪使用,或称本地公廨付之一炬无地办公,或称文书图册尽皆焚毁无以为继,问题还是有些多的……”
“这我可帮不了手!”柴迁哈哈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刘大人,你须是承宣使,这本就该是你处置的才对不是?慢慢来嘛,趁着年关,又是大胜,朝廷封赏和抚恤估摸着也快到了,让下面百姓和将卒先欢快一阵子,再徐徐图之不迟。”
刘园见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失神。
眼前这位世子,此时也不过十七岁,近两年来却都几乎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去岁返京,其实也多是熟悉政务、操劳杏林会的事情,基本上半刻也不得闲。都说寻常穷苦人家的孩子,刚加冠的年龄就要帮家里割稻播种、搭梁建屋,有点本事的也该去闭门苦读、进京赶考,但世家子又谈何容易?
幼年时便身处长辈的权术教导下,年轻时要开始着手涉及政争,壮年正是中流砥柱,老了还得操持族务以免家族倾颓……着实是有些累的。
似这般开怀大笑,还带有些促狭的表情,共事近一年来,刘园可是头一回在柴迁脸上看到。
“世子所言极是,但毕竟事有轻重缓急,缺人手的地方还是得快些增派,公文做不得填补,也只能是暂时放在一边了……”刘园拈着颔下胡须,正色相对,“第三嘛,就是流民的事情了。”
“匪乱虽平,但先前聚于端氏的留守贼兵中多是北地来的流民,大军方至,其众便哄然散去,连踪迹也寻不得。只怕正月消停,下月又要出来为非作歹了……”
柴迁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应答道:“这倒是好办,贼人能开仓放粮,咱们也能开仓放粮。”
刘园闻言一滞,眼珠子转了两转,登时反应过来,指着柴迁笑道:“果然,世子想的果然是好法子……一来引流民乱匪再出,若其中还有心起事捣乱的,可一并擒杀之;若是愿意归顺投诚的,自可充军备役。二来放粮之举,确实是大善大德,也当在泽州为大周攒点名声出来的。”
“再过两月,便是春耕了。”柴迁偏头看去,只见窗外大雪飘摇,伴随着微风,一些雪片朝屋内飘来,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被屋内热气给融化成了水渍。
“瑞雪兆丰年呐!”刘园搓着手,满面红润,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
“金人受了这夏日的苦,粮秣耗费也多,今年春耕时分应该不会再来了。”柴迁啧了一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今年或许不会有战事了,也该歇一歇了。”
刘园略微颔首,又举起一杯酒。柴迁会意,同举共饮,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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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厌热,喜阴凉,故每逢秋冬,必南下侵掠,使中原苦不堪言。——《竹林杂记》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