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外寒风呼啸声的衬托下,一个身着素服、行止轻缓的中年男子从列中慢步走出。观其人面相体态,应该就是北上投金的那位汉人使臣无疑。
就在其人下跪叩首,正准备说话时,从武将席列中突然丢出来一个银质酒壶,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周大必的后脑勺,酒水四溅,在这大冬天的从其人脖子处倾泄而入。
周大必明显没有想到会来这么一出,酒水的冰凉和后脑勺传来的疼痛混杂作一处,一时竟被这一下给砸得有些晕,整个人匍匐在地,好似一只受惊了的青蛙一般。
方才与其人同坐的金国使臣们怒从心起,有两个侍卫模样的女真大汉甚至已经将手摸向了腰间,惊觉佩刀不在后才缓缓坐下。位于金国使臣间的一人冷冷地看向了周大必,后者的目光也正好望了过来,短暂对撞后周大必已经了然,只是稍稍收起手脚继续作叩首状,也不再说些什么。
“何人丢的酒壶,竟如此精准?”李仪之摸着颔下的胡须,啧了一声,“好教周大人知道,我朝想来最厌叛臣、贰臣之流,更何况还是北上降金的狗……说你是狗还算是辱没了狗的名声吧?”
周大必一时喏喏不敢言,而金国使臣列中的那人则缓缓站起,冲李仪之拱手道:“贵国难道就是如此迎接别国使臣的吗?”
“一降人罢了,哪来的什么使臣?”成德皇帝看向了那个女真人,上下略微打量几下,“朕看你就不错,由你来接替此人做金国正使……来人,将周大必拖至殿门处,脱去衣裳,令其跪下。”
“你何时能将和议谈成,他何时就能起身离开。”
这后半句话,却是对那个女真青年说的了。
被淋了一身的周大必怎么可能在这寒冬腊月的鬼天气下跪在殿外还不死?成德皇帝此举明显就是要了他的命!
“陛下,陛下!臣当年北逃实在是有苦衷的!”周大必也顾不得许多,听周围甲士的脚步声渐近,慌忙朝成德皇帝的方向爬去,“陛下,待臣好好与陛下说说……”
话音未落,只见甲士中的一人举起长刀,对着周大必的脖颈狠狠落下,登时便将他斩作两段。而其人的无头尸体因为某些生物学上的因素导致与头部的动作没有协调,竟手脚乱动了好几下才逐渐安静下来。
仔细看看,周大必慌乱过度,已经是快趴到阶上……很显然,这是个禁区,除了皇帝陛下和特许之人外都是不能够上的。周大必降金日久,性命又忧,自然顾不上许多,这才被斩了个身首异处。
而殿中内侍的手脚也快,在叶昆的指挥下迅速将尸体和地上血污清理干净,只是殿上众人心中的惊乱一时是干净不了的了。
殿内寂静无比,众臣的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此时十分明显,而金国使臣们则是跳得最快的。原因无他,方才此次名义上的正使大人不是教周人一刀给剁了吗?谁说话做事前不得稍微过过脑子?
“大周皇帝陛下,微臣斗胆,允为正使。”半晌,那女真青年微微叹了口气,踱步出列,却不下跪,只是昂首正气道。
“为何不跪?”成德皇帝见状,冷冷喝道。
还未等这女真青年回话,其人身后一直没有走远的两名甲士兀地上前,一人按肩一人顶腿,竟将这满身贵气的女真青年一下子撂成了半跪之姿!
“完颜允恭……金国的皇太子,竟敢犯险来中原和议!”成德皇帝冲犹自要挣扎起身的女真青年笑道,“不知那金国皇帝是个什么心性,竟有这般胆魄。若是朕的太子要出国为使,朕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坐在列中的柴珀闻言,心中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父皇在说些什么……不去多想就好。
而有些不知道其中明细的大臣齐齐惊呼出口,有几个甚至不顾形象站了起来,伸头要仔细瞧瞧这位传说中胆气逼人的皇太子一眼。
柴迁闻言也是一滞,没想到北伐的后果竟然是让完颜雍派来了自己最为宠爱和信任的太子混在使臣团之中,不知原意是为了让其人来学习和增长见闻,还是与京中安插着的什么人会面互通有无的。若是后者,那是需要给大周朝廷敲响警钟的!
前世柴迁与这位鼎鼎有名的皇太子并未见过面,只是两人作为周金两国中最为出色的皇子,都在辅政期间展现出了十分难得的军政本事。完颜允恭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中性情大变,从热衷铁血手腕的皇位竞争者变成了喜好丹青、善作书画的艺术家,个中缘由颇为复杂,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大周皇帝陛下明鉴,既然已经看出我的身份,那也无需再多隐瞒了。”完颜允恭好像已经知道自己会被戳穿,年轻的脸庞上竟没有太多慌乱,“有什么能够比一国太子更珍贵的呢?”
“当然是一国之君!”今天的成德皇帝明显与往日不同,脾气和语气都是要狠厉上许多的,可能是多年积压的怨愤在面对上完颜允恭的这一刻有些收不住了,“比你还珍贵的当然是你的父亲,金国的皇帝,完颜雍!”
完颜允恭听后浑身一抖,自从大定以来,除了已经被乱箭射死的几个弄权老臣外,还真没有人敢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父亲的名讳说出……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严肃的大殿之中,显得无比的不尊敬!
从小在温室中长大的完颜允恭真正介入到金国政治体系中也不过短短两三年,国事冗杂加上天赋不足,让其人在朝堂众臣之间的名声并不好。这次完颜雍遣其随行,也是为了让他多看多练,谁也没想到临行前被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太子的周先生直接被杀了,这让本来就紧张的完颜允恭很是慌乱了一下。
不过,既为强国太子,也当有个太子的模样。完颜允恭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冲成德皇帝恭敬道:“这是自然,不过我父皇处置政务、治理国家,只得遣我前来。若是他日有幸,希望大周皇帝陛下能够与我父皇相见,他很是敬佩您的治国手段,希望能参透一二,以用于大金之治上。”
乖乖,皇帝见面?两国的皇帝想要见面,只有两个情况:一是后周灭金,二是金国灭周,败方皇帝被掳至开封或是上京,受封公侯,为降臣,一天十二时辰受严密监视,终老于敌人的国都之中……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瞬间就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后周众臣登时哗然,有些想看笑话的正中下怀,在皇帝面前也不好太过放肆,竟捂着嘴不停地抖动,俨然是憋笑得紧了。
完颜允恭显然也发现了自己话语间的漏洞,一时难以找补,本来黝黑的脸庞露出些涨红之色来,若是不说,真个看不出是一国太子……还是过于年轻了些。
“不说这个,朕想知道,金国的和议文书中写的都是什么,你可知道?”成德皇帝抬手示意,阶下纷乱一时平静。
“微臣知道,这是朝中大臣们拟定的条程,言称以此文书献与大周皇帝陛下,必得属意,和议定成。”完颜允恭闻言,身子更欠了一些作恭敬状。
“汉话说得不错,却不晓得其意。”一旁许久未说话的王仁冷哼一声,“金国众臣这是要将太子放在火上炙烤的!”
金国使臣团众人一听话头不对,忙不迭地要出声打断,却被一众甲士裹挟,被迫待在原地不能乱动乱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被汉人的老狐狸误导。
“请教这位老大人,为何这么说呢?”完颜允恭并未听见自家使团发出的提示音,只是转身向王仁问道。
“须知,贵国河东南路招讨使仆散揆已经到任多日,其治所所在竟仍是一塌糊涂,匪乱起义照旧,甚至相较于先前更为繁多!”王仁摇了摇头,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如此庸才,你父皇为何要将他用在河东这般要害之地?莫不是河东堪堪失守,要拿他来做个挡箭的靶子不成?”
“更兼仆散家为贵国世家,无论军事、理政、财务、文科、货殖诸事,均有其与其随众参与。大金皇帝此举显然是恶了其中不少人,又刚杀过一批老臣,便是再有怨言也不得随意发泄,只得统统丢到你身上……”
王仁顿了顿,旋即失笑以对:“难道大金的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吗?”
过于跳跃的说法让压根没接触过这个级别谈话的完颜允恭一时懵逼。思索良久,其人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王仁,竟是满面惊恐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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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礼贵嫡,所以立卿。卿友于兄弟,接百官以礼,勿以储位生骄慢。日勉学问,非有召命,不须侍食。——完颜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