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得有些吓人了不是?”
沂州城的公廨依旧灯火通明,尽管已经是傍晚,但此间人流涌动,来往吏员行色匆匆,人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焦急和不耐烦,将此处的气氛烘托得十分紧张。
柴迁盯着面前摆放着的立体地形图,对一旁聚精会神观摩着的吕德说道:“吕大人,你在山东呆的久,离得也近,跟唐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些,你觉得他们为何到现在还按兵不动?”
“世子多虑了!”吕德目不转睛,显然是被这粗略打造却教人耳目一新的地形图给吸引住了,“唐人喊得大声,总说自己是前唐正朔,实际上不过是一群偏安的小人,除了嚷嚷啥也不会的……其众陈兵边镇,多数也是为了威吓于大周,使我们不敢轻易举动,好让他们做些别的事情才是。”
“别的什么事情?”柴迁眉头一蹙,又复问道。
吕德闻言,半弓着的身子缓缓直起,腰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哧声,俨然是一副老骨头的模样。他朝柴迁笑了笑,扶着腰走到椅子边轻轻坐下,将面前有些温和的茶瓯端起,送到嘴边稍抿了一口,啧啧两声,一脸的满足。
柴迁知道这人的行为方式,文臣出身的嘛,总是要摆些架子出来。别人问什么,他也不立马回答,就要装模作样走几道,然后再施施然应对,好显得气派……
吕德见柴迁并不说话,也不晓得他内心正在暗诽自己,便嘿嘿一笑道:“世子……世子多在京师,少在边镇,这两年也是在北面的……北面的金人大多是蛮夷之辈,行事乖张无序,粗蛮无理,打起交道来也很是轻松直率的。”
“南唐地处江南,而我大周立国于后汉之地,要处则在两淮。多少年来,谈起中原都要以周唐并称,为何?同源之水罢了!”吕德将茶瓯放回桌面,将盖子盖上,按着茶瓯盖正中凸起的小圆盘略略转动,好让里头茶水和茶末再均匀些,“这也是为何二百年来大周屡次南下又不可得的原因所在……能占其地,却失其人,南唐军民虽然溃散而去,但立马又簇拥而来,烧我粮秣、伤我兵卒、刺我将官、毁我图书文册、诬我良臣文士……”
吕德说着有些激动,连忙捋了捋颔下蓄起来不久的胡须,顺了两口气后再道:“世子在北地恐怕也见过,但凡破一城、平一县,当地汉人百姓皆赢粮影从,即便是金人重新打下,若无强法厉笞,仍旧会奋起反抗的……唐人则不然,其众丝毫不念大周恩德,反倒是厮杀更甚。次次南下,次次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然后周唐和议,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又要在边镇打上一阵……循环往复,要到何时?”
“如此打下去,中原内耗,又要死多少人?现在金人略有衰颓之势,暂不能南下犯我江山,倘若有一日金国为他人所灭,彼辈一定是身处更北、极北之地的蛮夷,比女真人要狠厉上百倍不止的!”
“真到了那一日,中原内耗又甚,岂不是要遭?”
柴迁闻言一惊,立马想起前世那群从北面杀穿了金国后又进犯中原的草原人,有叫蒙兀人,也有叫蒙古人,总之确实就是比女真人还可怕的家伙。其众不善攻城步战,但尤善马战。据说他们从出生起就在马背上生活,拉弓射箭完全是天生本能……
还听说,他们之间的部落冲突,获胜的一方将杀掉战败方所有身高高过车轮的男子,这也是为什么这群草原骑兵在南下之后能够迅速击溃汉化程度极高的金国,以及几乎没有受到太多阻碍就打垮了守城极强、野战偏弱的周军的原因……只在野战中让对方进行减员,随后围城断水断粮,时间一到自然破城。
至于城中因此死伤几何,根本不在这群蒙古人的考虑当中。
柴迁从前世来,当然知道蒙古人的存在。而眼前的吕德,究竟是知道更北面的草原有雄雄之火正在燃起,还是说是凭借自己的推断和猜测来的呢?
“吕大人说的是!”半晌,看吕德有些平复下来,柴迁才开口相对,“按吕大人所说,这南唐不能再拖将下去,得将其灭国才是咯?”
“哼,谁不想灭国?”吕德此时也有些放开,“咱们要灭他,他也要灭咱们的不是?不管是大周灭唐,还是咱们棋差一着被他们给灭了,赢下来的那个都可以算是定鼎中原了……传将下去,也是青史留名的事情!”
柴迁微微颔首,正待要继续进行这个话题的时候,却听闻外头有些嘈杂之声。吕德也有些愣了,端到嘴边的茶瓯兀地止住,倾耳细细听来,好像也听不太清外面在喊些什么。
未几,一人从门外跌跌撞撞跑入,连门也没敲,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满脸通红,显然是着急忙慌来的。
“这不是户曹的小陈吗?”吕德辨出其人面孔后一怔,“你这是做什么?外面怎么了?”
“报……报大人,报将军……”这小陈大喘了两口气,口中干涩难明,“唐人……唐人攻城了!”
话音未落,吕德便呼地站起,手中茶瓯直接甩翻开来,溅了一桌子茶水。其人年纪也有些大了,起得猛烈,脑中一轰,两眼发黑,就这么又坐了回去。
“唐人列阵了?怎么会晚上来攻城?”柴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按照规矩问道。
“不是列阵!”小陈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叉着腰挺直了背,冲柴迁说道,“是夜袭!东城门守卫不知死活,但其众已经入城了!”
“唉……”吕德犹自发昏,却还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吕大人且先休息片刻,稍后下令让还在公廨中的官吏直接留下,回家的就地闭门不出,莫要惹事添乱子!”柴迁匆匆丢下一句,便一把捉住小陈的手腕,将还想说些什么的小陈扯将出去。
此时的沂州城内,除了本来配备的团练军卒和少数巡访、守门、值夜的士兵外,也就只有昨晚才调入城中的两千虎翼军。尽管柴迁事先有所准备,但这两千虎翼军也并非战力最强的一部,本来只是要做协助防护用的,却不想竟遇到了来袭的唐人。
柴迁扯着小陈一路往虎翼军驻地走去,路上不停询问唐军人数几何、位置在哪、领头的是谁、有无骑兵等等,这小陈本就不是兵曹的人,更不晓得这些所谓的军事要素是些啥。他被柴迁问得有些茫然惶恐,但又不得不说上几句,支支吾吾的,让本就有些焦急的柴迁更是烦躁起来。
待到了虎翼军的临时驻地前,柴迁直接一把松开了小陈,后者连准备也无就摔倒在地,撞得两眼金星,又不敢骂人。见柴迁远去,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衫,往公廨的方向跑去……人家本来就是在公廨当中的,只是传个消息罢了!
今日军食做得早,这两千军汉吃得也便早了,此时汤足饭饱,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听闻东门出事,甚至唐人都打了进来,领头的姜山当即横眉冷目,脸色无比凝重,立刻向柴迁请战。
两千军卒,穿衣带甲、持兵操器、呼呼喳喳地从军营中涌将出来,由柴迁带头,姜山为副,直奔东门而去。
同时柴迁着两个军卒出去,一个告诉团练衙门立刻调兵防守,留两成团练兵卒扼守城中各条街道要害,其余尽数往东门聚集;一个告诉公廨中不知道缓没缓过来的吕德吕大人,下令封城,遣快马往还未受到波及的街道巷口传递消息,让所有还未入户的百姓和没收铺的商人全部躲起来,免得到时候无伤了去。
还没到东门,也就只是在沂州城城中心靠东面一点的位置,柴姜两人就已经听到了剧烈的喊杀声。越往彼处,声音越大,显然战况有些胶着惨烈。
柴姜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掣马往前。
让柴迁有些没想到的是,以往行事缓慢,还有些不听号令的团练军居然已经比正规军提前抵达东城。其众人数不算太多,此时被唐人杀得连连后退,抛下了一堆尸首,再过一刻钟不定就会崩溃开来的!
“坚持住!”
柴迁大吼一声,双腿猛地夹紧马腹,胯下战马嘶鸣一声,四条腿不要命般地甩奔开来。姜山也大喝着疾驰跟上,身后两千军卒齐声高喊,声响隆天,竟然将前方鏖战着的双方都吓得一怔。
见是虎翼军到来,团练军卒当即爆发欢呼,本来有些溃败的趋势就这么被生生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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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练,亦称团勇。其众之用,缉防盗贼、保卫乡里、随营征讨是也。——《周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