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意思是说,太子殿下那里已经打算表本王入户部任职了?”
烛光摇曳之间,柴锁的面容恍恍惚惚的,让对面的崔谢看不清他的脸色。
“是。”崔谢拱手朝西南一拜,“不过职司是没有的。依大周旧例,凡皇子入六部历练诸事,不可担任实职,只可封以虚衔。此番康王殿下安抚流民、丈量田亩、灭虫消瘟,使京北诸官叹服、百姓称颂,太子殿下上表,待康王回京后入户部协理事务……”
“陛下那里怎么说?”从柴锁的声音中依旧听不出他任何的想法。
鉴于刚才的下马威,崔谢也不敢以东宫侍读的身份面对这位有功的王爷,于是愈加恭敬:“陛下应是与太子和中书诸位相公讨论过了,廷议时便直接许了。”
柴锁此时心内半忧半喜。喜的是皇帝陛下允许自己入户部理事,那便是默认短时间内不会再调离出京了,这对于一个尚存野心的皇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便不必多言;忧的是这户部理事的位置是东宫的那位表出来的,更别说户部在其多年经营之下其实早已冠上了“东宫”二字,又怎么能顺顺利利地容纳这位有功的皇子安心在那里历练呢?
“殿下可是担心……担心户部有所掣肘?”见柴锁没什么动静,崔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离京之前,太子曾嘱咐过要探听一下康王对户部理事的想法,若是从了便极好,若是有所抗拒,那便要拿出些东宫的手段来的。
柴锁闻言一愣,心下却是有些好笑:莫不是侍读当傻了?竟这么直白地便将这话问了出来,当真是二哥那里的近臣吗?怎的觉着是个胡乱做事的……
也怨不得柴锁心内一阵讽谤,崔谢此时见柴锁瞧过来的眼神,也是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醉酒过头,竟是直直白白地问出了这句……这下要糟,若是眼前这王爷曲解了个中意味,引得两位殿下不快,那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文弱书生可是要遭殃。都说天子之怒,流血百步,那这王爷之怒,流血五十步总是不过分的吧?
想到这里,本来便没剩下多少的酒意更是直接化作了满背的冷汗,微风从没关紧的窗户外吹入,让这位心慌不已的崔侍读浑身一激灵,赶忙赔罪口称不是。
柴锁嘿嘿一笑,道:“我还以为崔大人在二哥身边见多识广,又读了数十年圣贤书,不说出口成章,也得是个机灵的人物吧?没想到啊没想到……”
若是放在前世,刚和崔谢接触的柴锁可不敢直接出口嘲讽,毕竟刚刚见面,还在摸索过程中不是?而此世经过方才柴迁的讥讽,这位康王殿下心态已然有所改变,再加上崔谢口称有罪,片刻之间已经行了数次歉礼,却也是让柴锁哭笑不得,只道是崔文道文人风骨作祟,更兼没什么外出做事的经历,这才起了嘲讽之心。
无奈之下的崔谢只好再次起身跪拜,连连道歉,所幸柴锁也不想进一步为难下去,这才不了了之。只是这一跪后,崔谢酒意全无,说话也小心谨慎了起来,丝毫不敢再有任何大意。
见柴锁慢慢沉下心交谈京中事况后,崔谢心内的石头也稍稍放下,开始向这位康王殿下敬起酒来。
“此番赵路为国捐躯,父皇那里有什么追赏啊?”饮下数杯后,酒量不佳的柴锁已经面色红润,俨然是有些醉意了。
崔谢赶忙将杯中残留的一小口抿下:“赵家世代卫国,劳苦功高,赵将军又是赵家这一代最为杰出的男儿,定要追封个侯爷出来才行的……”
“世代卫国……嘿嘿,他赵元立出征之前还与我喝了一顿酒,说是感觉自己命不久矣,若是死在了河中,便要托我好好照顾他那几个弟弟,将他们培养成人……”提到已经魂归黄土的赵路,柴锁面凝如水,话语之中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悲戚。
而一旁的崔谢听闻此言,感伤之情也涌上心头:“自世宗显德年间起,赵家便为国征战,血染黄沙。先祖赵匡胤,以殿前副都点检之身北伐契丹,为流矢所杀;其弟赵匡义南征南唐,为南军水师所破,殁于烈火;更有镇北将军赵德昌与其子赵受益亲冒矢石奋战于前,遭辽人伏击,父子双双殉国……”
“百年前赵家擅出武人,隆兴年间才出了几位文坛大家,到了成德年间却是文武双全,真真是令人羡慕得很呐!”见崔谢亦有感于赵家之忠烈,柴锁心中不快渐消,举杯邀其共饮。
崔谢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碰杯后缓缓坐下:“赵家还多出能吏,现任荆湖北路安抚使赵昚年幼好学,十二岁时中举,十八岁时中进士,于殿前答朝堂诸公论,掷地有声,又历任数处要职,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已然是一镇安抚使。假以时日,未尝不可入主中书,为政福民呐……”
不料柴锁闻言却是一怔,旋即便是阴沉着脸看向了崔谢:“崔先生读经阅文数十载,竟不知此话不可从口中擅出耶?”
谁想崔谢也不像之前那样退却致歉,反而是挺直了腰板,瞪大了双眼:“怎么?能者多劳,赵路镇北以抵御金人南下,赵昚亲治荆湖以定河南诸地无忧。赵路已为国捐躯,赵昚凭借此事调入京城,以此人之年纪与才干,中书之事又有何不可为的呢?”
“崔先生……”柴锁无奈地看了逐渐激动起来的崔谢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家先祖赵匡胤与世宗皇帝之事……”
“有何不知?”崔谢愈发激动,“不过是当年皇城司有主事以赵匡胤必反为由上奏请诛赵氏,反而为赵家所逼,被迫北逃投辽罢了。不想自此之后赵家文治武功尽皆摆在那里,却是难以入中书和枢密院一步……”
“世宗皇帝虽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然此事做得便是不对!”
“够了!”今夜的种种情景在眼前一晃而过,怒气滋生的柴锁猛然拍桌而起,“崔先生不过是一七品东宫侍读,莫要仗着自己读过几年圣贤书,在太子身边见了几个人,便对我柴家评头论足!今日之会到此为止,本王与先生下次见面,恐怕就是在太子殿下的东宫里头了,还望先生自重,切莫因一时嘴快,把脖子上的脑袋给弄丢了。”
言毕,也不理会犹自激愤的崔谢,摔门而出。
门外的柴迁与李庞二人聊得正欢,突闻房内骂声大起,心下迷茫之时又见父亲满脸不悦地从房内离开。朝里头一看,那位崔先生还坐在椅子上满面通红,双目瞪得似牛眼一般,想来会谈是没什么好结果了的,赶忙起身向李庞二人告辞,三两步追上柴锁,却又不好在此时出言询问,便只好差了一个身位默默跟着。
待柴锁父子二人回到房中,柴迁才敢出声问方才发生之事。
“区区一东宫侍读,竟敢藐视世宗皇威!”柴锁狠狠地灌了一口凉水,“也不想想这侍读的位置是谁给的?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父亲息怒,此乃文人风骨作祟罢了,莫要气恼。”柴迁连忙将杯中凉水满上,奉至柴锁面前。
“文人风骨……我算是晓得为何此人做了这么多年侍读,却还只是个侍读了。”柴锁接过杯子一饮而下,“于要谈之前饮酒作乐,不识大体;于皇子面前斥其先祖,有违人伦;身为下官妄议朝廷策令,不堪为臣……”
柴迁此时一句话也不敢说,能说什么?替崔谢说话,言称其文人风骨乃是世间最为正确的东西?还是替自己的父亲说话,痛斥崔文道不遵礼制、擅评先祖功过?
崔谢的文人风骨固然是过于强硬,然而父亲口中所说的妄议先祖之事也因自己不在房内而无从听起;父亲痛斥其满口胡言,在柴迁看来却是真真的有道理,毕竟前世诸事仿佛就在眼前。
即便是前世柴锁与崔谢并未发生争吵,但终究也是被崔谢添油加醋的回复给害了不是?
于是乎,也不管对错便直接站在自家父亲这边的柴迁开始指天指地痛斥崔谢的“卑劣”行径,眼看着就要到了把崔谢已经去世的老父亲从棺材里拖出来指着鼻子骂的程度了,怒气渐消的柴锁赶紧止住了儿子的骂声。
“骂上两句便是了,怎的如此难听?”柴锁心内虽因此感到一阵舒爽,却也不好将自己平日里塑造的严父形象在儿子面前大破,只好板起了脸,“再骂大点声,信不信那崔先生拎着酒壶直接跑咱这里来和你对骂?”
柴迁见父亲气已然消了,便也讪笑着摸了摸头,止住了叫骂声:“父亲说的是,儿子这脾气着实不行,想来还是需要练练沉稳的。”
“你呀你……脾气大得冲天,过些时日若是从了军,还是得从校尉做起。”柴锁摸了摸胡子,若有思索,“若是让你成了哪位将军身边的亲兵,就这脾气,还不得被人家砍了脑袋?”
听闻此言,柴迁心下一阵暗笑。前世从军时,遇到了那位号称是脾性极好的白头将军孟珙孟璞玉,这年少时养成的坏脾气才得到了改正。到后来与孟珙之子孟之经并肩为战,更是被孟家那种儒将的掌军氛围所感。到那时,少年易怒之气早已经被岁月磨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一个为大周军民称道的儒王雅将柴博越享誉世间。
见父亲气消,柴迁也便止住了叫骂。又逢柴锁以儒学诸经来考校学业,柴迁抓耳挠腮又记不起来,于是父子二人便上演了一出谆谆教诲的好戏,做父亲的声音高亢,做儿子的不敢出声,惹得外面的卫卒掩面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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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匡胤为殿前副都点检,深得帝心。后帝以匡胤为帅,北征蛮辽,大破之,数有功。又以甲息刃置已久,披坚执锐,于乱军中为流矢所害。其弟匡义,为护兄长之骸,身披十数创。帝闻之大恸,遂赠匡胤殿前都点检,赠爵平国公。匡义迁兵部侍郎,赐爵忠勇侯,赏千金,赐玉珠一斛,以表其义。——《续资治通鉴》毕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