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也就是后周国都汴京城,位于河南之地东北处。作为浩荡中原不可多得的坚城之一,曾遭遇北地蛮族的围攻,亦曾被起于荆湖的乱军所克,故至成德年间,已修成北地太原城一般雄伟。高有十数丈,城墙极厚,城墙四隅各筑一角台,突出城外,更有冲天而去的角楼,以明其在攻防之战中的重要地位。
前世蒙军南下,杀至开封,为坚城所困。因其多轻甲骑兵,故而在攻城战中频频失利,亡于开封城下者不计其数。后以乱箭射入城内,正中西城守将,于是趁其毙命无人指挥时克城,开封遂破。若是那西城守将偏离箭雨,那便不知之后的战局将会如何了。
话不多说,柴锁一行人经过了两日行程,终于是到了汴京。撩开帘子,远望着高大的城墙,死而复生的柴迁犹自感叹不已,将前世城破之时的开封与现如今仍保存完好的坚城比较一番后更是心潮澎湃,左顾右盼又寻不得一个合适的人来倾诉一番,只能暗自在轿子里挥了几拳用以发泄。
城门口的迎客队伍此时已是站了两列,左右各数人,远远望见康王一行人,便做好了迎接的礼数,恭候这位即将搅动汴京风云的王爷的到来。左侧那列数人,为首的身着紫色公服,乃是国朝从二品大员吏部尚书、洛阳富氏当家之人富以道,其身后者皆着朱色样式公服,竟没有一人是五品之下。
右侧人稍少,却与左侧文人相差甚远,各个昂首挺胸,面带肃容,隔着百余步一瞅,便教人生出豪迈之气来,定是武官无疑了。排首那位,亦着紫色公服,乃是大周三品怀化大将军、参知枢密院事杨成武,是近日抗金殉国的赵路赵元立当年从军时的引路人,两人年龄相差虽大,想法却多相似,故而成为忘年之交。赵路捐躯,杨成武心中自然伤感,又闻同与赵路交好的康王回京,因此特向周帝请命前来迎接。
及车队抵达城门,缓缓停下,柴锁携柴迁下了轿子,朝群臣走来。
“去岁一别,今日再见,殿下已然与当时大不同了。”富以道行了个迎礼,淡淡笑道。
柴锁不敢怠慢,急忙回了个礼:“去岁末时,听闻富大人将皇城内外好生整饬了一番,很是得了父皇夸赞。本王回京述职,许多生疏之事,还要仰仗富大人教导才是。”
言毕,向另一侧的杨成武道:“杨老将军,天寒地冻,若是冻坏了身子,父皇怪罪下来,本王可承受不住啊!”
“无妨,老夫当年跟金人唐人鏖战于边镇,身上大小创口不下百处,雪地里头卧着一整日也是有过的,这点小寒伤不得老夫的身子。”杨成武咧嘴一笑,旋即又露出点苦涩,“若是元立尚在就好了……可惜,可惜……”
话音刚落,又觉得性情所致,于此处讲这般话出来甚是不妥,又行了个歉礼:“老夫感元立之故,心中忧悲,又见殿下,方出此言,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柴锁微微一笑道:“老将军是性情中人,本王此次回京也是要为元立讨个追封的,哪有什么不妥的?”
正当柴锁与两位重臣交谈之时,文官队伍中的一人突然掩袖咳嗽数声,显然是站得久了,给冻了个七荤八素的,看那面色就差没倒下去了,此时还能拿袖子挡一下已经是文人最后的倔强了。柴锁一看如此情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赶忙让诸位迎接的大臣都进城去,免得得了风寒。
柴锁在前与十数位大臣相谈,柴迁不便凑上去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好在后头一边拉着那匹自己醒过来就一直拉着轿子的棕毛骏马,一边打量着前面那群未来或大放异彩、位极人臣,或身败名裂、举族尽丧的官员。
文官队列中位于富以道之后的是当朝正四品宗正卿、一等安化县子司马全,其祖上乃是大周初年国朝重臣司马光。司马家绵延近二百年,经嘉佑、熙宁二帝后发展至鼎盛,后逐渐没落,至成德年间掌家族大权之人的最高官阶也不过是个四品,虽称不上完全跌落政坛,但与百余年前能与皇帝秉烛夜谈、相随左右的人臣而言,自然是黯淡许多。此人曾立志要重振司马家荣光,因此年幼时拜一老先生为师,学习权术与参透人心之法,小有所成,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便已经是文官中的四品。前世司马全一度掌全国财政,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的身份入主中枢,为摇摇欲坠的大周注入了最后一股强心力,尽管最后城破家亡,却并未折膝降敌,而是一把火烧了整个司马府,也当真是令人钦佩得紧了。
陪伴在杨成武身边的那位,乃是四品忠武将军、兵部右侍郎韩绍仟。这位的先祖是赫赫有名的韩世忠韩老将军,满门皆为忠烈之将,到了他这一辈,大小宗族子弟殁于沙场者已不下二十人。此人年少从军,得杨成武赏识,带在身边做亲卫,聪明伶俐又熟识兵法,不多时便在大周军中闯出了名声。现如今年近四旬,早早地为打理韩家事务而选择放弃边镇将帅之位,回京入兵部任职,将来也是要往枢密院上靠一靠的。柴迁对此人的印象颇深,前世韩绍仟由兵部尚书再披挂上阵,率部北御金虏,为敌所破,于绝境之中引颈自戮,战报传回汴京城时,很是引发了一阵悲怆,就连不轻易掉泪的皇帝都因感叹其忠烈而痛哭失声,其人在民间的形象可见一斑了。
其余众人,有名门之后恩茵上位的世家子弟,亦有边镇搏杀数载方返京任职的悍将;有深谙法制明理是非的大理寺新秀,亦有老成持重心计颇深的知天命之人;有殿试唱名去岁登顶的状元郎,亦有武举克敌智勇双全的副都指挥使……这群人年龄、政史、阅历、家世都各有特色,也是柴锁在京城布下的最早可以相互扶持的力量。他们肯在太子党的重压之下前来迎接康王回京,已经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其心迹。前世柴锁登基后,城门迎接的十余人皆得重用,而这一世柴迁重生,想来众人的人生轨迹又要比原来的偏离不少……
很快,康王队伍已经抵达了皇城,诸臣不好继续跟进去,纷纷拜别。目送众人远去后,柴锁整理了一下衣衫,扶正王冠,望着缓缓打开的皇城大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的紧张,回头招呼柴迁一同入宫面圣。
柴迁看在眼里,在柴锁转过身之后无奈地低头一笑。
成德皇帝在位近二十年,对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雷霆雨露均施,故而不管是得宠与否,皇子皇女们都对成德皇帝敬畏有加。柴锁回京述职,与寻常人家的孩童在私塾那里背完了《论语》回家准备接受父亲表扬其实无二。而寻常孩童若是得了批评,不过是挨一顿板子训斥几句,隔两日又蹦蹦跳跳上私塾去了;天家子弟若是得了批评,多半是贬黜或冷落,鉴于君威不可轻变,数载之内怕是翻不得身。朝堂风云数日即可天翻地覆,更何况数载?所以常说,别家兄弟相争,丢的是钱财;天家兄弟相争,丢的可是性命。
面圣之前如此紧张,也是情有可原了。
在太监的引路下,柴锁父子二人来到了垂拱殿前,此处已经等候着数名等候皇帝召见的大臣,见柴锁到来,纷纷行礼。寒暄过后,诸臣心有灵犀地向后退了几步坐下,将两人推到了前头候着,柴锁推拖不得,只能应下。
等了约莫一刻钟,垂拱殿总管太监尖利的唤声才将不停核对自己面圣时的奏报的柴锁和快要被暖炉熏睡着的柴迁叫进了殿内觐见。
刚进到垂拱殿,柴迁就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成德皇帝。两鬓斑白,面态略显憔悴,这就是柴迁现在对皇帝最直观的评价,也是最贴合年幼时见到的皇爷爷的形象。自前世成德皇帝驾崩后,柴迁便已经有二十余年未曾见过他了。年幼时成德皇帝很是宠爱他,虽然待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但柴迁却常在皇宫里闲逛,也时常被老皇帝留在宫里用膳。每年各地呈上来的贡品,老皇帝总会挑出一两样珍贵的送给柴迁,爷孙俩早年的感情是相当好的。
直到后来柴迁年纪渐长,也随柴锁卷入了争储的乱局之中,爷孙之间的沟通也多为考校而非单纯的疼爱,因此关系也逐渐疏远。到后来成德皇帝驾崩,传位柴锁,还在遗言中提到了“善待迁儿”之类的话,才让柴迁对长大后没有尽孝而感到无比懊悔,可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再想要在其膝下承欢也不过是梦中之事罢了。
谁曾想人死竟真能复生,柴迁在见到成德皇帝沧桑而又带着慈爱的脸庞后,心中激荡不能自已,以至于热泪涌上眼眶,又不好在君前失了天家风范,赶忙深吸几口气将眼泪忍了回去。
后面的柴迁心情复杂,前头的柴锁也是颇有些无奈。站在成德皇帝前的那位,便是自己回京之后最不想遇到,但又不得不遇到的当朝太子殿下柴珀。
这边刚给老皇帝行了个见面礼,得了个免礼平身,才站起身来,太子的声音就传入了耳中。
“九弟,我今日本想前去迎接,未曾想朝中诸事繁多,父皇又召我入殿答对,疏漏之处,请莫要见怪。等你安顿下来,二哥带你去八仙楼痛饮一场,你看可好?”柴珀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道。
柴锁听他话中夹枪带棒的,不由得心中火起,当着成德皇帝面又不好发作,只得笑着回道:“皇兄操劳国事,万民称颂,着实辛苦,小弟不过是回京罢了,怎能麻烦皇兄亲自迎接?小弟此番回来是要留一些日子的,皇兄若是有心,可别只请一顿八仙楼啊!”
成德皇帝见兄弟二人不过是开头两句就隐隐有些针锋相对,心下感慨自己身为皇子时与王兄相争的场景犹在眼前,也为即将变得捉摸不定的朝局有了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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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得上谕,候于垂拱殿外。时珀为太子,自殿内出迎,见殿外众臣皆手持暖炉,唯锁独立于风中,不解曰:“九弟何故如此耶?”锁恭曰:“知皇兄至此相迎,心中自暖也。”——《后周书•卷二百四十四•列传第三•宗室一•平王柴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