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少尹柴迁微服造访建康军的事情,好像是插了翅膀一般飞速传开,不过半日时间,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柴少尹在一座偏营被人拦下,那看门的死活不让他进,还是请来了郑逊郑将军才管着让放了行。”
“乱嚼口舌,分明是少尹大人在军营营门杀了个守卒,惹得军中震动,以为是有人来袭,惊动了郑逊将军,匆忙而出才发现是少尹拜访……”
“俺听说,少尹入营后大发雷霆,说什么有个先前事唐的蜀人做了统制官,搅得军中很是不安宁,还说建康军事关重大,当用周人为将校,他人为军卒才好的!”
“放屁,我看你小子是吃了二两黄酒,不知所云了……那统制官遭了重,郑逊郑将军却没半点损伤?我是不信的,少尹大人做事向来有分寸,断不会轻易放过他,须知道少尹大人是素重军纪这一项的。”
“看看,看看,吃不透军规便只能在这里闲谈了不是?告诉你们,少尹大人虽是副指挥使,如今身上是四品上宣威将军衔,而郑将军须是国朝四品下宣武将军,都是四品,谁让着谁?定是要书一封劄子派往京师,教朝廷上的大臣们决断了……”
说什么的都有,一些谣言更是借势而起,见缝插针在大街小巷传来传去。
就在所有人议论纷纷时,作为事件主人公的柴迁已经离开了军营,返回府中。建康是陪都,但由于抽调不及时,加之有些捉襟见肘的兵力,因此建制人数不多。按照周制,像岳承泽、柴迁、郑逊这样级别的将领,手下可带的兵马都不止三万之数,但碍于军卒数量,只能堪堪挤压。而且建康军不是别处,是守卫陪都的兵马,莫说三万,便是只有三千人可领,那还不是有大把的人削尖了脑袋要挤进来?
光柴迁自己收到的来自以往军中同袍的举荐信就不下十封了好不好!
故而,对于急于稳住自己地位的郑逊会做出的反应,柴迁是有预估和打算的,在回府的路上他便让季莆在接下来的两日内加强府邸内外的守备兵力,防止有宵小之徒谋刺。同时,他还先遣人向南京兵部汇报郑逊治军之过,并且打算以郑逊纵容麾下将卒恣意攻击朝廷命官为由,收其兵权,唤入城内严加看管。
当然,南京兵部的官吏也不是傻子,总不能柴迁说什么他们就信了什么,何况按这描述来看,两人之间绝对发生了什么龃龉,否则身份地位尊贵更甚的柴迁万万不至于做出这种举动来的。紧接着兵部又听闻城外军营发生的事情,人人心下皆是惶惶,心道这郑逊真真是撞到刀口上了,这下便是有天大的好处,又有谁敢保他?
那位给京师的陛下写封信,便是有百八十个郑逊不是照样掉脑袋?
事情按照柴迁料想的发展下去,而其人回到府中后,从浩如烟海的书堆和军折中找到了昨夜刚到的家书,支开了季莆和单万柳后,才细细看来。
厚厚的信封当中,当先的自然是柴锁与杨氏夫妇二人写来的,内容也与上次大致无差,嘘寒问暖,恳恳切切,让满心烦躁的柴迁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在文末,夫妇俩还提到了此次南征,表达了对柴迁取得的功绩的赞赏,对柴迁可能要久任的建康府少尹一职提出了相关建议,并鼓励他放手干,大胆干,夫妻二人会在京师尽力为他排开阻碍。
柴迁似沐春风,很快便翻到了下一张。
柴远、柴遇、柴愠玉三人已经在宗学中进学,和南宫北宅的那些宗室子弟同窗下来,字好看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充满童稚和单纯。柴遇更是在其中提到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居然用小大人的口吻勉励柴迁除军事要务之外还需多多读书,免得与人谈话、辩论时落了下风,要向成为一个儒将的目标继续前进云云……
柴迁哭笑不得,心中异样感也在不断冒出,前世那一幕幕争储的惨况不停在脑中回荡。虽然回到今世已经四年之久,有些事情已经淡忘,但兄弟几人间尺布斗栗、自相鱼肉,最终落个同室操戈的下场……柴迁晃了晃脑袋,尽力将那时的场景甩出,专心翻起了剩下的家书。
最后一封是王姝翎写来的,内容寥寥,却让柴迁立时怔住。
“建康初定,诸事繁冗,官吏劳碌。妾身闻夫君新任少尹,自然欢喜,得知冗积之巨,亦不免惴惴。既为人妇,应为内助,此生虽难再上沙场,仍应整饬内家、摒挡外息、筹措府务,聊尽心力方是。妾身与舅、姑(古称丈夫的父母)相商,以轻装简从,启程急赴建康,协夫君理公府诸事,简丝数米,惟愿夙夜匪懈、不遑暇食,以尽妾身绵薄之意而已……”
柴迁鼻头一酸,好悬没落下泪来,心里头好似平静湖面丢下一颗石子般泛起涟漪,一时有些慌乱。刚想唤季莆进来询问府内是否还有空余房间,顿时又反应过来,整个人呆在原地,就这么傻笑起来。
若是郑逊在此,眼珠子定会掉一地的……方才少尹大人您可不是这副模样的!
柴迁好生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将家书一封封装回,踏实印好,收入书桌正中间的那个抽屉内,上了锁后这才稍稍安心。
暖心的小插曲过后,柴迁腹中突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原来打算中午在军营内吃的午饭,被气了个囫囵饱,水米未进,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柴迁急忙让外头送来饭食,在书房中简单吃过,旋即命仆从将价四品上宣威将军甲胄取出,又将那虎头三叉金冠、二龙抢珠抹额、大红战袄尽数着上,再从旁边檀木盒子里取出软金带环腰而勒,大步走出门去,跨上那匹犹自喘着粗气的浑红马,低喝一声,朝着军营的方向奔去。
这次柴迁可不是微服,身旁也不止单万柳和季莆两个。听闻少尹大人出动,生怕又闹出什么事情的岳承泽连忙遣麾下一录事参军相随,兵部那里也出来了两个郎中领着十数个劲卒汇入柴迁亲兵队列,就连驻扎城内的建康军和殿前司禁军,甚至包括本地团练都出人相伴,免得信息滞后不说,隐隐还落后于旁的部门。
待柴迁时隔半日再到,其人身旁已经浩浩荡荡二百余人,当先的亲兵个个披坚执锐,骑、步、弓弩应有尽有,端的是一副骇人场景。
军中早就知道中午的事情,此时又见柴迁重来,一些知情的心里头已经凉了半截,暗暗祈祷老天爷不要波及到自己才好。
也有人满心怀疑,这位世子几个时辰前才闹了一番,如今又来,还带着这许多兵马,远远瞧着还有些穿着兵部官服的吏员,莫不是真要摆出阵仗来个大的?要是这般行事,未免过于张扬,闹出来的后果也未必是他能够承受的,一个不慎,军中就此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中午没有闹将起来,莫不就是回去呼唤亲卫和兵部的官吏前来相助了?
这边众人游思妄想,那里柴迁胡哗啦啦进了军营,却没向郑逊的军帐奔去,反而是朝着军中设下的校场驰来。
大家伙儿都有些迷惑,明眼人一下便看出了端倪,好嘛,这位是打算借势而起,来校场训个话,或者干脆就是打算亲自练兵了吧?
也是,建康新定,身为少尹却不是实职,整日闲散无事,练练兵倒是极好的……
这么想着,柴迁已经遣人向军中发出号令,要求建康军所有人集中到此处校场附近,围绕成团,听从指令。须知道,此时建康军有一部分兵马是在外面负责平叛剿匪的,因此三万余人的总数,实际上在建康的也只有两万出头。但这两万人已经足够威胁到南京建康府的安危,此时柴迁下令集结,加之白日闹出事情来,不由得让人不浮想联翩。
待有心人紧赶慢赶到公廨里头去找正在批阅公文的岳承泽谈及此事,才知道柴迁已经让人来这里报备过了,否则的话没有都指挥使的调令,副指挥使想要调集两万人谈何容易?
实际上,两万人所处的军营也并非联结成片,更不是待在一块。从柴迁下令召集,到各部或请示岳承泽军令,或整顿军容,或匆忙起行,总之乌泱泱集合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有些来得早的,心里头已经埋怨开来,明知道集结速度不快,怎么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有几部的军卒交头接耳,站无站姿,立无立象,嗡嗡嗡嗡的,好似有千百只苍蝇飞来飞去一般;
有几部站得还算端正,眼神却不住地往两边瞥着,时不时有人咳嗽两声,显然是被这天气冷到了身子;
只有两部人马,约莫两千人上下,此时军服整洁,站姿笔直,一手握着兵器,另一手垂于身侧。目光炯炯,双唇紧闭,满面肃容,无论旁边如何吵闹都岿然不动,将不动如山的军纪训法执行到了极点。
为首两员军将,面容清正严峻,一丝不苟,同样站得笔直,显然是李显诚和庞越二将。
柴迁远远瞧着,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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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