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衡夺了光州后,便按照先前已经做好的决断,休息两日后只留八百军卒守备,余众尽数南下,扑向已经被撕开最后一层防护的黄州。
而就在杨元衡星夜疾驰的同时,从鄂州出发的武昌节度使李元庭亲自披挂上阵,领着本地旧有及新募的水步军三万余人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朝着已经着手准备战事的黄州杀将过去。
水势湍急,船只又是顺风顺流,速度极快。
黄州城西有个大湖,名曰“张大湖”,其湖水与长江通流,是个极好的防卫地点。在探听到西面鄂州原属南唐的水师悍然逼近后,黄州的守将们当即召开会议,一致决定在张大湖集中水军布置防线,以求得对李元庭水师的阻拦。
要知道,若是黄州一丢,周人顺着长江过去,蓟州、江州、奉化估摸着都是顶不住的。奉化再丢,周军就能进入鄱阳湖,到那个时候,还妄想阻拦一二,绝对是痴人说梦了。
“这里,还有这里,都得防住!”
南唐设置的淮南西路安抚使韩刚手握钢刀,面容严峻,锋利得好像是利剑的目光在笨拙调动身子的黄州水师诸艘战船上辗转,心里不住地叹息。
大唐所置的所谓淮南西路地盘本就不大,地处边镇的寿州、光州已经教周人拿去,如今黄州重镇看起来也是岌岌可危。若是无法将此地保住,莫说什么自己这安抚使还能不能做得下去,就连淮南西路还能否成建制地存在都会成为问题……须知道,周人向来对这名字十分不满!
在韩刚严厉的监督下,水师总算是大致摆好了阵型,但整体看起来还是有些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原因无他,最早的时候黄州如何需要这么多水师,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朝廷建制问题,兵额充足,国库里头又足够有银子,便设置了一支在这。
实际上,在李元庭叛逃前,南唐西北面的水师防御力量一直都在其人手中。而他一旦投降,防线也就此崩溃,偏偏当时南唐国内各种起义、叛乱、传教闹得很凶,宇文宏理政本事又不足,国库零星空荡,完全撑不起这支黄州水师。
荒废了相当一段时间过后,在察觉到周军异动的情况下,朝廷才批准重新拨款,并且给这批战船上了个新。变化有了,但黄州水师将官们并没有多大的喜悦……
相反的,朝廷对于自己的重视显然意味着鄂州方面可能会出现水师顺江而下进攻的场面,黄州也将成为边镇水师战争的头个爆发点。如果真个是这样,那这银子和上新还是不要的好……几斤几两,自己还是能够拿捏得清楚的好不好!
跟李元庭打?就连黄州水师将佐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他带出来的,跟人家打岂不是连底裤都被看穿了?
韩刚愁得不行,这个时候朝廷还遣来了一个沿江制置使,名唤李安定的,也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主儿。这边指指点点,那边呜呜渣渣,直教韩刚耳朵要生出茧子来。但这人背景又硬又复杂,脚踏黑白两道,既和朝中文武有所牵连,又和地方草莽纠缠不清。韩刚农夫出身,一步步做到今日这般地步,是万万不想因为自己心中对其人的好恶而导致一些什么极端后果的,便也就忍了下来。
待李元庭率部抵达黄州附近时,张大湖里已经布下了重重防控,就等着周军的到来。李安定本人更是口出狂言,称周军有来无回,而且李元庭胆敢叛变投敌,最好是能亲冒矢石,如此的话,自己一定会亲手将他捉拿回来献到金陵云云。
然后,在李元庭驾船驶入张大湖后,李安定却是躲到了后头,美名其曰坐镇指挥,实则胆战心惊,完全是顾不上战前放出来的那些狠话的。
甫一接触,黄州水师还是体现出了多年老卒应有的素养的。只不过约莫两个时辰过后,从周军水师中发射出的一颗带着火花的巨大砲石,又或者说是这个时代因为技术的交流以及柴迁从前世带回来的一些灵巧思维,最终促成了这个火药不像火药、砲石不像砲石的结合物。但这东西看着唬人,实则功效并不算好,尾巴拖着滚滚黑烟的火石在空中略过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成群成堆的南唐水船当中,发出“砰”的一大大声……
“就这?”
李安定看着微微冒烟,但实际上不过是擦边而过、打折了部分船体的砲石在水中溅起老大一蓬水花,禁不住笑了出来:“我看那大石头好似是有什么功效,不过是一普通的……”
话音未落,只见周军那里又是呼呼地几颗带火砲石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后头个头不算太大,但密密麻麻数量极多的中小石块……显然,周军并不是要用所谓的巨大砲石来造成什么杀伤,人家根本就是要用一整片的飞石直接范围化攻击,把唐军水师战船全部击沉的才是!
不是,砲石怎么能用到这里来啊?
砲车咋运上来的?
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的李安定压根没想过器械更换的合理性,他眼中只剩下了漫天飞舞的大小石块,有的周围包着不知是什么能引火的东西飞速坠落,有的单纯就是一块再清楚不过的石头,但在下面唐军众人眼中完全是催命阎罗一般的存在!
掺杂着血抹残肢的水花四溅开来,其中还带有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嚎,在纷乱的响声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不过几息时间,相继到来的巨石将唐军水师砸了个对穿,大小兵官被砸飞砸死的不在少数。一些人幸免于难,连忙跳入水中以躲避石块,不想却被接连落下的尸体和翻倒的船身给压个正着,挣扎不得,只能在无尽的悔恨中沉入湖底,了无生息。
石块可不会吝惜人命,呼啸声仿佛阎王的呼唤,直教人亡魂大冒、背脊发凉,却在这自然的力量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完了,完了……”
李安定满面土色,厚实的嘴唇愈发颤抖,牙齿疯狂上下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来。副将在一旁看得紧张,不免忐忑相对:“将军,此番该如何?”
“什么如何?”李安定一愣,偏过头去问道。
那副将心惊肉跳的,话也说得有些不太利索:“将军……水师恐怕……恐怕要败了……”
早在巨石纷落的时候,李安定就已是心如死灰,副将的话无异于是一记重锤,将他脆弱不堪的心灵直接砸崩开来。
摇晃之间,其人居然就这么两眼一黑翻倒在地,昏死了过去……与先前一些南唐的将领并无二致。
水师大溃,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张大湖就已经易主。
在南唐水军往后逃散的时候,李元庭指挥麾下将卒不要滥杀,以擒拿活捉为主。其人威望尚在,加之手段并不强烈,于是不少南唐军卒都弃甲曳兵而降。甚至在当晚,李安定也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李元庭帐下,被李元庭轻飘飘几句话夺去了军职官身,然后扒下了军服,裹成了粽子送到军营深处看管起来。
黄州方面显然没料到李安定突然就败了,败得有些过于迅速,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从逃亡回来的败兵口中得知,张大湖水战竟是因为周人丢出那什么带火砲石砸沉了船只导致的失败,更是教城中兵将官吏面面相觑又心生寒意。
韩刚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双手撑着桌面,额头上却已经是豆大的汗珠簌簌落下。他吞了口唾沫,又瞟了一眼众将神态,这群人跟在他麾下多少年了,心里想的什么如何不知?听到张大湖水战失利,李安定也给人擒了去,已经是万分惧怕,巴不得现在就下令直接放弃黄州城后撤呢!
“诸位……”韩刚眼神凌厉,整个人直起背来,“李安定不过是一浮浪子,而身居高位,不得其事,实则毫无作为,白白葬送了多少弟兄的性命!”
“其人被擒到此时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估摸着已经降了,这黄州城内外诸事,不定也说了多少出来。”韩刚抬头扫视,语气逐渐恳切,“但若是因此,咱们弃了黄州不顾,岂不是和这小人一般货色?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可是如此人物,能置家国于不顾、置百姓于不顾的?”
这些将佐尽管有些贪生怕死,有几个甚至是未战先怯,但长期经受南唐理学思维影响的他们是绝对吃忠君爱国这一套的。不是说忠君爱国就不对,也并非是说这种情感就得被用来做这般事情,但在如此情况下,确实是最有效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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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水军诸将,皆出元庭门下。故元庭所到之处,水军皆膺服匍匐,未有能与之战者。——《南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