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轻松取下海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如此迅速就拿了下来,还是教周军众人有些讶然失色。
“留大人,端的是好风骨!”
已经安置妥当的海州公廨内,身形高大、面带不屑之色的魏胜冲一旁微微颤抖,但努力将脑袋抬起的留正笑道:“为海州百姓计,为海州万余军卒计,为你留大人头上的那顶乌纱帽计,便将这偌大的海州城献了出来,倒是一番好作为!”
留正被他怼得有些无话可说,但内心翻滚,一股怨气直要蹿到天灵盖上的。海州之所以会失陷,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进攻吗?
再者,往前数数,要说后周发难南征,归根结底是因为成德皇帝想要开疆拓土,为后周后代的皇帝打下一个大大的基业来的。但人家宣之于口的理由是啥……是海州都统制虞泰亲率唐军军卒与明教教众数千人夜袭沂州,导致大量军民伤亡,落了人家口实和把柄,这才着了道儿去!
想到这里,留正心中郁结一时难定,猛烈咳嗽两声,嘴角竟带了一抹温热之感,显然是有什么东西被咳出来了。
魏胜见状,紧跟着大笑起来:“要俺说,留大人与其在此处难受咳血,不如昨晚便一把火烧了这海州图书公文,再将你这公廨里头所有人杀个干净,最后一把刀抹了脖子,落个干干净净,也好过在这里被俺羞辱不是?”
留正给这话一呛,咳得更是厉害,一手扶着桌子,颇有些破败之色。
“魏将军不必如此!”柴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留大人既然降了,暂时去了官身,如今不过是白丁一个。你是一介武夫不假,但也是大周将军,如何能轻易对一白丁随意痛斥?”
魏胜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居然不知道该回复什么,这般模样在他身上可不多见,当即惹得旁观的柴迁有些好笑之余,也有点心疼。
留正其人他当然是听说过的,前世的南唐国相嘛,什么两袖清风、雷厉风行、刚正不阿,但凡是个形容好官的词都能用到他身上去。其人每去一处,必是再优秀不过的众官榜样,每离开一处,也都会让当地百姓扳辕卧辙、泣涕涟涟……总之,这人是个极好的文官。
但绝对不是一个极好的,甚至连好也谈不上的武将。
魏胜闻言,也只是冷哼一声,便握着刀把把黑脸转向门口的方向,远远看着来回忙活的海州旧吏们,心中不免升起一股豪气……这海州须是老子打下来的!
留正看他转身,稍稍松了口气,又见柴迁上前,从腰间掏出一块白得快要发光的手帕递送过来,登时就是一怔。
“且先擦擦吧,留大人嘴角大血,若是教人瞧见,倒说是周人不善待俘虏和降官!”柴迁嘿嘿一笑,手中帕子微微一晃,稍作示意。
留正心中暗道眼前这人真个气度不凡,伸手接过那帕子,入手的触感细腻滑嫩,好似是握着蛇皮一般,心里更是感叹这天家用度实非常人能轻易度之的。
看着那帕子沾上了留正的血迹,柴迁眉头一皱也不皱,只是继续笑道:“留大人,如今海州城已经归了大周,你也须为自己寻个出路才是。海州还大,若是打着你的旗子前去招抚,是否能将其众尽数招至麾下?”
“应是可以的。”既然投降,留正也不存在什么所谓诈降之类的心计,当即昂首果断应对。
柴迁微微颔首,不去管留正递还过来的帕子,将双手一负:“如此,就烦请留大人手书几封,由几位将军人手一份,各自往要地去,料想不出几日光景,海州应该是全盘皆下的局面了,是也不是?”
“是……”留正心中正郁结满满,本来以为柴迁是要为他说几句话的,结果利用还是首要任务,真真是难算人心……
这边留正快速投降,海州城又被全部封锁,消息根本未曾走漏出去,因此海州各地还都道是留大人硬抗周军,将周人大部拖在了彼处,为整州各地开辟战机的呢!
在平定海州城中的几处小规模反乱,基本确定了对这座主城的掌握后,周军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往东,靠着夺来的水船渡过洲湾直取东海,由毕再遇带领;一路往西南去,直逼沭阳,由党怀英带领,欲图用留正手书令其中守军官吏纳城投降。
二月十五,行军极速的党怀英已经抵达沭阳城下,并且将留正已经投降、海州已然易主的消息用箭矢射进了城内。沭阳守将见了,心内存疑,将消息告知知县,后者几乎是直接下令封存府库已经公廨文书,静候到明日早晨,然后准备打开城门降了周人……留正都降了,他一个小知县还顶个屁!
守将却是本地生长大的,自然不愿自己家乡沦于他国之手,当即痛斥出声,不同意投降的举动。知县晓得他忠义恋乡,不好多加阻拦,便声称由他去。待他怒气冲冲从公廨内走出,便被自家团练围困在门口,五花大绑送到了大牢里关着。其麾下几个高叫着不愿投降的兵官也顺势遭殃,有一个持械拒捕,还被乱刀劈翻,没死在敌人手中,反倒是被自己人杀害,对一个军人来说绝对算是侮辱。
次日,等党怀英一行人阔然入城、昂首巡视,知县才想起关在牢内的守将,赶忙要唤人去将他叫来,却发现后者已经在狱中咬舌自尽,还在墙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诗。
“忠义肝胆,忠义肝胆!”
党怀英在血诗面前扶额长叹,眼眶中竟带上了几滴热泪:“如此忠义之士,当在城头力战而殁,非是在这阴暗潮湿的牢里自行了断!”
言毕,将腰间佩剑猛地抽出,不等那知县反应过来,剑锋便划破了其人喉咙。后者捂着伤口,其间鲜血却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涌流出来,场面狰狞可怖,让周围一圈人都是纷纷后退躲避,眼中不免带上几分恐惧与厌恶。
而党怀英杀了这知县后,亲自书信一封寄往海州,总述其中种种。柴迁等人看了,也是感慨莫名,只罚了他十军棍了事。
至于这死掉的知县,是谁也没有再去管的。
二月二十,毕再遇消息传来,东海已下,留正手书出现后便是一片坦途。而其人来到海州也不过几月光景,能使得人心如此,从侧面确实能够证明其本事所在了。
从正式出发到对海州完成基本掌控,用时二十日,不算太好,也差不到哪里去。但这样的战果是完全能够让朝廷理解的,首发嘛,又强调了是要灭国的大战,若是开了个坏头岂不是堕了大周脸面?
如此这般,稳一点又怎么了?
再说了,又不是只有海州一处在打……早早从宿州、徐州南下的,等在边镇的八万余大军倾巢而出,到二月中旬,已经将濠州、泗州这两座重镇拿下;去颍州“治水”的数万好汉顺着颖水直下,横扫路途中散落的唐军后,更是将寿州刺史逼到弃城而去,留下好大一座城池给周军驻扎;自镇安军聚集,火速前往蔡州待命的杨元衡跨过边线,沿着汝水往南,然后渡过淮水,在光州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兵临城下,光州守军心胆极佳,竟寻机出城野战,被手痒多日的杨元衡直接打了个稀巴烂。
乱军席卷回去,居然将城门悍然攻破,反倒成了周军的前锋,让杨元衡有些哭笑不得之余,对唐军的整体作战能力也有了一定的判断。
其实何止是他杨元衡有所判断,此时注视着这场战事的所有人都惊讶于唐人的战败之速。虽然据其朝廷所说,保存民户人口,暂时丢了土地是无所谓的,甚至之后还能反打夺回,但就其表现而言,好像这些土地并非暂时丢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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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云: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