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种大将军,如今也是淮南东路宣抚使,主政一地,不去想想该如何整治旧唐事务,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又拉呱了半晌,柴迁才淡淡开口问道。
种蒙嗤笑一声,四下打量起刚刚从唐人那里收来的这处宅邸,扯开话题,啧啧感叹:“世子这宅子可是好得很呐!风水正佳,官气浓郁,这唐人也是会享受的,心里头莫不是在思索着怎么做南唐的国相了!”
柴迁知道他话里有话,明摆着是在打听接下来的动向,也不去理会,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扬州那边也为种大将军安置了一处宅邸,彼处向来富庶,据传是某个郡王的王宅,啧……”
种蒙闻言,脸色一僵,显然是想到了之前朝中有人攻讦他打算据地称王的事情,登时干笑道:“郡王的宅子我可受不起,转头让他们给我安一处茅草屋,住得舒服,嘿嘿……”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你种大将军还能住得惯茅草屋?”柴迁终于是绷不住了,看着脸有些黑了的种蒙,连连拱手笑道,“大将军莫怪,莫怪!小子骤登高位,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了!”
种蒙怎么可能怪他,黑脸也不过是故意板着装出来的罢了,此时也只得无奈笑笑:“世子说笑了……世子今年生辰一过也才二十岁,正是弱冠之年,却已有如此成就。遥想当初,我种蒙二十岁时,还只是南军边镇一个校尉,如今竟能沾光与世子一同在这金陵城内,真真是……”
柴迁知道他这是在套近乎,自己没摆出明确的拒绝姿态就已经是默认两人在统一战线,因此种蒙才会多说了两句。不过其人经过数年征战,心性智慧与之前大不相同,及时止住了话头后,又朝柴迁问道:“建康府是南唐旧都,诸事繁杂,世子可有对策了?”
“暂时有些,不过也只是和先前的差不多罢了,真的要做还得等吕大人来了才好说好办!”柴迁晃着脑袋,满不在意,“如今我要做的不过只是镇住那些宵小之徒,免得建康再遭祸乱。吕大人一到,我便做个撒手掌柜,一不做二不迈的,整日就待在这官气浓郁的风水宅子里修养,等京师把我调回去……”
没谈到具体的措施,但给了个大概的方向,种蒙当即明白朝廷的意思,这是要让吕德复起啊,建康知府,加上吴王世子的少尹协助,又是最为难办的新占地区……这种加成下,难道还能做不好了?
吕德其人的政治生涯也算是跌宕起伏,不过一年时间,从山东东路转运使到沂州刺史,又从沂州刺史到建康府知府,从正五品到从五品,又以从五品直接越级成为正四品。如此境遇,还不足够跌宕起伏吗?
都够话本讲好几回的了好不好!
吕德复起,而当时与他一同贬黜、从山东西路转运使去了登州做刺史的范茂抑郁成疾,攻克金陵的消息才刚传到登州,还未报与他知,竟在床榻之上高呼吾命休矣,吐血一升,凄惨而死,令人有些感叹两人云泥之别。
吕氏背后是吴王,范氏背后是太子,两人相争多年,基本已经进入了不死不休的状态。随着南征结束,且不论吴王世子本就在南征大军当中立下赫赫战功,就单论其本人身处枢密院,功劳分来,还能没有他的份儿?
而太子虽然这段时间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但范氏接连出事,大厦将倾之余,也有些要从他手下脱离出来的意思,范家家长范倥去了庐州上任后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勤勤恳恳,完全不顾什么党争什么攻讦的,和朝中联系也不算多,一心扑在政务上。这么些时日,居然就这么让他将庐州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再有个一两年光景,说不定就能恢复到战前状态。
种蒙想到这里,心里头也是微恼。自己平素老是说要重振种氏,可平时只顾着吹牛,京中大小事情风吹草动是半点没去关注过,这可不行,任了宣抚使之后便能抽出些空来了,这方面还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种大哥何时上任?这几日是不是还待在建康?”
兀地,柴迁问出这么一句来,种蒙自是点了点头。
“如此便是极好的,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一下种大哥!”柴迁伸手握住种蒙手腕,后者登时一愣,“是有关俘获的唐兵和流民匪寇的。”
种蒙闻言,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很早之前,在金陵尚未攻下时,柴迁就和自己讨论过战俘的处理问题。按照朝廷的做法,南征是所获的近百万俘虏,包括强制安置的流民在内,一部分还乡,一部分充军,一部分就地安家,一部分充作民夫,实际上和先前的法子并无二致。
但柴迁提出了一个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依照先辈们对南唐的战争结果看来,倘若就地安置流民和匪寇以及曾经服役的唐军士兵,一定会引发混乱。对于充军和还乡这两种方法,仅仅适用于性情和善纯良、憨厚老实之人,绝对不能将那些已然刚烈、哀怨沸反盈天的家伙放回去。
再者,百万俘虏,这绝对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数字,但这近百万人难道没有半点用处吗?
“我的意思,如今初得建康,事事皆需用人。”不等种蒙提出疑问,柴迁紧接着说道,“拆除南唐旧宫,修葺城墙箭楼,搬运木料石子,看护逃窜百姓,疏通水门河道,输送粮秣草料,这都要用人……为何不以困囚为役呢?”
种蒙一怔,当即想起早些时候众人讨论过的那件事,只不过当时在朝中提出这条建议的大臣已经被贬到了海边打渔,就再也没人敢开口。如今柴迁再提此事,肯定不会是自己的决定,难道是朝廷那里有了什么想法,要趁着两浙北路和淮南东西初定,大刀阔斧实施一番?
见种蒙还是有些犹疑,柴迁也不想藏着掖着,轻笑着说道:“好教种大人知道,这囚役非是只有建康一地用,一旦投入,百万大众,定然要分散开来。而运到北面的定是少数,毕竟这路途中耗费甚巨,朝中大人们哪里会做这种计较打算?”
“以困囚为役,一则遂了朝廷的意思,将这些旧唐之人就地安置,可也没说如何安置,便是随咱们自己裁定的了。”
“二则人力充足,南面正是百废待兴之态,有了这百万囚役,何愁不兴?”
“三则,以力役迫之,让企图反攻的南唐人好好瞧瞧,一旦不从,下场就是如此!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就像方才说的,有些性情良顺之人应当适时放回,以役代牢,早早归为良民为生。那些罪大恶极的,该杀的杀,该用的用,该的时候拿来当牲口一般也不是不行的……”
说的越来越多,种蒙脑子里勾画出来的图画也就越来越大,直到有些惊讶于柴迁的计划。这可算是不折不扣的暴烈行为,近百万人尽数充为囚役,在这个时代,尤其是中原文化圈当中是非常恶劣的行径。
大周刚覆灭南唐,就做出这种举动来,岂不是遭天下攻讦?
“种大哥是在担心遭人非议?”柴迁见种蒙犹疑不定,登时笑出声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非议加身?前唐太宗武定南北,草原诸部皆称天可汗,时至今日不还是有人说他杀兄逼父?汉末曹孟德枭定北方,打下大大江山,文风武风并不逊于他人,可有人依旧揪着他那梦中好杀人的诡谲行径胡乱影射……”
“若是这百万人之辛劳艰苦,甚或是其性命,能为后世千万万大周百姓开生路、开活路,开出一个大大的盛世来……种将军,做是不做?”
种蒙眉头终于是舒展开来,柴迁笃定的语气和坚毅的神情,还是让他有些动容,真是少年英雄啊……
“世子明见,种某自然是万分支持。”种蒙摆出了姿态,不单是为了柴迁,更是为了对方身后的柴氏皇族和满朝文武,“世子有什么需要种某相助的?”
柴迁这才抚掌大笑,站起身来朝种蒙深深作了一揖,随后说道:“为先这里,要种大将军帮一件事,或对将军名声有所损害,只不过到时候囚役一成,淮南东路必定大大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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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囚类,无走卒、匪寇、军士、流民、旧贵、皇亲之分,皆当属囚役,顽抵擅纵者,非诚诡态者,鼠窜犬啸者,负隅劣斗者,俱斩以示众。——《成德律·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