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又进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期间群臣就南面诸事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并在各部长官的牵头下,由成德皇帝指定,对南方军、政、财诸事达成了部门合作,气氛热烈和谐。
临到朝议结束,大家都有些站不太住的时候,成德皇帝一句话又将所有人的精神直接拉了回来。
“迁儿自是天家子弟,身份特殊,放在军中也不免遭人议论。如今南征有功,定唐八策更是由他献上,唐人的皇帝也是他擒来的,皆当以首功论之。”成德皇帝拈起面前的茶瓯,冒着热气的茶水在鼻前略微晃过一圈,然后才轻抿一下,“朕要下诏封赏固然容易,可世人怎么看朕,又怎么看他呢?”
众臣都是老狐狸,再笨也听得懂皇帝陛下要做什么……好嘛,您老人家不好做恶人,这恶人便由我们来做了呗?
其实今日进宫前已经有人碰过了头,对柴迁应得的封赏稍微讨论了一番,但碍于上意难揣,也就没有过多猜度。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静候第一个开口的勇者。
成德皇帝蹙眉,见群臣都不说话,便直直对王仁道:“太师,你说呢?”
听到太师二字,王仁就知道皇帝陛下想要的是个公允的答案,便恳切相对:“回陛下,宁远公聪慧好学,勇毅果敢,南征半载,骁勇冠绝,然当初封公已有违祖制,其人尚年轻,不可骤登高位,宜多磨炼。依老臣见,可令其返京,或入殿前司,或入侍卫亲军司,于京军中稍事军政。”
群臣心里头都是一松,王仁的说法也是十分符合他们内心的预期的。柴迁身为天家子弟,又是这么多年来头一个参与了北伐和南征两件大事的天家子弟,要是按照寻常军将的封赏制度,此时应该要封出个四品上将军来的。
皇家身份已经足够敏感,还在外头领着军职、带着兵马,吴王和太子的争端如今愈发明显激烈,这么不稳定的因素不在京师众人的管控当中,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可转念一想,这柴迁须是王相公的孙女婿,两家本就是姻亲。柴迁一旦入了殿前司或是侍卫亲军司,就代表着吴王和王相公的手顺势进了京军体系当中……乖乖,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禀陛下,柴迁数有功,京军是养闲人的地方,他回来如何对付得了?”王仁甫一退回,李仪之便高抬着脑袋朝前阔步高声道,“不若就在前军就地驻扎,其人身上还有虎翼军指挥使的军职,不若在南面增设几部兵马,让其就地任指挥使!”
“李卿倒是会省事!”成德皇帝笑骂一声,随即摇了摇头,手中茶瓯却紧紧握着,“你方才说京军是养闲人的地方?亏你敢说……想必李卿满腹怨言,无处抒发,就到这朝议上来说与朕听了吧?如此,你便拟一道劄子,不过中书,直接私送到朕这里来,看看京军怎么改,怎么换,才能不养闲人,如何?”
这边李仪之欣然应允,那里众臣已经怔在原地。趁着南征大胜之势,将困顿于泥滩多年的京军系统打破重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又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这其中的深意究竟何在?
大脑飞速运转的众人只觉得今日朝议的信息量过多,心都沉着,仿佛有千钧巨力压着一般。
“朕意,拟柴迁为建康府少尹,晋四品上宣威将军。”成德皇帝沉声道,“知建康府事一职,诸卿有何人选?”
“回陛下,臣以为,沂州刺史吕德性厚德重,南征时东路粮秣、兵甲、民夫皆经其手,无半分差池,政声显著,民心尽向,可堪大用。”富以道出列行礼,声音洪亮。
“准了。”成德皇帝摆了摆手,“朕乏了,今日朝议就到这里,诸卿请回吧。”
说罢,众臣神色各异,却也都纷纷行拜礼恭送皇帝离去。
待殿门大开,群臣三三两两走出,都寻了同伴并行,王仁、李仪之、富以道几人身旁更是围了一圈。
经过中书审核过后正式发出的圣旨向南面飞速传递,不过两日就到达了建康府。
得到了封赏的众人自然大喜过望,由兵部和枢密院共同拟定的名单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被念到名字的都是浑身一抖,喜上眉梢。要不说每回论功行赏的时候总是最让人兴奋到难以抑制的呢,行走于生死之间最终获得的奖励,哪会有人不珍惜?
柴迁站在南唐旧时的建康府少尹府门前,看着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印着滚金大字的“宁远公府”的牌子往上安,心里头闪过一丝莫名的安稳。
“世子,这字可是圣上亲书的!”从开封赶来的长史季莆,或者说已经是宁远公府长史的季莆此时笑着对柴迁说道,“成德二十三年,可没几个人有这般殊荣!”
柴迁瞥了他一眼:“你季瀚海倒是兴奋得紧,从吴王府来了宁远公府,岂不是降格了?”
“瞧世子说的!”季莆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世子以世子之身开府,瀚海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那什么降格之事?再说了,不定这建康府比京师还大有可为呢!”
说到这里,季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悄悄凑近柴迁耳边道:“世子,大周向来只有开封府尹,而无建康府尹,开封府尹向来是太子兼任的,如今将世子任为建康府少尹,莫不是……”
柴迁猛地转过头去,一双锐利到了极点的眸子紧紧盯住季莆。后者登时感到一股杀气弥漫开来,喉咙好似被人攥住一般喘不过气,竟忘了将目光挪开,直到柴迁将脑袋转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背后黏糊糊的,显然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季瀚海,建康凶险,不比京师差了。”柴迁冷冷道,“京师尚有援手,建康孤零零一个,四下都在盯着,我头上的柴字可不是丹书铁券!”
季莆口中干涩,连忙颔首。
“建康新设,庶务繁多,吕大人身子骨弱,经不起颠簸,来这里还需一段时间。”柴迁收敛峻容,慢悠悠道,“这些日子建康事务,还得多靠瀚海帮我打理打理。”
典型的大棒加枣,但对季莆这样的人来说是绝对再好不过的。苦读数载,一朝应试,名落孙山,转而进入吴王府中谋任长史,巧得世子赏识,渐为吴王心腹,又调来建康任宁远公府长史……个中人生际遇,风起云涌,冷热酸甜诸般滋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世子,今日府邸新落,必定有人前来拜会,见是不见?”
“若是三位副帅,那便见了,别人不见……”
两句话间,两人都感受到了别样的权力感在心头蹿来蹿去。柴迁确实没想到今世自己的地位进步得这么快,尽管这建康府少尹也并非是正儿八经的实职,将这宁远公府的牌子挂在远离京师的金陵城里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可总归是比前世的现在要好上许多。
果不其然,就在柴迁正式搬入府中的当晚,岳承泽和杨元衡的拜帖就送到门口,种蒙本人更是直接大喇喇疾驰而至,让季莆措手不及的同时,也教柴迁感到有些好笑。
“现在可不敢唤你柴老弟!”
行过礼后,两人坐定,种蒙笑着冲柴迁道。后者也有些不好意思,摆手淡淡道:“种大将军这可就见外了,你我二人结识数年,尽管身份各异,家门不一,却已经情比手足。要不是素来有天家子弟不得擅与外人结拜之说,你我二人就此结为兄弟也未必不可!”
种蒙闻言,心里头涌过一股暖流,这几年南征北战的,百般精彩纷呈,倒显得过去的几十年好像白活了一样。仔细说来,无论是北伐泽州还是南征灭唐,多少要紧之处、恶战险境、敌酋贼首的解决,好似都与面前这位年轻的建康府少尹脱不开关系的。
建康府少尹呐……圣上这又是什么想法,太子那里可还兼着开封府尹的,这建康府不定过两年就要成洛阳之外的第二个陪都了,到时候这府尹的分量虽不比开封,但陪都府尹,是不是从侧面也能说明些什么事情呢?
种蒙已然是大将军,一步跨入了大周武职的最高境界,也注定要在未来迈入枢密院或者是兵部任职,对于京师诸般要务尤其是储君之事必须格外上心。种氏能否再生,能否成为大周的第一世家,千丝万缕,无数干系,可都在自己身上了。
这么想着,看向柴迁的眼神已经有些火热,让后者不禁有些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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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德坐罪贬沂州,恳诚为政,不敢稍有误。南唐亡,或以此荐,乃迁知建康府事。——《周史·吕德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