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当头,北方还有些寒意左右,但南方已经开始转暖。虽然还未到初春时节,冰雪却大致消融,踏青出游的人也多了起来,被寒冬束缚多时的大自然也因此有了些生机盎然的气象。
沭水是周唐两国在海州外围的分界线,以此为界,西面为周土,东面为唐地。不过以沭水、沂水为中心隔开的沂州与海州虽分属两国,但因为水文地势原因,两地百姓不得不同时在河中取水使用,官府也颇为友善,前几年两国和议后,更是打破了不少旧有隔阂,两边的发展也愈发迅速起来。
黄七是常年在沂水上打渔的渔夫,家里职业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除了打渔捞网之外,黄七最常做的还是摆渡。两岸修的桥不多,而且大多被官府征用,百姓不能随便行走,便随之衍生出了渡口和摆渡行业。
黄七臂力强劲,水性也好,一月下来能渡数百人不止,还都不要半点铜钱。当地人见了,也都纷纷笑称水上活佛,逢年过节还捎上点东西送来,堆得满满当当,倒也是这条河边的独一家。
去年过得还算充实的黄七在今年明显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首先是官府的人来往少了,这从渡口人流量骤减可以看得出来。同时,身为周人的黄七在对岸稍稍打听,也得知了海州刺史限制百姓前来渡口坐船,二月刚过甚至还禁止两边的人做买卖……
黄七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晓得什么兵家之说,只是觉得这下有些没来由的烦人。要是两边真个又打起仗来,这沂水里头不知又要漂着多少尸首,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死了丈夫儿子父亲的……
二月初五,水上突然起了大雾,打渔也不好打了,黄七便早早收了网。又因为腹中略有饥饿,回到渡口时没找到一直在这里摆摊卖吃食的那个老人,便讪讪上船,又复撑着往河上划去,心里不住念叨着希望向来在水上支着竹排卖小吃的那人还在,总不至于让老子辛劳半日,还白白饿了肚子吧?
大雾愈发弥漫,不过一刻钟,黄七就连人带船没入其中。四下打量,连岸边的灯火都瞧不见,只有云云缭绕的雾气环绕在侧,好似进了仙宫一般。回想起自己听过的几个话本小说,里头写的天上神仙好像就是在这般环境下生活,以往也是见过雾气的,只不过没这么想过。如今一瞧,倒也真是有几分相似。
兀地,黄七心头略过一丝不安,四下张望,偏偏又什么也看不着。
“水上可还有兄弟在?俺腹中饥饿,想讨点水米吃,不知有无啊?”
黄七壮着胆子高喝一声,声响直入雾气当中,不见回音,也没有任何应答,让这个黝黑的汉子愈发不安起来。
又唤了两声,还未听见人声的黄七可不敢照前头继续走了。大雾弥漫,指不定自己迷了路,走到了哪片不熟的水域,到时候给水匪逮着插了(杀了),不是白瞎了这条小命?
刚拨转船头,还未撑桨,雾气当中便突然冒出两艘小船来。左边那艘上有五六个大汉,个个身着蓑衣,手中握着钢刀。右边的装扮差不多,人却有十来个,显得十分拥挤。
“兀那汉子,休走!”
船是从黄七身后出来的,此时听见声音,让这个常年混迹水上的汉子登时一惊,手中船桨也划得着急了起来,力道不均,很快就被两艘小船赶上。
“这天儿摆了个道儿,教人睁不开眼,你却要排回头线,莫不是要去给官兵报信?(这下雨天起了雾,眼睛都睁不开,你见了我们却要原路返回,难道是要去给官兵报信吗?)”
黑话一出,黄七立马反应过来这群人是横于沂水上的水匪。
“当家的,俺是瞧着大雾眯眼,怕诸位看不见路,要回去上亮子的(点灯)!”黄七情急之下,也是将学过的黑话丢了一句。
“给他摸了,莫要教这人游了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溜了)”
说话间,两艘小船迅速靠近黄七,后者心道真真是瞎了眼昏了头才要进雾里讨吃食,乖乖呆在岸上,再不济锁了船跑回家,也能弄上点冷馒头吃不是?
只不过有个念头突然从黄七脑中闪过,这伙人口音倒不像是沂水这边的,反倒是和海州那里的差不多。仔细想想,愈发明晰起来,毕竟自己在这里接过的客人不在少数,谈笑之间,口音也能分辨一二。
沂水和沭水隔了老远,还得上岸过去,自己再厉害,也不可能驾船从地上飞过去了吧?
这群人须是海州那边过来的!
有了这个前提,又联想到最近两州愈发停摆的交流和坊间传出的小道消息,黄七顿时反应过来……这伙人恐怕是唐军,妥妥的官兵!
官兵剿匪剿多了,学点黑话怎么了?
“兀那汉子,走得倒是飞快!”思索间,只有五六人的那艘小船已经靠近,为首的大汉狞笑着冲黄七喝道,“你也是不走运,偏偏遇上我们这一伙!”
还未等这人装完,突然转身的黄七手中飞快刺出一物。这大汉也是始料未及,完全不晓得这看起来老实的渔夫居然还敢出手,压根没去防备,便被那柄鱼叉给正中咽喉。
黄七也不含糊,将那鱼叉猛地拔出。他在水上行船,也不是没遇过杀过水匪。鱼叉他用得惯,短匕也使得来,船舱里还放着一把从水匪那里夺来的长刀,锋利得紧……
那汉子被一叉戳翻,捂着喉咙颠颠两下,一头栽进沂水当中。
没人反应过来,直到黄七手中犹自带着鲜血的鱼叉直挺挺又刺入了方才那大汉身后另一个摆出杀人架势的汉子腹中,狠狠搅动两下,将这满面狰狞痛苦的汉子往边上一挪,力大无穷,直接是抛到了水中。
囫囵几个泡儿上来,又是一条人命。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这面相敦实忠厚、老实巴交的渔夫,居然也是个杀人的好手!
这古怪的念头在所有人脑中转过一圈,登时化为怒火。那艘十余人的船只速速靠近,船上众人面带怒色,手中钢刀已经抽出晃悠,一副不将黄七剁作肉泥不肯罢休之势。
黄七也晓得自己招惹了什么人,不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自己已经四十好几还没娶媳妇儿,不过孑然一身。若面前这十数人真个是唐人的探子或是水师兵卒,那自己这还算是为大周做了点贡献的吧?
那十余人的船走得慢,也不甚稳定,摇摇晃晃的让人有些站不稳。另外那艘还有三人,本来是两个划桨,如今只剩三人,一个一个上又有点送死的感觉,毕竟方才才掉下去两个不是?于是便只剩一人划桨,原来划桨的另一人呼地起身,却是重心不稳,船身摇晃难耐,竟就这么直接癫了两步摔入水中去了!
另外那个看得呆了,兀地想起边上有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在,顿时惊慌回首,被黄七一叉搠中胸膛,大力压身,直接倒将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扑腾出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边唐军愈发惊惧,黄七却是杀心大起,手脚飞快,不知道的还道是这人是军中老卒,怎生这般勇武!
当是时,黄七微微俯身,随后脚下使劲朝那小船蹿去,身形变动之间,已然是踏上了船板。那划桨的手忙脚乱,显然被吓得有些手足无措,登时被黄七一叉扫过脖颈,鲜血四溅,带出一抹血蓬,当即捂着伤口躺倒乱颤。
先前自己不慎落水的那个此时冒出头来,瞪着双眼,有些不可置信。黄七哪里管他许多,一叉戳中面门,怕他不死还用力多攒了一下。待那汉子的时候稍稍浮起,这才作罢。
电光火石之间,居然就这么没了一队人。
另一条船上的十余人明明占据人数优势,此时倒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黄七。为首的那个胳膊上绑着一条白巾,没有半点血迹,应该是唐军探子或是什么的标志,又或是小头目才有的东西,其人满脸惊惧,旋即换了一副面孔,冲黄七喝道:
“兀那汉子,我看你身手矫健,非是寻常人等!方才遭遇,我等看你单人,寻思着杀你,不想你比我们还要厉害!”
“你想说些什么,满口喷粪,什么也听不清!”黄七知道他要做什么,当即回口喷道。
那为首的小兵官被他这一呛,干脆放弃招揽,冲身后十余人低声喝了几句方言,众人便急吼吼往他那里冲去。
黄七见他们人多,双拳难敌这二十余手,知道自己性命恐怕就要交待在这里,仰天长叹,正准备用鱼叉自行了断,却听得身侧有人大声喝骂和船只划水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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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先至,落人口实,与人把柄,实非肃战。——《南唐书·列传第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