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按照后周祖制,皇家各类人等都是要出席祈雨祭祀活动的。这日一早,柴迁夫妻两人就匆忙来到主厅,为端坐于彼的柴锁和杨氏奉茶请安,用过早饭后一行人又快马赶往城外的祭祀场所。
礼仪规范多,列队排位、奉送祷词、专人入场、念读祭文、集体行礼……一番折腾下来,差点没把众人给折腾坏了。去的时候天刚刚拂晓,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让人有些感叹于这汉家礼制的繁琐。
当然了,能被选中参与到祭祀仪式里的,除了皇家之人外就是京中豪门大家。每年都是那些大家族获准前往参加,但每次携带的人员名单其实各有不同,有些是年轻才俊,一同前往是为了结识老臣新吏,以为之后的路开个方便;有的是老成之人,素来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但族内大事交由其身,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受折腾;有的干脆是刚结束一任外放的新任京官,参加一次,在京中同僚间不但有了话语权,地位还能巩固上几分……
二月二之后,其实基本已经没有了什么大事,京中风云渐定,众人运作起来虽有掣肘,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默契可行的。照常理来说,身为泽州团练使的柴迁应当在上元节后就动身的,只不过天家之人,又庶务压身,还得成亲、走访、祭祀诸项。柴迁也是无奈,只能将动身日期定在了二月初十。
王姝翎本想着一同前去,但两人既然成亲,就不可能再有装扮亲卫随行这样的事情发生。除非成德皇帝下旨封她个校尉或是都尉的军职,使她也能够参与到军务之中,否则先前的行为是断然不行的。
王姝翎倒是不甘心,托出门采买的婢女给王府送了口信,求爷爷给圣上说几句。王仁本就她一个孙女,嫁出去后心痛得不行,还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在书房偷偷流过一次泪,被夫人发现后也是对头心酸不已。这番王姝翎托人来信,王仁哪能不从?
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随军校尉罢了,与她一个又何妨?
王仁匆匆入宫,见了皇帝,却直接滞留其中。那日中午进宫,居然一直到了傍晚才回来,面色沉凝,嘴唇略白,一进门就不住地叹气。郦氏还道是他为孙女讨个军职,被龙心不悦的圣上骂了这许久,赶忙安慰,却被王仁拦住。
“夫人,你且与姝翎回个信,就说这军职啊,老夫替她要不了!”王仁横眉紧蹙,伸出舌头微微舔舐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战事又要起了,她这么去只能是添乱,其他忙什么也帮不上的!”
“战事?”郦氏心中一惊,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金人又南下了?”
“完颜雍须是个正经皇帝……金人现在哪来的军力南下?”王仁摇了摇头,望向了堂中随风摇曳的那盏灯笼,“是南面,宇文宏发难,正在备兵待战。”
“这战事啊,也算不上起,毕竟还没开打不是?更何况,南唐内部纠纷不清,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邪教林立,义军簇簇,不去剿灭这些,反倒是要来攻我大周之地,想得还是左了!”
郦氏有些茫然,略带疑问地问道:“所以去岁无战,今年一战就要打南北两面了?”
“也说不准,金人和唐人不定又勾结起来,前两年不就是如此?”王仁嘿嘿一笑,显示出他的胸有成竹,“无妨!他们要来打便来打,怕他们是怎地?南军久未经战,正好练练手,圣上可是有朝南面用兵的打算,先探个虚实、把个分寸,总归是有利无弊的嘛!”
郦氏听他说话,脸上愁容更甚:“圣上真个要往南边用兵啊?前年封了吴王越王,便有风声传出,却也无人肯定。如今你这么一说,反倒是有些害怕起来……”
“不必,不必!”说到战事,王仁虽为文臣,但心气胆识和远见谋划,都是要胜过一直待在府中的郦氏许多,“金人打得,他唐人便打不得?好教夫人知道,要真个是灭了南唐,说句僭越的话,国朝不定还能封个异姓王出来的!”
“慎言!”郦氏终于是有些放心下来,立马低声斥道,“你说这话,教府中内衙的人听了去,到圣上面前胡乱嚼几句,到时候降罪责罚,可别带上老娘!”
听她语气渐渐放松,甚至还有些随行起来,王仁也知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战事要起,只在须臾之间,根本不是王仁和李仪之这样的官员可以左右,甚至有时连有心发动战争的成德皇帝都未必能够牢牢将其掌握在手中……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对于战争既兴奋又畏惧的道理了。
打赢了,青史留名,不定还就这么打出一个定鼎中原来;
打输了,遗臭万年,偌大的两淮没准就成了南唐的翻版,国之不国、民将不民,走上另一个时空中赵宋末期的道路。
相较于几乎将开战二字写在额头上亮标的西凉和后蜀来说,周唐之间毕竟和议签订不久,边市照开、买卖照做,战云略微笼罩之下,除了一些嗅觉极为敏锐的商人和早早探听内幕的官吏做出相应防范举动,其他人一概不知。
二月初八,许久未召集众臣的成德皇帝下了道口谕,让大家到垂拱殿来见个面,顺便将新年来一直走动的太子柴铂、被枢密院军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柴锁、格外关注南面动向的柴铫,以及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北上泽州的柴迁也都一起叫来。
不出意料,宇文宏集结兵马向北面施压的事情早就传了出去,这几日下来皇帝之所以不召见,是为了给众人足够的时间消化和想出解决的法子。
“宇文宏那厮,未有宣旨,也未有密信,更无任何举措,就这么大喇喇聚兵而走,难道不是对大周的挑衅吗?”
群臣交头接耳之际,一年轻兵官昂首走出,高声朝座上的成德皇帝说道。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这人星眉剑目,面容偏黑,神色炯然,一身五品将军军服穿着,整个人显得极有朝气。他不是旁人,正是此时驻守在鄂州、前两年降周的李元庭之子李爽。
“李卿,此话何意?”
成德皇帝看到是他,自然晓得其人心中焦急,毕竟其父还在鄂州未动,与南唐又有龃龉在。倘若宇文宏真个要犯边,必定先拿鄂州开刀,鄂州水军足,步兵却不算多,更何况以一州之兵面对一国之军,如何能敌?
“陛下,臣的意思,南唐群臣看似忠厚,实则奸诈!”李爽年轻气盛,有些着急,说话不免快了起来,“未雨绸缪、未寒积薪,唐军不过稍有集结,还未成气势,若我军直接逼下,其众心怯,或可直接投降,或可退却再议,或者干脆结营自保、不顾朝廷指令!”
众臣一时哗然,有的暗暗指责这小子说话语气过分至极,面对圣上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说话?有的略略撇嘴,心想这人不过是要救他父亲,却要用大周的战事来保障一二;有的直接投去复杂的目光,看不清是鄙夷还是佩服,又或是无奈之色……
“李卿所言极是,但两国和议不过两三载,谁先撕破和议,谁就是罪人!”成德皇帝并不承让,稍稍动用气势,就已经压过面色逐渐苍白的李爽数倍不止,“自古忠孝两难全,李卿为你父亲之意,朕自然懂得……可若是擅自开战,边市该如何?边地百姓该如何?粮秣足是不足?将兵可战是不可战?贸然起兵,是要做自保姿态,还是要做大攻姿态,抑或是二者皆有?南唐水师之利,天下尽皆晓得,我军水师与之相比如何?江南水网密布、河湖纵横,骑兵难行、步卒困处,该怎么行军?”
一番话下来,问得李爽哑口无言,顿时愧色满面,向成德皇帝匆匆行了一礼,连忙退回到队列中去。
“朕知道,这两年下来战事颇顺,连连得利,诸位也起了轻视之心,心想南唐比之金国如何?”成德皇帝轻笑一声,“就是朕有时也在思索万千,金国打得,为何南唐打不得?”
众臣闻言,纷纷下跪,恭敬作倾耳细听状。
“原因无他,金国百姓多是汉人,受女真、契丹压迫已有百余年,如何不盼大周收复失地、得归故土?于是我军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赢粮影从,我军只消溃金军,便可占有其地……但南唐如何?”
“立国二百年,所沐之风皆为李唐之风,所信之人皆为李唐之人,偏安一隅,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成德皇帝微微颔首,胸中雄气顿生,“同为汉家儿郎,为何我们坐得江山,他们便坐不得?于是乎,大周每每南下,大多无功而返,为何?非是为唐军所困,实乃为唐民所困!”
“平靖一地,则乱民丛生、盗匪横行,官吏假意降周而事后起兵谋乱,宗族阿谀奉承而背后作恶插刀。若夺一地,要服其人心,没有十余年之光景,是万万不能的!”
“因而,要与金人战,轻松决断即可……要与唐人战,则需处处谋划、节节定策,岂是繁杂二字能够轻易概括的?”
成德皇帝愈发激荡,众臣便也愈发垂首,大殿中气氛一时紧张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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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内忧外患,不外如是。臣斗胆,请罢伐周之战,以安靖祸乱、重塑民心。——虞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