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胄与魏杞两人在礼宾馆中单独待了三个时辰,从下午一直到金乌西落,玉兔东升,方才施施然开门离开。
韩侂胄走的时候,对魏杞稍行一礼,而后者则满面复杂地回礼,驻足原地,目送韩侂胄年轻的身影快步走下楼去,很快就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韩侂胄离开后,立即回到鸿胪寺中亲拟和谈文书。魏杞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同意割让池州、常州、江阴军、平江府四地,以及其他条款也全数同意。同时,他还带来了新帝的意见,即不向后周称臣,而是每年提供岁银四十万,岁绸四十万,共计岁币八十万。这在两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大数字,且不论南唐目前的国力是否能够拿出这八十万岁币来,单就这一份卑微的姿态,就让仁慈之心渐长的成德皇帝连声感叹,不得不同意下来。
八月十五,也就是中秋节当日,周唐和谈告一段落,而上述割让的四地也紧锣密鼓地开始更换旗帜。不少南唐官员选择挂印逃走,或归隐田园山林,或追随临安脚步,总之后周一下子就面临了人手紧缺的状况。要知道,新占之地向来是最不好管教的,尤其是同属中原文化圈的南唐旧地,往年在新占区被害的周官不在少数,即便是在这类地方为政于名声、才干、人脉等都收益颇丰,但生命危险在前,此时却没有太多人愿意主动请缨前往。
没人愿意主动开口的另一个原因是,朝中一应文武都盯着一些紧要的位置,盘算是是不是将家中子侄、府内门客塞进去。但南面毕竟不是那么好管的地方,一旦有失,则容易牵连到自己,左右为难之下,也便有些耽搁。
似乎是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又或是开个好头,中秋这日本该罢掉的早朝时间,成德皇帝召集中书、枢密院、吏部三处机构的要员前来垂拱殿商议南面诸官之事。
“朕意,先从征南诸将中挑选有功之人暂且就地任职,之后再行调拨。”
甫一就位,成德皇帝就慢悠悠地开口,阶下群臣听他的语气不容反驳,也没有太多意见,便都垂首行礼称是。
“拟,杨元衡迁淮南西路宣抚使,晋三品扬武大将军,总摄淮南西路军事。”
好家伙……
群臣登时低声哗然,面面相觑之间都有些悚然。大周武臣的顶峰就是三品大将军,再往上也就是将军名号的更改了,杨元衡通过此战直接一下打成了大将军,开府建牙,而其人今年也还不到四十岁,如此一来再有十年光景,这枢密院上头坐的岂不又是杨家的人了?
只是皇帝陛下最近乾纲独断的气势有些太足了些,怎么也不商量一下,还是说已经跟枢密使李仪之说过了,这才直接下了圣谕?
李仪之目光一转,刚好和一旁吏部尚书富以道的双目对上,后者满是疑惑,前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好教诸位看官知道,这宣抚使乃是一地军政长官,按照周制向来是不会让武人担任的,因为武将一旦任了此类职务,就容易将手中兵权和地方政权结合起来,与前唐节度使并无二致。成德皇帝此举,绝对不可能是要重演前唐藩镇惨事,那是出于什么考量?
还未等冷汗津津的群臣思索过来,上首的成德皇帝又施施然开口:
“再拟,种蒙迁淮南东路宣抚使,晋三品定远大将军,总摄淮南东路军事。”
这下有的人就反应过来了,种蒙晋升大将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灭国之功在身上摆着,加之北伐又有他的份儿,先前就只是单纯晋爵加将衔,并未对实职有什么转迁。如今迁了淮南东路宣抚使,晋大将军,却没有像北伐时候那般晋爵,难道……
“再拟,岳承泽迁两浙北路宣抚使,晋三品归德大将军,总摄两浙北路军事。”
如果说方才杨元衡的突然任命实在有些过于仓促和惊人,那么到岳承泽这里,三条诏命下来,与会众臣都已经晓得皇帝陛下是要做甚了。
明面上,三位南征副帅是担任一地宣抚使,集政权、兵权于一手,只要有那个心,几乎就是个坐地军阀。但在这个时代,实职固然重要,能被人们真正看中的却是爵位。在京师当中受祖辈恩茵获封小爵的世家子不在少数,如果两伙人在酒肆起了冲突,拳打脚踢间,一个说自己是大周的三等某某县男,对面那个说自己是二等某某县男,爵位更低的这边当即就得寻思着该怎么给人家赔罪了。
最重要的爵位没出现在诏命中,那就说明这不是最后的封赏。
联想到往年的唐地连番不断的叛乱,众人这才全都明白过来……三位副帅的宣抚使不过是暂代的,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大将军衔以及总摄军事四个字,这怕是为了防止唐人骤然反乱而为之,稍等不定就要封几个宣抚副使出来协理军政诸事的。
果然,紧接着成德皇帝就让人推荐这三地的宣抚副使人选,以配合三个新任宣抚使搭建班子组织工作。众人心思活络,有意向者纷纷出列提供了自己的建议。
显然成德皇帝没打算直接在简短会面中就将真正负责南面政务处置的正经官职任命下去,只是命人整理了一份名单,先认真审阅一番后,待第二日的早朝上再行决定。同时,成德皇帝让富以道今日回去后与吏部众人商量过后,同样在明日早朝时分递上关于南面诸官的安排。
富以道连忙应允,但明白人都知道这份劄子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像富以道这样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从来不会等着皇帝或者是中书的老相公们提醒才行动。今日回去,顶多也就是和左右侍郎、主事、郎中、员外郎们讨论一下个中细节,同时留出一日的时间来给尚未做好举荐准备的大臣以决定最终填入其中的名字。
为了这份劄子,吏部所有人都已经数日睡不好觉,一整个大虚弱的状态下,已经病倒了好几个,就连吏部右侍郎曾觌都因为年长体弱而染了重病,回府照料了两日都没什么好转的……
“兵家之事,枢密院和兵部要多多协作,莫要因为个中龃龉,便擅放擅离。”成德皇帝又对阶下群臣说道,循着目光看去,正是对着李仪之和身旁不远处的周固说的。
战事的顺利不但在外行人眼中极为惊人,在内行人看来也有些不可思议。本来打算缓缓图之的枢密院与兵部不得不因为迅速扩充的战果而做出改变,二者虽然互不统属,职权也并不交叉,但自这两个部门同时出现在中华大地上之后,关于其中的纠纷就从来没有消停过。
周固没想到自己年老之时还能遇到这么一件大功,本来打算稳扎稳打结束政治生涯的他接连发难,尤其在后勤辎重运输和前线武职任免两件事上使劲,欲图为兵部多争取些好处来。而李仪之作为当今皇帝当之无愧的近臣,那分量绝对不是周固能比的,可枢密院这地方毕竟相对敏感一些,与兵部的争端不能摆在明面,老李头便暗暗发力。
周固没上过战场,也没有李仪之这般狠厉的手段,眼看着要招架不住,幸而成德皇帝及时制止,令两人倾力合作,这才让周固稍稍放下心来,可不免有些担心皇帝陛下会不会因为自己过激的行为将自己贬黜到边地去?要真个去了,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徒增笑料了?
不顾周固神色变化,成德皇帝又向一旁伫立的户部尚书刘嚣道:“刘卿,朕原来与你说的,免去南面新占之地三年赋税,如今看来南面顺利得很,倒也不必这么用劲……拟,免去南征新获诸城两年赋税,尽快安置流民,降俘当中若有愿意归农的也尽数放了,就地屯下,免得来回走动耗费粮食。”
皇帝说的白话,下面奋笔疾书的翰林学士则要将其修改润色为正式公文的内容,尤其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之下,更是让人为翰林学士的功夫捏一把汗。
刘嚣则听出了弦外之音,莫不是下面转挪流民和战俘的时候路途浪费实在颇多,有人私下传入朝中被陛下知道了?这算是旁敲侧击了吧,不动声色地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看来回府之后得将那份劄子稍稍修改一下,府中长史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这种事情都要靠本官自己面圣的时候从陛下这里听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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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宗生性至仁,虽用兵,亦戒杀戮。——《周朝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