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鄂州,新建的水师大营内,来自后周的使者正与这片地区真正的主政者谈着些什么。在北方开始飘雪后,驻扎在鄂州的南唐军兵明显感受到了寒意,在十一月中旬的时间点,身体素质本就有些差的南唐兵卒之间已经开始流传起风寒来。
“老将军这身子,不像生活在江南的儒将,倒是与我国的军将们很是相像的。”坐在南唐水师副总管、鄂州承宣使、武昌节度使李元庭面前的,是辖区离此地并不算太远的后周荆湖北路安抚使赵昚。
这两个身份悬殊、地位相差甚远,连效忠的政权都正在剑拔弩张之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南唐朝廷发生的剧变所致。简单来说,就是举起了屠刀的宇文宏将身为水师老将的李元庭逼上了绝路,以致于让这位深得三朝皇帝圣心的老人在无奈之下选择向北边的后周献地投诚。
“赵大人瞧着文弱,但嘴皮子可还算尖利。”李元庭刀兵之中拼杀出来的,气势非凡,自不是赵昚能比,此时轻轻一哼,竟让面前的年轻人生出了一股怯意来的。
赵昚讪笑两声,晓得自己对鄂州军兵的嘲讽没能逃过李元庭的双眼,自然也不在这方面多说什么,便切入了正题:“还是说回正事,李将军向我朝秘密上了道劄子,言称要将这鄂州还有南唐刚刚重建起来的水师一并送来,为何如此打算呢?”
“若非大唐已然倾崩,老夫又怎么会做出如此违背祖训的事情?”李元庭负手而立,“祖训……连老夫的祖坟都被刨了,哪还有什么祖训在呢?”
“宇文宏竟如此大胆吗?”赵昚闻言,心中对那未曾谋面的南唐权臣已经打上了个大逆不道的评价来。
“其实那宇文宏领兵入了京师,倒也是做了点事情的。”李元庭半颊通红,显然已是有些恼怒了,“一刀将那病榻之上的秦侩老贼斩了,又复一刀将在府中荣养的汤思退剁成了两段……可倒下一个秦侩和汤思退,站起来个宇文宏!”
“便是一百个秦侩,也不及他宇文宏所犯之事的万分之一!”
说到愤懑处,已经知了天命的李元庭按住胸口不停地咳嗽起来。
“此人所行诸事,不仅在江南,便是两淮、河东、秦川、川蜀也多有耳闻,然定是不如老将军亲历来得深刻了……”三两句之间就成了这般模样,想来真个是义愤填膺的,赵昚心中暗道。
半晌,李元庭才回过身来,冲犹自坐着的赵昚道:“将真正的贤才丢弃到山野之间,将路边走狗飞鹰选入朝堂为政,恣意任命亲随,有不称其心意的便发配至边镇……擅自专权,培植党羽,甚至置皇帝于不顾,岂是人臣所为?”
“宇文氏子弟从商为贾,赚得盆钵体满,路边却满是饿死冻死者的尸骸;任用亲信为爪牙,四处搜杀掠夺,金陵城内多少朝官家破人亡?更兼政见相左者,或对其多方压制,或干脆调任离京,逼得有些忠直之士挂冠远行,这难道不是小人胜过君子了吗……其人之恶,足以写满一片空简!”
李元庭虽是武人,但说话条理清晰,加上情绪到位,仿佛将宇文宏辅政之下的南唐绘成了一幅画卷,在不过三十出头的赵昚面前展开来。
“若是如此,那老将军要归顺我朝,当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未等赵昚开口,其人身侧另一人便恭敬出声道。
李元庭似乎有些沉浸在家国破碎的惨况之中,一时难以自拔,只留后周方面的几位使者面面相觑。
许久,伫立远望的李元庭才稍稍缓过神来,冲赵昚等人抱拳道:“赵大人,杨大人,老夫一时情起,心中翻腾如海,难以自抑,让诸位见笑了!”
“无妨!”赵昚摆手道,“心系家国江山,乃是人之常情……元永(赵昚字)想问的是,老将军既要投我大周,那家中妇孺又当如何呢?”
“早早撤出来了!”李元庭摇了摇头,“但也没完全撤出,本是要借着踏青为由悄然离京的,却不想叫那群贼兵给瞧见,追杀之下,府中男丁女眷十去七八,所幸的是妻妾与老夫的两个儿子都得以生还,不至于在此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这般凶狠吗?”赵昚身侧那位杨大人惊讶道,“老将军镇守西军,那宇文宏再是不端,总也是军中出来的将帅,此时杀了老将军一家,于他又有何益呢?”
“那夺了皇帝的权,在龙椅边上增设一小椅,受百官朝拜,又有何益呢?”李元庭冷笑一声,“这不是要教后世史书痛骂的吗?”
“廷秀(杨万里字),那宇文宏自是恶人,便是再做些恶事出来,也都是不稀奇的。”赵昚冲身旁的杨万里,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杨大人说道。后者一怔,旋即便默然不言。
“好教杨知州知道,后……大周皇帝陛下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又兼北伐得胜,指不定这中原江山过上几年便都要归大周的!”李元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大步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满了一碗烈酒,仰脖下肚,浑身不快似乎都随着那因酒水而舒张开的毛孔消散开来。
“老将军既为西军重将,自然不能说投便投,可有与手下众将商议过了?”杨万里见其人饮酒豪放,口中生津,也朝正好看过来的李元庭努嘴示意。
“自然是商议过的!”李元庭将杨万里面前的酒碗倒满,定定地看着他,“老夫去哪,麾下将卒必然也跟着去哪,这鄂州城也必定跟着去哪……杨大人请!”
杨万里见其人倒了满碗,心中略怵,但又不好失了面子,便学着李元庭仰脖一口闷下。却不想这酒水浓烈,仿佛有火直要透天灵盖而出,直教杨万里捂着喉咙不停咳嗽起来。
“杨大人海量!”李元庭见状大笑,“老夫戎马半生,在南唐也混了个国公来养着了,若是降了……大周能给老夫何等官爵呢?”
“老将军若降,则西军立崩,我军可掌鄂州,进而控汉水。若是数载后要举兵灭南唐,必定是要诸路齐进的……到那时,老将军熟知地形,不可能待在京中荣养,天大的战功在前,不定将来也是能再封个公爷出来的!”赵昚举杯喝了口水,淡淡道。
“老夫想着也是,顶天了给个三等侯,若是个一等伯倒也无妨,都是些虚的……”李元庭又将面前酒碗倒了个八分,“那鄂州和这水师?”
“自然是将军管着。”赵昚淡笑道。
听了这话,李元庭一颗半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古往今来,多少降将都是被夺了兵权、驱出领地,封个闲散官爵,半死不活地把下半辈子过了?
有看官要说,那狄放不也是降将吗?后周立国百余年,能像狄放这般连事两国还都打出了大名堂的降将,加起来一共也不超出十指之数的……
“就不怕老夫领了大周官职,扣了钱粮兵甲,自封一个鄂王出来?”本次谈话也不过是双方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的拍板,至于归顺之前的诸多事项,早都在私底下沟通妥当了。因此李元庭此时颇为轻松,甚至还问出了一句看起来已经是有些大不敬的话来。
“将军不妨试试,是我军兵锋利,还是将军的鄂州水师能打?”被呛到的杨万里此时稍稍缓过劲来,一脸不爽地看着李元庭。
“都要成同僚了,杨大人,方才的事情便当做个屁……”李元庭站起身来走到杨万里身侧,拍了拍其人的肩膀,“放了吧!”
杨万里被他这一拍直接弄得矮了半个头下去,文人的自尊心作怪下也不好发作,只得暗自疼痛不已,心中不停暗诽这老匹夫下手恁的凶狠……谁与你是同僚?
会谈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完美结束,按照约定,赵昚与杨万里必须快马加鞭赶回治所,而李元庭则需要继续装作无事发生,直到家人完全抵达鄂州,才能宣布改旗易帜。
而这时间推移之下,起码也得等到来年二月才能做到了。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整个中原乃至金国、秦川、后蜀的局势又将会发生什么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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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子弟为商贾,以亲信为爪牙,污秽之踪,白简可覆。——《孝正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八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