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大人这话说的在理,然如今建康已是大周治下,非是南唐旧都,百般要务,不可用南唐的处置方法,得换作大周的法子才行。”沉思半晌,还是柴迁出声打破了沉默。
留正一怔,心思电转,脱口而出:“少尹大人的意思,是要借府学之事,来平南唐旧族吗?”
见微知著,敢想敢说,柴迁对留正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好像这个降臣的身份并没有对留正造成多大的阻碍和掣肘,此时的他反倒是口若悬河:“旧有国子监中,多为世家子弟、权贵勋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未必能入,豪族旁支一朝行贿便能大摇大摆,实乃学政之恶!大周府学历来谋求寒门出仕,以衡双方,如今改旧国子监为建康府府学,可纳寒门士子无数,驱逐权贵豪族子弟亦无数……没了士子,没了做官的路子,他们哪来的权贵?连刀枪也不敢拿的家伙……”
说着说着,留正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故国破亡的哀伤当中,只不过很快就缓了过来。经历的多了,心里头百般回转的也多了,自然而然免疫了不少。
三人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同情。
“仲至说的不错,确实是如此打算。”坐在上首的吕德继续捋着胡子,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只是这东西繁重难当,又颇多掣肘烦阻,并非易事。这些世家大族初初投降,如今还未完全安生,暗地里不知和临安那里有多少交流呢!”
“这是自然,要不说这些大族能活这么些年呢。”岳承泽嘿嘿一笑,接过话头,免得吕德继续说下去有些尴尬,“自汉时,经魏晋,过隋朝,再历大唐,到如今之世,已有近千年。有些大族灰飞烟灭、冰消瓦解,有些挺到现在,赫然是棵难以撼动的参天巨木……朝廷决议,未必多出其中,却须多多照看,否则政令难下、君命难达,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说到这里,岳承泽也才堪堪停嘴,拈起茶瓯端到嘴边轻抿一口。
“皇爷爷每每与我说起此事,都有些烦忧之色。有时半夜想起,惊出一身冷汗,寝食难安!”柴迁稍稍摇头,盯着桌案上最顶面的一份公文叹道,“难呐……”
绵长的叹息声后,四人又一次陷入了寂静当中。
留正眼神在三人脸上细细扫过,这里头一个是皇族子弟,一个是将门世家,一个是吕氏后起之秀,不正好代表了目前三个最有争议和最具权势的派别?而自己虽为降臣,可也是南唐名门之后,只不过日渐没落,到自己这一代稍有起复罢了。仔细想想,自己倒也兼了数层身份,既掌大周两浙北路学司事,又为熟知南唐诸事的望族后代,更是急需纳出“投名状”以站稳脚跟的新降之臣……
这么一想,此处坐着的四个人,倒正好能将两浙学政的事情搞起来的不是?
留正心内感叹于柴迁反应之机敏,对这位年不过二十的吴王世子已经从文武双事的方面已是佩服得紧了。
“仲至,说说你的打算吧,你须是两浙的提举学事公事。”正当留正斟酌忖量时,岳承泽先于吕德发话,语气恳切,更是称其为仲至,显然是关怀备至,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留正的不自信在这一刻尽数散去,摆正了身子,诚挚地朝三人说道:“建康府之府学,亦为陪都南京之府学,故其规制、安设、取士之法、荐举之道、教授之习、老师之优劣、生员之参差,皆不可与寻常府学相同而语。”
“留某尝闻大周百多年前王安石王介甫曾大变周法,虽为后人所弃,然其中尚存大有裨益之说。若是放在寻常地界,恐怕难以施行,然建康新定不过月余,诸事未定,百废待兴,人心不稳,百般制度尽皆废弛,正是变法可用的大好之地!”
“说得有些多了……王介甫当年所用之法,唤作三舍法,三位大人应该都有所耳闻。所谓三舍者,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类,上等可直接授以官位,中等学子可免除礼部考试,下等可免解直通礼部试。”
“如今南京府学,在留某看来,亦可试用此法推行,依照旧有国子监重定府学,分为外、内、上三等,人数稍有削减。”
“如今无论是大周取士,抑或是先前南唐取士,皆重文词之风而轻经学著作,有所偏颇。王介甫变法之初,便要求在舍内读经,考试也多以经学为主。如今建康府学,亦可行用此法,设定两年为限,定时内试,评定等次,按照学生表现优劣,可从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最后按照科举取士法,规其出身,授予官职。”
说了好大一通话,留正才稍微停下,端起茶瓯猛灌一口,口中干渴的同时,胸中也有些舒畅。
三人对此并不算熟知,对王安石变法的内容更是一知半解,毕竟距离那个时代有一定的距离不是?听了留正一番话,各自沉思消化了一会儿,这才提出了几点意见。
“两年为限,未免过久。”柴迁一下子就指出了要害,作为后周皇室在南京建康的代表人物,对于迅速平靖南方有极高的要求,两年虽然稳妥,却有些太过冗长,“不若设为一年,大周科举三年一次,若是有心有力,一年一升,足以将一初入学子抬入上等。”
这话说的有些武断,也有些盲目了。三年一次的科举主要是针对寻常举子的,而作为新设的南京府学,主要是为给京师推送新的人才,而非是为学子提供读书的场所而已,因此用科举的规制来限定府学,颇有些不太成熟。
见留正面带犹豫之色,吕德沉声说道:“仲至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出来便是,无需顾虑太多。”
“是。”留正这才朝柴迁拱手道,“好教少尹知道,陪都府学非但与寻常府学不同,更与科举大有差别,向来少尹也是知道的……少尹方才说,要以一年为限,其实不是不行,只不过一年过于仓促,恐有操之过急之嫌。先前南唐亦曾有过科举之改,催促过急,举子难以适应,因而考试时下不得笔、作不出诗、书不明论,继而名落孙山,惨惨兮兮,竟有因此投江自尽者,岂不悲哉!”
言辞激烈,甚至隐隐有站起来与柴迁争论之态,惹得在场几人都有些惊骇。
吕德连忙摆手让他稍微平静一番,随即对柴迁道:“少尹何见?”
“留大人多虑了,本官只是个少尹,殊无实权的那种,今日前来也不过是牵个头,给诸位说上两句,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就要依仗三位大人了。”柴迁略一拱手,语气平淡,“当然,其中稍有阻挠,本官也将尽力而为,毕竟这学府之事乃是一路要政,弄得差了,莫说朝廷不满意,就是咱们自己这些做父母官的,也有些难顶的不是?”
这一下将谈话的立意拔高了许多,三人面面相觑,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原因无他,面前这位世子不是寻常人物,他说的话,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朝廷对这些地方官的想法和思量。
父母官呐,这名头可大,责任也重得很,三个字仿若一副大担子落在几人肩上,一时竟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留正,作为学政最直接的负责人,更是为方才自己那有些鲁莽的举止和激烈的语气感到愧疚,头微微低垂,摆出了一副卑微的姿态来。
“事不宜迟,据闻国子监已然改建完毕,只差将一些必需之物放进去就完事了……”柴迁微微颔首,“不若先用过饭,再去看看如何?听闻今日后厨新来了庖子,说是能将猪肉做出花来。战事停顿月余,猪肉倒是没怎么吃过了,今日得便,诸位与本官一同去尝尝如何?”
吕德面色平静,留正则是微微一顿。虽然相识不久,共事更是只有短短十数日,但自己不喜猪肉的事情应该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一吃猪肉,甚至一闻到猪肉的味道就要反胃,这习惯绝对是改不了的,如今却要去吃猪肉……
当香喷喷冒着热气,油光滑亮、味醇汁浓、肥而不腻的红烧肉被端上桌子后,许久未尝过此味的柴岳两人大快朵颐起来,吕德为了身体健康,必须少吃油类,也稍夹了两块放入碗中。
唯有留正面露难色,腿肚子甚至微微打颤。犹豫半晌,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将筷子伸去,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热腾腾的肉块就竟这么囫囵吞下,连半点味道也没尝出来的。
柴迁见状,暗自发笑不止。
-------------------------------------
上尝与留正共事于建康府,时上为建康府少尹,正主学政。会府学新置,上议以一年为期,筛择贤良,以供科举。正以一年甚遽斥之,持两年期选、逐级增补之说,乃有隙。后上闻正不喜豚肉,但闻其味必吐,以新庖善烹豚肉,留于廨中喫饭。正虽恶,亦食之,故上多嘉许,遂和。——《周史》